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第43章

这声音低磁悦耳,气息极稳,吐字时如瀚海与山岳之间回荡的悠悠之声。沉而不肃,透着遍观岁月的波澜不惊,如磐岩一般千年不易。

只听了一句,江泫抵着石壁的掌心便微微扣紧了。

……底下的人,是长尧。

*

元烨重新活了一遭,桀骜恣睢的本性丝毫不改。

他被属下从马车上迎下来,好整以暇地踩着人背做的杌凳下车,抬眼打量了一下这座别院。

相当讲究,相当奢华。就连拿来铺外墙顶的,都是粲然生辉的琉璃瓦。园内可见飞檐高挂、迎风灯笼,香气盈盈,墙头探出一枝轻粉海棠,垂在朱红的墙面,显得纯然无害。正门处立着两尊面貌狰狞的石狮像,沿石阶而上,宝榻高门巍峨,门钉在白昼下射出熠熠铜光,厚重坚实,肃然不侵。

门前伫立几位白衣人,似乎在此等候已久,为首之人正是曾经上门催货的江周。他身后站着的也是江氏的人,即使看见一身奇怪打扮、戴着奇怪斗笠的元烨,也不曾多分去半个眼神。

江周见他慢悠悠地下车、又慢悠悠地上前,眉头一皱,道:“少谷主,你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半个时辰。”

元烨懒懒散散道:“半个时辰而已。在这儿吹吹风,岂不是更清醒?”

江周身后的人听了这句刺人的嘲讽,同样有些面色不虞,但同样没有开口说话。元烨扫了他们一眼,道:“这么重要的日子,你们就来了这么点人?”又道:“这家人姓甚?死干净了没有?你们公子亲自出手的?”

江周的眉尖抽了抽。他没有选择接元烨的话,而是向旁边侧开一步,让出了路。

“公子在府内等候。”

第50章 纷至沓来10

厚重的府门在元烨面前打开, 扬起的风将斗笠四周的黑纱吹得翻飞不止,摩擦间传来€€€€细语,像是女子的尖声抱怨。

元烨抬手随意拢了一拢, 待风止息之后,抬脚迈进府中。

这座府邸面积极大, 从正堂前的走廊绕过去, 便是一水的游廊,隐于一片如涛的绿竹林中, 风过时沙沙作响,僻静雅致, 满眼文人清气。种了这么多绿竹, 走廊下却一片落叶都没有, 足见府中仆侍勤勉。

府中通路复杂, 过了向西的游廊,便是一片假山环绕的花园。看见什么有趣的,元烨便直接翻过走廊去看,江周几人随行渊谷众人之后, 原本因他此前出言不逊有让他自己找路的意思,见他翻出去浪费时间,只好靠近廊边道:“少谷主,您要去哪儿?”

元烨充耳不闻, 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向园子里走。江周摸不准他想做什么, 伸手示意身后的下属不要动,也跟着翻了过去。

他见元烨穿过花丛、绕过一座假山,在假山后停了下来。在江周的角度, 能看见假山后的地面上伸出来一只柔白细嫩的手,即使有生人靠过去也毫无动静, 再向前走几步,靴底似乎踩了什么东西,抬脚一看,是摔碎的珠花上滚下来的白珍珠。

元烨道:“你走路不看路的吗?把人家的珠花踩到了。”

江周默不作声地抬起脚,挪到一边。

走得近了,才发现躺在假山后之人的全貌。看衣饰,像是府中女眷的婢女,皮肤白嫩、面容姣好,粉衣飘飘,梳着漂亮的发髻、发间缀着素静的珠花。只可惜倒了地,青丝散乱,珠花破碎。

元烨咋舌道:“江明衍真是暴殄天物,这么好看的小妹妹也舍得杀。”

躺在地上的侍女,躯壳已经空了。没了元神,躯壳形同死状,毫无用处。元烨踩了踩铺着青石板的地面,煞有介事似的害怕道:“净元阵关了没有?不会把我的元神也吸走吧?”

