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第37章

有重月在,宿淮双的状态很快稳定了下来。江泫坐在窗前,遥遥望着重月忙碌的身影, 在净玄峰熟悉的大雪之中,脑海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慢慢松了下来。

“听天陵说, 你们是下山救人的。”重月道, “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元神受损,一个居然用灵识去补元神。”说到这里, 她转过身瞪了江泫一眼,颇有些缓过神来秋后算账的意思。

江泫被她一瞪, 心中竟然浮起一丝诡异的心虚。

他欲盖弥彰地撇过头, 选择性地略过了她的谴责, 道:“碰上了一些意外。”

他现在作为失去记忆的伏宵, 理当是不会知道夔听的存在的,只好用意外作托辞稍加糊弄。而重月也如他意料中的那般好说话,叹了声气,便不再追问了。

她正俯身用灵识检查宿淮双元神缺损的地方, 扫过少年眼睛的时候,动作却顿住了。她微微睁大了眼睛,盯着宿淮双的脸看了一会儿,又异常谨慎地再次探去。

用肉眼看, 是看不见什么的。然而只消用灵识微微一扫, 便能看见宿淮双的眼睛上覆着一大片不住翻腾的浑浊血雾,其中包含着极其不详、又让她异常熟悉的妖力,甚至因为日夜与其相处, 稍稍一碰便觉得头疼欲裂。

她轻轻吸了一口凉气,撤回灵识, 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是夔听……!

认出妖力来源之后,重月惊疑不定的视线落到宿淮双身上,心中泛起惊涛骇浪。

果然……地下的封印出了问题。什么时候跑出去的?神魂跑出去了多少?!又为何会对伏宵的弟子出手?

问题愈多,神情便愈冷。江泫背对着她,看不见她的面容,却能注意到她停下动作,问道:“发生何事?”

听见他的声音,重月的身体一僵。片刻过后,她与平日无异的声音飘了过来:“无事。只是有些棘手。”

江泫于是起身,走到床前。他比重月高出一个半头,往她身边一站,就严严实实地遮住了窗口漫进来的光,屋中有些黑了。

“需要我做什么?”

重月道:“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和他都是。”她仰头看着江泫,表情虽然颇为镇定,但瞳中仍有一丝未隐藏完全的凝重。江泫猜到她或许猜出来是夔听,也猜到她什么也不打算和自己说,便也没有发问,等待她的后话。

“他的元神有破损,但没有离开,这些碎片都藏在灵识海里。”她道,“只要将它们找齐,再开阵补元,便没有大碍了。”

江泫道:“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重月道:“只是附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说到“不干净”几个字时,她向来清丽冷淡的面上罕见地浮现了一丝嫌恶,接着道:“棘手的正是这个,并非没有驱除的方法,只是若要寻法子……或许要往栖鸣泽走一趟。”

栖鸣泽。

听见这个名字,江泫的心中微微一动。

他垂下眼帘,道:“为何?”

若是有什么世间找不到的秘法,直接问他就是。江氏里头的东西,能看的、不能看的,他几乎都已经看完了。

只可惜,这次要用的并非是什么秘法、阵法,而是实打实的只能在栖鸣泽内取到的东西。

重月道:“栖鸣湖的湖水,是这九州之中镇邪效果最好的,有‘神水’之称。他眼上所附之物实在麻烦,恐怕需要用到……”说到一半,她微微一怔,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道:“不用去了。九门会武快到了,这次举行的地点就在上清宗,江氏的人会来的。”

“江家虽避世不出,但族中人大多慷慨正义,再者我与他们上一任家主有些交情,应当能讨来一€€神水。”

江氏家主……

现在这个时间点,原本的江泫恐怕已经死去了。江泫死去没过多久,他的父亲江槐尘、也就是江氏原本的家主亦阖目追随祖神而去,前世江泫穿过去让原身活了下来,江槐尘却仍然死了,想必这一世结局也不曾改变。

家主和他唯一有继承权的嫡子都死了,主位空缺,便要抓别人顶上。重生之后,江泫从不曾主动打听过江氏的事,此时心中却有些冲动。

他斟酌片刻,还是开口询问道:“江氏现任家主,是谁?”

