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层黑纱,他的眼神总是阴惨惨的,有些€€人。
江明衍不为所动,道:“带走。”言罢,踩着杌凳上车,元烨紧随其后,撩开车帘的时候,向着跟来的数名江氏门生招了招手。“快来,你们公子要带你们去踏青。”
这次江明衍带来的人不多,除去江周和江周的下属,统共只有二十余位。江周和他的部下并未跟来,而是在远处示礼送行,接下来会按江明衍的指示回江氏的栖鸣泽去。
江明衍已经在车内坐好,闻言道:“上车。不要浪费时间。”
开了邪阵,一会儿附近仙门世家的人就要过来了。
元烨同样明白这一点,放下帘子,让手下的教众开阵。传送阵的光芒一闪而逝,片刻之后,江元二人、连带着门生与教众,都被传送到了千里之外的赤后。
传送阵需要耗费大量灵力,甫一入赤后,感受到体内几乎被抽了个空的灵台,江明衍的眉头微微一皱。元烨有夔听的妖力护身,几乎没有受到影响,一见对面少年的神情,笑道:“难受吧?要来我教中吗?”
江明衍的眉头一抽,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往事,冷声道:“不必了。”
阴沉的远天之上俯冲下来几只眼瞳猩红的腐毛鸦。赤后是古战场,古时那一战,无数修士与妖兽的鲜血浸透这儿的每一寸土地,邪祟、恶鬼、阴煞、异化的灵兽四处横行,若无灵诀护身,普通的生灵一进这里就会被空气中弥漫的死气腐蚀,轻则疯癫发狂,重则当场毙命。
马是不能在这儿行走的,车外传来马匹的嘶鸣和腐毛鸦啄食血肉的声音。赤后没有晴天,光线黯淡,这声音便有些骇人。
马匹被啃食完以后,余留的骨架和破破烂烂的内脏毛发也化为血水融进地面。江明衍探手撩开车帘一看,只看见一片死气弥漫的原野、视野中少得可怜的几棵枯树,空气中漂浮着黑色的浮灰,像是这片大地被燃尽时飘出的火星。
视野尽头立着一排冲天的剑阵,上头密密麻麻吊着人,血液一股一股地顺着剑柄留下,染红了巨大的剑身,是渊谷用来处理不忠教众的刑场。
没什么好看的,荒芜一片。
江明衍收回手,锦帘落下了。
元烨道:“怎么样?和你家是不是很不一样?”
教众为腐毛鸦套上缰绳,巨鸦展翅一震,马车便沿着路面缓缓前行。江明衍靠着马车壁阖目打坐恢复灵力,闻言,腾出心思敷衍道:“不一样。”
元烨笑意盈盈道:“只有在这个地方开的邪阵,才有资格称之为禁阵。这里是夔听的坟场,是九州所有邪祟的源头€€€€”他顿了一顿,微微侧头低声道:“我知道你没死。但你这不跟死了差不多吗?”
说完这句,车身猛地一震。
拉车的腐毛鸦发出一声刺耳的嗥叫,周身腾起滚滚烟气。一阵黑风平地起,托着一众人腾空而起。
教众对此见怪不怪,但那些江氏的门生从未来过如此阴邪的地方,失重感压迫之下,纷纷拔剑施御剑术稳住平衡,于是黑烟夹杂着澄澈的剑光流星一般掠过天际,埋首冲着赤后土地正中那道裂隙而去,如同扎进一只蕴藏深渊的巨眼。
裂隙之下,便是渊谷所在。
正殿坐落于北,山崖壁上密密麻麻地雕刻着妖神夔听的神纹,殿顶的石壁上则被凿出一只巨大的眼睛€€€€即使以石壁做就,也能让人联想到满眼血色,看得久了便觉灵魂震颤,几近癫狂。
腐毛鸦拉着马车向殿前宽阔的广场而去,马车周围的黑纱在狂风之中翻飞,发出一阵又一阵刺耳的尖笑,直到落至殿前骤然止息,随后便是万千教众虔诚狂热、摧山蹈海一般的呼喊:“恭迎少谷主€€€€!”
马车的锦帘被无形之力勾开来。元烨慢条斯理地下了车,懒懒地道:“准备好了没?”