江周冷眼看他做戏,一句话也不接。

跟木头说话实在每意思,元烨冷不丁被人晾着,转过身面色不善地道:“江氏的人真是哑巴……白费了今天的好心情。带路。”

江周向他微微垂首,如同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引他重新走向游廊,将他带到了正主所在的院中。带到以后,便不再需要他们了。

元烨叫自己的属下在外头等了,自己抱手进了院子。院落很宽敞,像是府主的住处,墙边种着几丛青翠欲滴的绿竹,竹丛前落了几盏夜灯,灯旁摆着一方雕砌精美的石桌、三只石凳,靠外的一侧,坐着一位玄衣人。

看面相,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身量不高、有些细瘦,却生得一张俊逸无双的桃花面,瞳色深如羽墨,周身气质温淡雅静,往石凳上一坐,竟也像一丛郁郁葱葱的绿竹。然而其眉眼原本锋锐狠戾、冰冷邪肆,温雅外表乃刻意为之,两相中和,更如竹下幽影,让人遍体生寒。

衣袖边落着滚银,汇成江氏的濯神纹,足足有三枚,得见其在江氏地位之高。

若非亲眼所见,世上绝对无人敢相信,现下江氏家主最信任的下属竟然是一位还未成年的少年。然而事实确实如此,江明衍虽然年轻,却行事稳重、滴水不漏,在族中见风使舵左右逢源,再加上家主信任,年纪轻轻就摆脱血脉不纯的桎梏爬到了如此高的位置,是家主江鸣岐在许多事务上的代言人。

这身居高位之人,此刻正单手支着下颚,用毫无波澜的眼神旁观院中府主翻滚尖嚎,不论如何痛苦、神情如何狰狞,都不曾将他面上如同刻印一般的温和神情撼动分毫。

元烨看不得江明衍这副表情,违和感太强,看多了总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大约是同类相吸,他第一眼见到江明衍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人,与其接触后更是明了其好人壳子下头爬满的阴暗心思,对他总是顶着一副“江氏标准神情”的行为嗤之以鼻。

偏偏旁人总是能被他这副表情骗过去,据说江明衍在族中声誉颇佳,广受称赞,而照元烨的话来说,江家生出这样的人,真是倒了八百辈子的霉。

他站在院门口,凉飕飕地道:“江公子,好兴致。”

江明衍的眼瞳闻声微微一转,见他站在门口,笑着道:“少谷主坐。”

明明语气、神情都颇为礼貌,可元烨从中却横竖找不出来一点儿尊重,仿佛来的和路边的阿猫阿狗没什么区别。好在他已经习惯江明衍这样的做派,知道他是因为少一枚净元的事不悦,在心中暗道一句“小心眼不成器”,这才撩开衣摆在江明衍面前坐下。

谁知坐下之后才发现,桌上连杯喝的都没有。其实他也不是非要喝,只是那边的府主叫得太惨,就这么坐着听感觉有点干巴。

他道:“你就这么干坐着听了这么久?”

江明衍彬彬有礼道:“身为客人,随意乱动主人的东西,乃是礼数不周。”

元烨憋着一口气,忍着没骂出声。他翘着腿又等了好一会儿,见这府主在地面上滚来滚去好一会儿,浑身经脉都裂了,却仍然有劲发出哀嚎,不禁道:“他怎么还不死?”

江明衍静静地坐着,并不接他的话。身后一位江氏门生道:“此人预知有难,去找一位风水先生请了符,早先化水吞下去了。须得先将体内符灵熬干,才能取走灵魂。”

元烨转过头,眼神如同毒蛇一般,森森道:“让你说话了吗?”

那人面色一骇,立刻低下头不说话了。

江明衍道:“何必为难他。无祭品起阵见效原本就慢,多等一刻罢了。”

几乎是下意识之间,元烨就翻译出了江明衍的潜台词:我可是多等了足足半年,这么会儿你就坐不住了?