重月道:“江氏上一任家主之弟的长子,江鸣岐。虽然年轻,但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往后想必大有作为。”

江泫对这情势缄口不言,没再多问。按照原本的轨迹,江明衍此时应当还未认祖归宗,正在小门派中历练。江氏之中,确实只有江鸣岐有这个资格。

随着这个名字一同浮现在眼前的,是故人的容颜。

江鸣岐、还有他的妹妹江鸣鸢,他们二人同江氏少主从小一同长大,江泫穿过去以后日日与他们相处,交情不可谓不深。纵使结局是受人挑拨反目成仇,江泫却从不曾恨过他们。

江氏人性格大多温淡、不理世事,而江鸣岐兄妹是其中截然不同的两团火。哥哥脾气火爆、嫉恶如仇,妹妹张扬恣意、心直口快,两人从小就是能将栖鸣泽闹得天翻地覆的混世魔王。

江鸣岐那样自由自在的性格,骤然被抓上家主的位置,行事处处受限,想必相当不好受。不知上一世自己死去以后,又是谁接替了家主的位置,背着近乎支离破碎的江氏继续向前走?

“……宵……宵宵……?”

江泫在重月的呼唤中回过神,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要这样唤我。”这不假思索的话一说出口,便是一怔。

重月也是一愣,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个“又来了”的神情。她顺应江泫的心意,撇去那个让现在在九州享有盛誉的仙君感到难以启齿的小名,从善如流地改了口道:“好……伏宵。你为何在出神?我叫了你好几次。”

江泫道:“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重月道:“什么往事?小名被弟子听见的时候吗?”

她仰头看江泫,一贯稳重的神色中带着点揶揄。她其实也不知道面前之人想没想起来、想起了多少,只是方才听他那样说话,莫名有些怀念。

虽然提问,但也没指望能得到回答。重月低下头,鬓间一直素银钗缀着流苏,映着白而净的雪光,显得清冷出尘,又带些久久习医之人的悲悯。

“不要嫌我唠叨。最近你的灵识不要动,也不要带你徒弟下山。好好呆在遏月府休息,等我明日带人上来,开阵补元。”

江泫心知,重月之所以让他不要带宿淮双下山,是因为猜到夔听盯上了他。今夜必然会有人去确认苍梧山下的封印,届时知情者都会知晓,夔听的躯体消弭,一部分神魂挣脱了封印。

让他们得知这消息,也不知是好是坏。

夔听栖居在渊谷少谷主的身体里,然而稍稍一想,便有一种合理的怀疑:渊谷是夔听在险些成为它坟冢的赤后之上建立的。再者夔听盯上宿淮双的原因,江泫仔细思索之后,认为只有两种可能性。

其一,夔听在找容器。

其二,宿淮双的眼睛,对它有威胁。

二者选一,或者二者皆有。毕竟,从来没有哪双眼睛是能透过实体看到妖神的神魂的,也不会有哪双眼睛只是看见夔听的神魂就会给主人的身体带来如此大的伤害。它们之间似乎天生相斥,其中似乎又潜藏别样的机缘。

他对风氏的瞳术知之甚少,尚不得解,但既已事发,此后必然需要警惕。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

€€€€“不用灵识,如何将他元神找齐?”

重月道:“我让天陵帮忙。”

江泫默然片刻,道:“我可以。”

重月似乎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眉尖皱起,用罕有的严肃语气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灵识的状况?”

江泫道:“我知……”

“你不知道。”重月道,“你不仅不知道,你还想用。”

江泫:“……”

他被刺得有点哑口无言。

疼吗?

自然是疼的。

能补好吗?

未知数。

寻常修士灵识生于灵台,若受损受污染,运转心诀、服食丹药,再去灵气丰沛的地方呆个三年五载,或许能自愈。但江泫没有灵台,灵力储藏于元神之中,一旦受损,修补便成了天方夜谭。

但他实力不弱,削下来的也不多,想着或许不补也没关系。然而重月一听,气得扭头就走了。

走了一半,她又折回来道:“让玉危带些炎星符上来吧。他很畏寒,但山浮梅殿不方便起阵,让他暂时留在这里。”

江泫一愣,待重月走了之后,俯身伸手向宿淮双面上一探。果然,冷得像冰。在姑胥城主府井下的时候也是,脸和手,没有一处是热的。

仔细一想他每日似乎总会在身上多加一见里衣,习剑前脱去外袍时,能看见一截雪白的领口。一个畏寒的人在终年覆雪的净玄峰上呆了这么久,自己竟然一点都没发现。

他怔怔地看了宿淮双班半晌,抬掌覆住了自己弟子冰凉的手。

第二日,重月带着天陵和她的亲传弟子上了遏月府。亲传弟子年芳三百一十岁,容色甚美、端方沉稳,带着起阵需要用的材料,入了遏月府、拜过江泫与天陵后,动作利落地与重月一同着手布置。

天陵的视线在宿淮双和江泫身上走了一个来回,看上去快气炸了。

他对江泫冷声道:“你去休息。”

江泫的视线扎在宿淮双身上,没有说话。

天陵道:“伏宵!”