常供他差使的下属立刻迎上前来,毕恭毕敬道:“皆已准备完毕,请少谷主放心。等最后一枚净元归位,即可开阵引魂。”
江明衍引帘下车,抬手时露出手腕上一道刺目的红色刻印。元烨一见那枚刻印,便弯起眼睛笑了,道:“来吧,江公子。我们去后头开阵,准备接你的好少主回来了。”
“引魂可是逆天改命的大动作,稍有不慎可是会遭到反噬,身死魂消的。”他笑眯眯道,“为了减少风险,我特地将地盘借给你。记住你给我的承诺。”
江明衍抬眼,死死地凝视着渊谷之下布着引魂阵的方向。很难描述那一刻元烨从他眼中看到了什么,少年一贯沉冷漠然的表情崩裂,露出表壳下早已被执念折磨得四分五裂的灵魂。它们张牙舞爪地探出江明衍的眼睛,像是一团吹不熄的烈火,能将一切挡在他面前的事物焚烧殆尽。
良久之后,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将手覆上震如雷鸣的胸口,尾音颤抖道:“自然……我都记得。”
第51章 纷至沓来11
在江明衍的一生之中, 有两个到死都无法忘记的瞬间。
第一个,是上一世江泫顶着胸口血淋淋的窟窿、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在他面前倒下去的时候。
那时候他才知道,就算是江泫这样的人, 也是会流很多血的。殷红的血液将素来白净整洁的衣袍染红,黯淡的乌发散落在草叶之间, 和他见惯了的尸体没什么区别。
第二个, 是这一世他历经千辛万苦找回江氏之后,在栖鸣泽主殿前, 与江泫错身而过的瞬间。
江明衍醒来的时候,是在那个破落的小镇里, 是在刚刚咽气不久的女人身旁。时隔多年再见, 他一句话也没能和她说上, 历经醒来后猛烈的狂喜、扑上前去查看发现她已经死去时的巨大失落后, 他攥着枯瘦如柴的手腕,呆愣地跪在母亲身边。
她是活活饿死的。从离开那个酒鬼父亲一路到现在,她已经带着他走过了相当长的路,这座小镇位处九州之南的涿水, 与赤后接壤,距离栖鸣泽已经不远了。
然而她并非是有具体目标,而是听信指路、遭人诓骗,误打误撞地来到这里。距离赤后越近, 人烟就越稀少, 能乞到的吃食也就越少。江明衍小时候不懂这些,只知道眼巴巴地跟着母亲走,时不时问:“爹什么时候来会来找我们?”
“爹是不是不喜欢我们, 不想要我们了?”
“阿娘,我们不去找他了好不好?”
那位如同残烛一般的妇人便会摸摸他的头, 微微笑着,却并不说话。她是一位执拗的女子,妄图跨越修士与凡人之间的界限,死亡就是她的终局。
江明衍在她的身边跪了很久。镇中的雨一直下,他跪在潮湿冰冷的地上,腹中空空,因为久未进食,四肢酸软无力、也有些头晕眼花。但他一边跪着一边想,那人该来了。
时隔多年能再见到他,喜悦永远大于愧疚、再大于悲伤。一切还有重来的机会,对于他来说,江泫还活着比什么都好€€€€倒在血里的样子太狼狈了,一点都不适合他。他该是尊贵无匹的、纤尘不染的,穿着一身缀着银色濯神纹的白衣,在这样的瓢泼大雨之中踩过地面的泥泞与湿漉漉的草叶,向他伸出手,说要带他回家。
这次一定不要再咬他的手了。江明衍想。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把江泫的手咬得血肉模糊,满嘴都是血腥味儿,想必一定很疼。这次他找来的时候,便乖乖跟着他走吧。
只是他一直等,从白天等到晚上、等到雨停,也没等到江泫。
江明衍睁着干涩的、爬满血丝的眼睛,感觉心底泛上来几乎要将他挖空的痛楚。他将脸埋进臂弯中,藏在黑暗里的眼神异常可怖。
那天晚上过后,他葬下母亲,从涿水启程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没有灵力的时候想找到栖鸣泽的入口有多困难。世上最为纯净的那片土地,虽是九州的一部分,却由于神力切割游离于九州之外,而入口藏在赤后的天幕之中,那座静寂坟场的黑烟之上。
然而江氏弟子出世,是不必沾染赤后的死气的。
