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淮双屏住呼吸,在黑暗中,注意力不自觉被他牵着走。然而想了一会儿,少年脑海中闪过一张面容。
如同一道惊雷隔空劈中头顶,宿淮双整个头皮都炸开了。他迅速将那张面容从脑海中抹掉,伸出一只手,探了探瞬间红透了的脸颊和耳朵,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心跳地极快、极重,连忙翻过身蜷起身体离江泫远了些,生怕这如鼓的动静传到江泫耳朵里。
“我、弟子……弟子无暇思考这些。”他背对着江泫,声音听起来颇为狼狈,“师尊请不要再问了。”
啊,越界了。
江泫想。
好像当师尊的去八卦人家的私事是不太好……不过他说他无暇考虑,想必是因为大仇尚未得报,不愿让自己放松。
少年身负血海深仇,那段古怪的记忆在他脑海中,一定被反复回忆了很多遍。父亲倒在院前的身体、被挖走双眼的母亲……
想到这里的时候,江泫的思维突然微微一顿。
眼睛,是个信号,是一条线索。宿淮双父亲的眼睛还在,说明行凶之人并无取人眼睛的癖好,只是因为风氏圣女的眼睛别有用处。
究竟是谁,在风杳离开风氏数年以后,又特意找到她的位置了结她的性命、取走她的眼睛?
他兀自陷入沉思,忘了接话。宿淮双背对着他,只听见一片冷冷清清的空气,心稍微向下沉了一沉。他原本还来不及细想方才闪现在脑海中的江泫的脸,此刻被丢进突兀的沉默之中,对方的面容在心中反而越来越清晰。
师尊长得很好看,神情却总是冷淡。偶尔对着自己的时候,他会软下眉眼,轻言细语地说话。他殿中一贯会燃各式的冷香,襟怀与袖角发间总是涌动清冷的暗香,被夔听震散元神、意识模糊的时候,这些都成了拉住他理智的一根细细的弦。
师尊的手很白、很纤瘦,体温偏低,握在手中时,像握着一块质地上乘的冷玉。明明不喜人近身,自己碰他的时候,他却并不会生气;如今因为他暂时丢了视力,寻不着路的时候,自己若对他探手,他便垂眼伸来。
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在宿淮双心中横冲直撞,绞绞缠缠,最终变成了坐在池边时浑身湿透、透出罕见狼狈的江泫。那时,他并不只是想碰一碰江泫的眼睛,而是想捧住他的脸,将面上的水痕擦拭干净。
想了个开头,便想起结尾,仿佛江泫此刻便在身后轻斥自己是个逆徒一般,心悸心慌,头晕目眩得找不着北。如今回想起来,竟不知自己被喝止,该是庆幸还是失落。
只觉得热。
这热意来得后知后觉,宿淮双意识到的时候,竟仿佛伸出焚身的火炉中一般。这大概是他入净玄峰后头一次感觉到热,然而是因为心绪不稳、亵渎师长,罪不容赦。
少年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道了句“抱歉”,如同有火舌在背后追一样,慌慌张张从床尾绕下去,连靴子都没穿,就赤足跑出门了。
江泫为这突然的变故大惊失色,始终想不明白怎么自己一会儿没回话,弟子着了魔一样往外跑。听那动静跑到门口消失不见,也跟着起身,只是眼前一片漆黑,连条路都找不着。
……该死的夔听!
江泫咬牙切齿地在心中狠狠地记了一笔,再次发誓以后一定将它的骨灰扬得渣都不剩,摸黑穿上靴子,随手扯来一件不知是谁的外袍往身上一披,探出灵识向外走。
果然很疼,但是能忍,只是小心不可让宿淮双看见。
知晓一只眼睛便已足够,有缺损的灵识就不必让他看见了。
纵有缺损,江泫的灵识仍浩如广海。他的灵识瞬息之间覆盖整个遏月府,探过其中一草一木,在冷湖之中找到了宿淮双的身影。
他微微一愣,收了灵识,循着记忆中的路向冷湖那边走。没了灵识,他走得很慢,到了冷湖边,脚踩上坚硬的石板,果然听见潺潺水声。
宿淮双泡在湖水里,极寒将一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驱散得干干净净,总算冷静了许多。冷静过后便是几乎封冻骨髓的寒冷,少年靠着石壁,却没有要上岸的意思,眼神沉沉地盯着被雪光隐隐映亮的水面,片刻后,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大逆不道!
他在心中怒骂自己一句。
这一巴掌刚刚抽完,江泫后脚便到。他慢慢靠近池边,肩上搭着宿淮双玄黑色的外袍,为了不让它被风吹掉,伸出一只手虚虚拢住,向泉中道:“淮双?”
水中冒出来一个湿淋淋的少年,望着追出来的江泫,神色颇为惊愕。他单手勾开黏在侧脸上湿漉漉的头发,道:“师尊止步!”