江泫于是将视线转向他,冷淡之中带着些许茫然,似乎不懂他为何这么大的火气。

天陵被他一盯,气得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将怒火稍微压下去一些,他开始说重月昨天想说而没有说的话:“谁让你削自己灵识的?”

江泫道:“事出突然。”

天陵道:“那也不是理由!”

他是真的生气,一团火窝在心里。舍不得对江泫发,又不能对宿淮双发,就坐去床尾生闷气。重月的弟子何曾见过大名鼎鼎的冷肃仙人天陵君这等做派,眼观鼻鼻观心自己忙自己的事,丝毫不敢开口说话。

天陵坐在床尾生气,气着气着仿佛又想起了伤心事,还是顶顶伤心的大事,频频转过脸来看江泫,眉眼都低垂着,周身气氛委顿,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江泫伸手帮宿淮双掖好了被子,转头耐心地问道:“怎么了?”

天陵不说话。好一会儿,他才真正消了气,忧心忡忡的目光落到江泫身上,轻声道:“……疼吗?”

江泫道:“不疼。”

重月埋头布阵,闻言道:“惯会撒谎。”

于是江泫也不说话了。

几人在房中僵持许久,唯二认真的只有两个€€€€认真布阵的亲传弟子,认真睡觉的宿淮双。少年不知梦到了什么,睡颜安稳平和,丝毫不露苦痛之色。其余三人,心中各有心思。

重月想的是怎么劝江泫不要下阵,愁容满面;天陵则想起以前师兄将自己从师门废墟中挖出来时的往事,触景生情。江泫只是在想,要怎么在宿淮双醒来之前,绕过江氏,将他眼睛的事情解决掉。毕竟会武是要参加的,他未来广远,是自己没能尽到保护的责任,不能让他年纪轻轻就背上眼盲的冤名。

还有一条,一会儿拼元神,必须得自己亲自去。这差事费心费力,损耗极大,其余人未必吃得消。

再者元神中保不齐带有记忆……自己的弟子,还是不要叫他人看去了。

开阵之时,三人又在房中争了一圈。说是争,但江泫几乎没怎么开口说话,他坐在师姐和师弟之间,满头绕的都是苦口婆心的劝说,神色安稳得如同老僧入定。

然后,刚一开阵,他就抬手扣住天陵的手腕,趁着对方愕然之间,抬脚向阵中迈了一步。

灵阵的华光骤起,下一刻,江泫便已经站在了宿淮双的灵识海里。

灵识海,境由心生。人心中最喜欢什么,灵识海就会变成什么样。江泫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喜欢,因此他的灵识海是一片荒芜萧索的黑;宿淮双的灵识海与江泫相比,可谓有天翻地覆的差别。

宿淮双的灵识海,是一座宁静和平的小村庄。

看不出是哪个地界,有山有地、草木茵绿。村庄不大,都是泥胚矮房,上头覆着层层深黑的瓦,从村头到村尾有两条岔路,路上可以看见光屁股小孩嬉闹的身影。

正是农忙的季节,举目望向村子周围,能看见农人扛着锄头忙碌的身影。然而奇怪的是,这样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季节,正在下雪。天幕灰沉沉的,地上却不暗,薄薄的霜花从天幕缓慢飘落,偶有一片栖进江泫的眼中,被热气一蒸,便化成水珠顺着眼睑流下,像是一滴剔透的眼泪。

江泫抬手将这水痕拭去,突然听见不远处有小孩道:“宿淮双,今日你怎么又没来!”

他转头一看,村中一棵古树下头,围了一圈威风凛凛的稚童。看年龄,小的有三四岁,大的也不过七八岁,也不知这天气到底是热是冷,都穿着一身短打,更有甚者几个小子学着大人的样子露肩露背,几条布挂在身上,彰显自己“身强力壮”。

他们之间站着一个小孩,生得白净好看,穿着一身朴素但板正严实的青衣。衣服老实,穿它的人也老实,从不东拽西拽,出门时扣子是怎么扣的,现在就还是怎么扣,衣摆也干净,一点泥点子也没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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