有濯神纯净的神力以及守神人血脉护身,就算是行走在尸骨遍野的荒地,周围也能开出飘摇的花朵。江氏离开赤后的渡生道同样被藏了起来,那是赤后荒芜土地之上仅存的一片绿洲,林海滔滔、草木如烟,沿途落满楹花,从那条小道之上,便能窥见栖鸣泽胜景的一角。
只有身负江氏血脉的人,才能找到那条入口。江明衍的生父是江家人,但他没有灵力,想进赤后找路简直是是天方夜谭。
进不去赤后,便只能在外头蹲守。
江氏偶尔会有出世历练的弟子,然而守神人一族寿数漫长,何时出来历练犹未可知,可能运气好等上一两年便等到一个,往坏了打算,可能直到他死都不一定碰得上。
江明衍没有那么多时间耗,越早回去越好。栖鸣泽于他来说不是家,但江泫在的时候,它姑且能和这个词沾上边。
既然他都能重活一次,江泫指不定也回来了。他没来找自己,肯定是因为还在生气。既然他不来找,江明衍就打算去找他,等见面之后,让他回刺一剑消消气……
他在赤后之外等了整整一年。一年的时间里,费尽心思用尽手段搜罗来不少灵丹药材,总算想办法打通了灵脉,得以聚灵修行;不需要有多深的境界,只要能护他走到江氏渡生道前就好。
最后事实如他所愿,他走到了江氏的渡生道前。并且,他的运气很好,恰巧碰上要出世历练的本家子弟,看见伏在黑土之上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江明衍时大惊失色,唤来同伴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来。
江明衍任他们动作,头疼欲裂地伏在那名本家子弟怀里,垂手之间,丢出袖间的信物€€€€那是他生父遗留在母亲那儿的,栖附着他的灵力,一探便知是江氏之物。
旁边人拾起玉佩一看,立刻猜出了事情原委,神情微微一变。
这样的情况在族人个个洁身自好的江氏是极其少见的,几百年都不会发生一次。但现在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必须要处理。
江明衍被温和的灵力包裹着,浑浑噩噩之中听见抱着自己的那人关切地道:“你还好吗?你叫什么名字?”他懒得说话,闭眼沉进一片蒙混的黑暗里。
再次醒来就是在栖鸣泽。江氏的动作很快,在他昏迷期间就已经将他的生父找了出来。生父蓄着黑须、穿着白衣,长相气质相当儒雅,然而江明衍知他人面兽心,以至于他屈膝笑着来关心自己、承诺将他归进分家血脉中时,心中都毫无波动,甚至感到厌恶恶心。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他生父了。
上一世他也见过,那时他和江泫一同坐在高堂之上,生父跪在堂下,满面愧疚、声泪俱下地向堂上人忏悔自己的罪行,悔恨太过,连带着身躯都在颤抖。他如同一只狗一样跪在堂下悔错的样子终于让江明衍提起了一些兴趣,盯着看了半天,江泫转过头来,问他想如何处理。
江明衍说,想让他死,死得越惨越好。
听见他的回答时,江泫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江明衍同样记得那一丝错愕,也记得自己当时心中想的是什么:
伪君子。
表面上清高正义,一听要动自己族人的性命便犹豫起来,和其余江家人一样让他恶心。
然而现在江泫不在他身旁了,以至于在江明衍心中位同牲畜的生父也能直起腰来看他,甚至一边带着温和的笑容,一边将那玉佩放回他手心,道:“辛苦你了,小衍。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去看看你母亲。”
脏。
实在太脏了。
江明衍藏在袖底、攥着那枚玉佩的手青筋毕露,定定地看了生父好一会儿,突然无比地想见江泫。那人肯定还在栖鸣泽内,他一贯住在鸣台正殿,看这边景色似乎是东殿,过了云桥就是了€€€€
他拨开面前的人,赤脚从东殿之中跑了出去。初入江氏,无名无份,这大概是他最容易见到江泫的时候了。如果被拨去分家,想去鸣台就再难找机会了。