他颇感憋屈,咬牙切齿地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江明衍看他一眼,原本颇为温和的神情立刻冷淡下去。他半边身体都映着竹叶的摇曳的倒影,不笑的时候便如同爬了一身阴戾的鬼,看得人心中发骇,却正中元烨下怀。

他立刻松了眉头,笑着道:“你那副神情快把我恶心吐了。别摆了,行不行?”

江明衍冷冷道:“闭嘴。聒噪死了。”

元烨指了指地上的府主,不可置信道:“从我来到这儿才说几句话?你不说他聒噪反而来说我?”

江明衍道:“你也要死了吗?”

元烨将腿一伸,毫不退让道:“我没死吗?”

江明衍瞥他一眼,竟然露出了一点意味不明的笑容:“那是你活该。”

“怎么就叫活该了?”元烨道,“我死得起。我不仅能死,我死了还能活。他伏宵能吗?”

“……”

似乎是觉得再陪元烨说没用的废话很浪费时间,江明衍冰冷的视线落在府主身上,片刻后,抬起了手。

身后的门生立刻会意,剑锋划过剑鞘的利响过后,一柄剑光森寒的长剑被递到了江明衍手中。元烨饶有兴致地看着江明衍提剑向府主那边走去,向那名门生问道:“哎,这在你们江家叫什么来着?造杀业?你们公子要造杀业了,不阻止他一下吗?”

那门生目不斜视地望着江明衍的背影,闻言道:“公子与江氏的人原本就是不同的。”

元烨一听,终于回头,分给这门生一个眼神。见他袖只有一层濯浪纹,心下明了,这是位倚仗江明衍才得以进入江氏的外姓门生。原本栖鸣泽是绝对不允许出现外姓人的,不知为何,从江明衍找到栖鸣泽位置认祖归宗、少主江泫去世以后,这规则隐秘地松动了,便有一部分将江氏奉若神祗的人受江明衍指引,得以进入栖鸣泽。

江氏是守神人,世代守护的乃是已陨落的祖神€€€€濯神的灵。因血脉需要区分,家纹分两种,濯神纹和濯浪纹。

本家弟子衣袍上带着的便是濯神纹,而分家及门生只能使用濯浪纹。级别越高,衣袍上的神纹便越多,家主五枚、族中长老四枚、嫡系为三枚。江明衍的血脉不纯,还是在外长到一定岁数自己找回栖鸣泽去的,如今衣袍上竟然也有了三枚濯神纹,视同江氏嫡枝,尊贵非凡,手段也非同小可。

元烨笑盈盈地看着他提剑刺入府主胸膛,轻飘飘地帮他了结苦痛,抚掌赞叹道:“江公子,好剑法!”

江明衍睨他一眼,横臂甩去剑上血痕。空气中亮起一道血弧,随后便是血液落地的淅淅沥沥声,殷红的血斑一路从江明衍剑下蔓延到元烨脚边,还差一点就要溅上他的衣摆,明晃晃地让他闭嘴。

元烨原本还笑嘻嘻的,这道血痕甩过来以后立刻变了脸色。

“脏死了!”他盯着江明衍的眼神中带着恐怖的杀意,阴恻恻地威胁道:“你再这样,我就放他一杯血,往你回家的马车里泼。”

江明衍完全没他的怒火放在心上,如愿让他闭嘴之后又将剑刺回府主身体里,向旁边走了几步避开尸体嘴里流出来的血,阖上双目,虚虚地一合掌,霎那之间灵光大盛。

灵力沿着地面游走,掠过飞花草叶,长埋地下的净元阵法现出原形,从地底轰然升起,裹挟着数枚干净剔透的元神,向着阵法中央凝聚而去。

原本那日闻府之中,也该是这样的“盛况”。都怪那伏宵出来搅了他的好事……元烨心情不怎么好地在心中翻了会儿旧账,又想道:方才倒在假山后面的那名侍女,现在应当已经跟府主一样化成飞灰了。实在可惜,长得还挺不错的。