再往前就要掉进水里了€€€€
险之又险,江泫在听见他声音的那一瞬就立刻停住了脚步。他感受到面前潮湿的水气,无可奈何地向后退开一步,在池边蹲下来道:“这是在闹什么?快些上来。”
水流涌动,一个湿漉漉的落汤鸡上了岸。少年跪坐在江泫身边,讷讷道:“……师尊。”
江泫道:“怎么了?”
“淮双错了。”
江泫道:“既然知道错了,下次就不要突然往外跑。”
面前的少年没有说话。沉默片刻,江泫又道:“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第二日晨起,宿淮双不由分说地收拾隔壁房间去了。江泫站在廊下,听着里头乒乒乓乓的动静,莫名有点操心,但一个时辰之后少年将房间整理完毕,正式搬了进去€€€€虽然只是短住小半月,但遏月府中竟然有第二个人住了,一想起来这点,江泫就觉得有点新奇。
养伤的这段时间,他抽空托重月将陨铁拿去铸剑,时限为一个月。重月过来的时候,神色十分无奈,没有接乾坤袋,道:“近日不得空,我要闭关。有人想帮你,给他传信便是了。”
江泫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天陵。但上次对方怒气之下拂袖而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江泫琢磨不准现在他的气消到哪一步了,一时觉得十分头疼。
这样善意的矛盾往往十分难处理,且这善意属于原身伏宵,并不是江泫应得的。他不是擅长开口解释的人,略一思忖,打算自己偷偷摸摸出去一趟,便随意点头应下,谁知过了好一会儿,重月还没走。
江泫道:“怎么了?”
谁知侧边本该没人的地方,竟然响起了天陵的声音。他站在雪中,长睫上也沾着碎雪,低声道:“……你怎么还没给我传信?”
江泫这下是真的愣了。他向着天陵的方向转过头,还未来得及说话,又听青年语气失落地道歉:“对不起。”
他眼睛上蒙着白绫,模样落进天陵心中,总觉得刺得疼。从今日见到他第一面起疼到现在,况且心中的火气早在那日回去以后就散得干干净净,现在杵在江泫面前,心中只剩下了对他恶言相向的愧疚。
……总感觉这几天道歉的话听得过多了点。
江泫道:“我没有介意,也没有生气。”
话音未落,便觉眼前气氛一松。一只手将他手中的乾坤袋接过去,道:“我会托人将这个送下山的。不到一月,新剑自然送到。”顿了顿,又道:“让你那个弟子想好剑的名字,要刻铭的。”
虽然天陵极力保持平常,但江泫还是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对宿淮双的微妙不爽。算不上讨厌,但也算不上喜欢,明显还在记他眼睛的账。
重月无奈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天陵淡淡地瞥了一眼宿淮双住的房间,竟然没有反驳重月的话。他扬了扬手中的乾坤袋,道:“走了。”
等到陨铁送出去,宿淮双又在峰顶养了半月,身体终于好全了。他同江泫一起下山,回了浮梅殿。甫一踏进殿门,就是一片兵荒马乱。
宿淮双早早地便告诉他们江泫眼睛受了伤,然而真正见到的时候,岑玉危还是感觉呼吸一窒,快步迎了上去,想扶住江泫的手,孟林在他左边,同样快步上前。
见有人来牵引,宿淮双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睛,向侧边退开几步。乌序在后面等着他,见他一身妖气已被净除干净,微微一笑,道:“如何?”
宿淮双心知,他是在问之前符纸的事情。好在身上的异常气息被遏月府丰沛的灵气冲散得差不多了,此时才得以让他有底气点头,面不改色道:“很好。”
这边宿淮双和乌序低声交谈,那边江泫无奈地将手从两位弟子手中抽出来,道:“我能走。”
此时他莫名有些庆幸,幸好弟子收得不多,不然此时他一定会被抬起来的。
想了想那个场景,江泫还是觉得不想为妙。他熟悉浮梅殿的构造,过了殿门,抬脚便向殿中走,走到一半,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对宿淮双道:“酉时过,来我殿中。”
这次叫宿淮双来,确实是有要事要办,他的眼瞳还是重新封上比较好。原本他下的灵旨是绝对稳固的,奈何上次是直面夔听的残魂、再加上宿淮双眼睛的特性导致他极易受到影响,若非如此,那道灵旨能维持很长一段时间。
上次做这事时,宿淮双被孟林灌醉了酒,过程倒没怎么磕绊;然而这次他是清醒的,反而更加拘谨起来。具体表现为江泫指一步他做一步,直到搬来椅子坐到江泫面前,看见那只熟悉的朱笔,才反应过来江泫要做什么。
只是这次的丹砂盒子看起来与上次有些许不同,在烛火的映照下,透出妖冶的血色,红得有些不正常。
宿淮双的视线凝固在那只丹砂盒子上,想到了意识模糊中舌尖探到的血腥味儿,道:“师尊,丹砂……”
江泫面不改色道:“是殿外的红梅研碎了加进去的。”
他如此笃定,宿淮双也只好闭口不言。片刻后,见江泫如上次那边横笔于他眼前落下禁制,封好灵旨,放下手后,却将朱笔和丹砂盒子推到了他的面前。
“自己来。”他淡声道,“眉尖一笔即可。”
宿淮双握起笔,神色很是纠结。这双手握笔是握过的,只是更适合握剑。硬要握笔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通常是为了写字,从没干过这种事的宿淮双在椅子上呆坐片刻,不可否认地产生了些许无从下手的感觉。
他呆了好半天,道:“师尊,没有镜子……”
江泫似乎这才想起来,抬手从桌上召来一面镜子。两人现在对坐,没有放镜子的地方,江泫便将它抱在手中,凭着感觉向宿淮双所在的方向转了转。
道:“如何?”