江明衍从东殿跑出去,脚底踩着落满路面的、洁白的楹花,驾轻就熟地从错综复杂的小路中绕出来,跑到云桥前,拉下了拴在桥边的白纸鸢。纸鸢被他的灵力一浸,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翅羽一抖,化成了一只真鸢,栽着江明衍向高天之上的鸣台而去,生父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御白纸鸢是需要灵力的,那时他灵力低微,花了大力气才让纸鸢将自己送到正殿之前。由于灵力枯竭,那鸢在台阶几步之遥的时候便消散了,江明衍险之又险地向前一扑,手臂在地面上擦出一道血痕。
尖锐的疼痛在手臂炸开,他捂着手臂,勉强从地上坐了起来。
一抬头,见殿门前走出一队人。
为首那位衣饰上绣着四枚濯神纹,背后背着一柄净如白雪的长剑。银冠束发,玉饰垂坠,清贵矜傲,目下无尘。观其面貌俊雅若谪仙,神色冷淡,正侧头同身边的人说话。
另一人袖上的濯神纹只有三枚,落他身后半步。同样是位少年,戴红玉冠,金石点缀,眉目桀骜,斜眼睨人时不失冷刻,极有气势。只是此时神色懒散,毫无干劲。
正是江氏少主江泫,和与他同岁的堂兄弟江鸣岐。
他们似乎正要出行,却被殿边的江明衍吸引了注意力。江鸣岐看见地上那道刺目的血痕,眉头微微一皱,向身后人示意,立刻便有人走上前来扶他,顺便清理掉地面上的脏污血渍。
江明衍任他挽起自己的袖口察看伤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领头之人,神色僵滞、瞳孔紧缩,带着些临近崩溃的狂喜。
一样的……一样的。和上一世的时候没有区别,还是那个江泫……
江少主观他神色,心中有些莫名。他挥退仆从,抬脚走到江明衍面前,垂眼望他,确定自己对这张面孔没什么印象之后,问江鸣岐道:“这是?”
声色冷淡,如同远山上的一€€细雪,并无过多的感情波动,传入江明衍耳中时,让他微微一愣,心中猛地一沉。
江鸣岐道:“昨天从外头跑回来的孩子。等事情忙完,我就去将那人渣提过来好好教训。”
他性情高傲,注重血脉,并不太把江明衍放在眼中,之所以说这句话,是觉得那人所作所为玷污了江氏的族训,是在往江氏面上抹黑。
这是他万万不能容忍的。低头一看,这流着一半凡血的私生子瘦骨嶙峋,显然在外头过得不好,心中刚升起一点怜悯,又见他直勾勾地一直盯着江泫看,啧了一声,暗道:不知礼数。
江鸣岐道:“他父亲呢?让他把人领回去,瘦成这样就好好养着。”
语气似乎是在打发什么猫猫狗狗。
江少主道:“需好好处置。将他送回去吧。”
言罢转过头,带着清淡楹花香气的纤白衣角一飘,竟抬脚带着江鸣岐一道离去了。从头到尾,态度冷淡,无甚关照之意,甚至因为公务繁忙,来去匆匆,连眼神都未多给几个。
江明衍呼吸一窒,视线死死地追着他走到云桥边,眼中爬满骇人的血丝。旁边留下来照顾他的仆侍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从袖中取出手帕道:“别咬了,你的嘴角流血了!”
恍若未闻。
江泫不记得他了。江泫不记得他了、江泫不记得他了、江泫不记得他了江泫不记得他了江泫不记得他了江泫不记得他了€€€€
一段两个人的记忆,只要有一方不记得,对于被留下来的另一方来说,就是最剜心蚀骨的折磨。他宁愿江泫看见他就心生厌恶,狠狠地踹他一脚、或者毫不留情地给他一剑,那起码证明江泫还记得他,记得是怎么将他捡回来、怎么陪他长大的。
他犯了错,但是他想改了。他们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江泫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只要他诚心悔过,江泫一定会原谅他的。
但江泫不记得了,待他如同一位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再无任何特殊之处。江氏之中本家与分家各司其职、如隔天堑,要想见到江泫,绝非那么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