如此七思八想好一会儿,江明衍已经练好了那枚净元,收了阵。

炼净元本身不花费多少时间,到时候了起阵、将元神和躯体的净元聚在一块就行,费时间的是找材料和布阵。材料稀有自不必说,净元阵法不仅本身十分复杂,布阵的要求也十分苛刻,要求天时地利人和、阵眼要落在指定地方一寸也不能歪……等等等等。布小阵还好说,布这种要埋在府邸下的大阵,就非常耗费精力。

江明衍做起这种事情仿佛要比他利落得多,应当早不是第一次做了。江周还说什么“江氏不方便出手”……

元烨冷嗤一声,得到江明衍一个阴沉沉的眼神。

因为从小吃不饱穿不暖,即使回江氏已经好几年,他的个子仍然算不上多高,如果不看正脸、不与他接触,任谁来都会觉得

他只是个正在抽条的少年,丝毫不会往不好的方向想。

然而元烨会想。他时常在想小时候明明过得这么苦,江明衍怎么还没饿死,后来又想起一句名言“祸害遗千年”,便也释然了。

他扬声叫住江明衍,道:“这次九门会武,你去不去?”

江明衍垂首提剑,漠然道:“不去。”

“不是你带队,那你们家谁去?”

江明衍道:“小鸢。”

元烨咋舌道:“人家那么讨厌你,私底下就别叫得这么亲热了。难不成你喜欢她?你和江鸣岐关系那么好,说不准他能松口答€€€€”

他瞳孔一缩,迅速向后一仰,避开了迎面刺来的一剑。剑势极快、极狠,明显是冲着要他命去的,人避开了斗笠没避开,被这一剑兜头挑飞、削成两半,四周的黑纱发出数声刺耳的尖啸,也跟着消散了。

元烨从石凳上跌落下来,捂着额头,感觉头疼欲裂。

好容易等这阵剧痛过去,他强忍着怒火,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江、明、衍!”

面前飘来一片裹着银边的衣角,江明衍提剑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要畏死,元烨。”他淡淡道,“只有畏惧死亡,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元烨感觉头又开始疼了。反正没了斗笠没东西抵着,他索性往地上一躺,道:“你杀了我吧。”

江明衍冷冷地盯着他,明明现在日头正好,神情却泛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森寒之意。良久,他将剑抛还给了那名江氏门生,自语道:“也是。毕竟受神眷顾。”

言罢,他不再管元烨,抬手向阵中一招,那枚由府中数条人命炼成的、晶莹剔透的净元便飞入他袖中,垂手时衣袖与灵力一遮,再也看不见半分痕迹。

他带着门生走出院子,将要跨出门槛的时候,向后一望,道:“还不起来?”

元烨道:“你急什么?臭小鬼。”

仗着比江明衍年长骂了一句后,他利落地从地上起来,单手拾起一旁的斗笠,随手一抖,那斗笠便有如人身长出血肉一般挣扎着修复好破损之处,将那斗笠往头顶一罩,轻盈飘逸的黑纱便垂了下来,又成了那位喜怒无常的少谷主。

“总是这个样子……为了你那宝贝少主,什么都不管。”

他原本想说“死得不能再死的宝贝少主”,到了嘴边,又识趣地将那不太好听的实话咽了回去,接着数落道:“九门会武,不去。家里的事务也不处理,听见江泫的名字就跟打了鸡血一样,与他有关的事情就数你最勤快。怎么,他还活着的时候待你很好吗?”

听了元烨阴阳怪气的数落,江明衍却罕见地没有出声反驳。片刻沉默后,他轻声道:“很好。”

江氏门生的队伍分开,元烨被迎去江明衍身边。他们并排走出院落,穿过游廊,离开了这座死寂的府邸。府外停着渊谷的拢着黑纱的马车,数名教众正在一旁等待,见二人出来,立刻上前见礼,道:“少谷主,江公子,传送阵已经准备好了。”

元烨道:“嗯。”又转头问江明衍:“你家的门生要不要带去?开阵的时候,也有个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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