宿淮双悄无声息地挪了挪位置,歪着身体肃然道:“很好。”紧接着,他提起朱笔,对准了自己的眉心,笔尖点上额头,向下划了一笔。
刚开了个头,他就知道要完。用剑划开妖兽身体的时候,宿淮双的手从来不抖,刀口要多直有多直。做这种事的时候,刚开了个头就抖得没边,越有心控制,就越歪。
一笔从头拉到尾,宿淮双放下手,在铜镜里头看见自己眉心歪歪扭扭的那条线,陷入了诡异的、漫长的沉默。
江泫道:“画完了?”
宿淮双道:“…………是。”
“好。”江泫道,“将笔放回去吧。”
宿淮双依言将两样工具放回原位。江泫没察觉到什么异常,一事了结,便开始进入下一个正题。对于他去城主府地下时发生的事情,他还有些不明之处。
“可曾看到伤你之人的相貌?”
江泫的语气平淡,那镜子卧在他膝上,烛光被铜镜一折、漫上侧脸时,颜色淡了不少,将他本就白皙的面容衬出不近人情的冷淡。比起方才为宿淮双举镜子的师尊失了随性,更像那位冷面杀神伏宵君,即使遮起眼睛、看不见眼神,言语间也依然透着让人天生发怵的简洁冷漠。
宿淮双感觉到隐约的不习惯,而后却又顺从地垂下眼帘,道:“看见了。戴着黑纱斗笠,二十余岁。”
“为何受伤?”
“夔听藏在他体内,伺机掠出。”此时他已没有初次见到夔听时的恐慌,回想起记忆中那只血淋淋的眼睛,余留的只剩厌恨。
这厌恨从他心中蓬发,一路爬到他的面上。少年的面容一半浸在烛火中,一半隐在黑暗里,瞳下是叫人遍体生寒的诡谲黑沉。
“我是夔听在找的容器,听那斗笠人所说,已经找了很多年。”
江泫心道:果然如此。
宿淮双的眼睛似乎与夔听有特殊的连结,这连结是好是坏尚未可知,就现下来看,对宿淮双来说显然是不好的。它使他更容易受到夔听的神魂影响,轻微举动便会被放大到几乎震碎元神的地步€€€€风杳之所以被挖去眼睛,是否也是因为这种连结的缘故?
取走风杳眼睛的人与渊谷有没有联系还不明朗,需要以后在寻机探查。然而此前自己猜测的“容器”始终是大差不离的€€€€失去了自己原本的身体,想要找一具新的、好用的身体,此举对于妖兽来说不足为奇。
若以这个为前提,长尧当年亲自下山将宿淮双捡回来的动机便明朗了。
将他捡回来,出于保护的好意将他带入净玄峰,一切冥冥之间与系统的意思不谋而合,似乎他这一世,本来就该这样保护这个孩子的。
江泫道:“无需害怕。”
原本是他认为极有必要的宽慰,却不想对面传来的是少年坚硬如铁、毫不动摇的声音:“弟子不怕。”
他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弟子并非什么怯懦之辈。他是一只尖牙利利的幼兽,风氏的苛待打磨了他的尖牙与利爪,虽然现在尚且稚嫩,暗中观察、伺机扑杀之时,也已能取人性命了。
他松了松眉尖。
短暂的交谈理清了事情的头尾,不知为何,江泫此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应该去苍梧山下看看。
宿淮双离开后不久,八仙椅上白影一消,下一刻江泫便已经站在了苍梧山下。
他曾来过一次,原本这次再来应当是驾轻就熟的,哪知命运多舛,冷不丁变成了盲人,只好放出灵识漫过山下的数道禁制,一道一道谨慎地探过去,在不触动禁制的前提下,忍着尖锐的疼痛生生探出了一条通往巨坑的路。
坑下是巨大的阵法,顶上被凿出一条长长的走廊,石壁上悬着昏黄的壁灯,被毫无规律分布的洞口中吹出来的冷风拂得摇曳不止,却一盏未熄,不负长明的美名。
江泫从某个石洞出来,刚要靠近那条走廊,又立刻将脚收了回去。他警惕地靠上粗粝的墙面,将灵识收回来,屏息不语。
这里还有其他人。
在这阴森的地下,活人的气息格外明显。江泫屏息的同时不忘收敛好自己的气息,将大半注意力分到坑底,听见下头传来的、不算微弱的回音:
“你太贪心了,夔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