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时砚应了,环顾室内一圈,又迅速去取了一只小碗,倒了点水喂给他,一边道:“你……你怎么会在栖鸣泽?你这一身伤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江明衍抓你回来的?”
宿淮双抿下几口清水,喉间的刺痛终于减缓许多。
面对江时砚的问题,他缓缓摇了摇头,反问道:“这里是栖鸣泽?”
江时砚点头。
到了这个时候,他差不多也已经冷静下来了,将碗中的水蒸干、又将水放回原位,轻轻抓住宿淮双的手拽了下铁链,一边道:“我先救你出去再……嘶……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手底下的皮肤惨白,温度已经快跟拴在他手腕上的铁链差不多冷了。江时砚立刻察觉到不对,握住他的手将灵识向内一探,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江氏的封脉术……”他道,“江明衍把你的灵脉封了……怪不得这么冷……!”
他想为其解开,宿淮双的手却微微一动,反手将他的手扣住,意味着无声的拒绝。江时砚正想开口说话,却猛地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江明衍和江周来得太快了,给人的反应时间少到苛刻的地步。江时砚心脏直跳,视线在房内迅速走了一圈,当机立断将带来的符纸向身上一拍,扯乱江周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又将床帘向下一放,这才反身藏进墙边的屏风后头。
几乎是在他藏好的同时,房间的门也被推开了。
江明衍与江周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在看见宿淮双面前干净如新的地面时,江周的视线一凝。
但他没有出声,目光不动声色地房中梭巡一圈。
宿淮双又回到了之前垂着头的姿势,因为受伤失血、灵脉被封,一头长发黯淡无光。
江周搬来了一把椅子,江明衍在宿淮双面前坐了下来,见江周把他绑成这副样子,他也没发表什么意见,只道:“江周,他不是醒了么?”
江周垂手立在他身后,道:“确实是醒了。”
江明衍又道:“你好啊,宿兄。”
宿淮双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浸过鲜血般的眼瞳。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盯着坐在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他的白衣人,神情捉摸不透。
却见江明衍垂眼打量他片刻,意义不明地哼笑一声,道:“真是狼狈。小时候也狼狈,长大了也狼狈。是不是你师尊将你养得太好了,叫你如此不知世事险恶,明知道那是一个叛徒,还想带着他一起走?”
宿淮双沉默以对。他现在没什么说话的力气,不如将独角戏的主角交给面前这人,心中诡异地泛不起一点波澜。
江明衍也不在乎他说不说话,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血痕遍布的脸上。
他压根没觉得江泫会多重视宿淮双,认为他最多不过是江泫一时兴起捡回来解闷的小东西,从头到尾便没怎么看得起他。
不过看宿淮双现在这份德行,倒真与江泫有几分相似。这点相似将他的好心情压下去了一些,由衷觉得膈应,嘴角的笑意也消失了不少。
他喃喃道:“不过也是。阿泫向来就是这样的性格,教出来的弟子定然也是一样的。”
阿泫。
听见这两个字的瞬间,宿淮双的瞳仁微微一动。他被铁链束紧的双拳想握一握,却因没有力气成了徒劳之举。许久以后,他开口,声音沙哑道:“你认识他?”
闻言,江明衍唇角一弯,苍白的脸上泛起些许神采。
“当然认识。”他道,“我们认识很久了。他是我兄长。”
此言一出,躲在屏风后面的江时砚震惊了。
江明衍,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东西?!
江周同样也是面色一僵。宿淮双将他的神情收进眼底,若有所思地移开视线,淡淡道:“从未听说他有什么弟弟。”
江明衍道:“有些事情,你一辈子都无法知晓。就像若我不告诉你,你也不会知道,他现在正因为你这么个小拖油瓶被抓走,心力交瘁、四处奔波一样。”
捆住宿淮双双手的铁链微微一颤。
“好好待在栖鸣泽吧,暂时就不要想回去了。”江明衍微微垂下眼帘,语气中含有些许警示的意味,“只要我不杀你,栖鸣泽就是九洲最安全的地方。”
江明衍离开以后,江周仍然守在房间里头。他没有和宿淮双交谈,反而视线一转,停在了被帘子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床榻。
紧接着,他屏息快步走了过去,一手握紧腰间的佩剑,另一只手猛地掀开了床帘!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床榻之上空空如也。除了凌乱的床褥,别无它物。
江周心中惊疑,又掀开被子探查一番,仍然没看到有人藏身。他俯身看了看床底,见床底空空如也,正想将屋内仔细搜索一番,视线一转,余光忽然瞥见窗纸上被戳出来的几个洞。
再凑近查看,果然在窗桓上发现一个浅浅的鞋印,察觉到那人就是从窗口翻进来的。此时,他背后不远处的屏风后,一道模糊的影子闪过。
趁着江周还在查看窗户,江时砚顶着那张隐匿声息的符纸,无声无息地钻进了床榻底下,顺便把宽大的白色衣摆也掖进去藏好了,屏住声音,透过狭窄的视野小心地观察江周的一举一动。
那只玄色的布靴离开窗前,在屋中慢慢走了个来回。屏风后面他也去过了,查探一圈无果。
就在此时,江时砚忽然听见他对宿淮双道:“我知你认识江氏的人。但你也要知晓,若谁敢来救你,便是受你的牵连。江氏族训,不许外人入栖鸣泽,谁带你走出这个门,谁便是破戒之人,理当受重罚。”
这番话不止是说给宿淮双听的。
江周是江明衍的得力下属,这些年明里暗里替他处理了不少事情,疑心比起旁人自然只增不减。
他没找到人,却怀疑人仍然在房间里头,故意说上这样一番话。
说完以后,他这才拉开门,脚步声向外,渐渐远去。
江时砚一直趴在床榻底下,确认江周走远以后,才晕头转向地爬出来,口中念念有词:“伏宵君是江明衍哥哥?伏宵君是江明衍哥哥?岂有此理……伏宵君是江明衍哥哥?”
念着念着,江时砚忽然想起来,曾经江泫报给他们的假名。
原本以为是巧合重名,但今日江明衍一说,倒真让江时砚不自觉开始联系起来。联系到最后,他心中奇怪道:也不对啊。直到阿泫葬礼那会儿,江明衍还只是戍临殿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侍而已。就算伏宵君真是阿泫,又怎么会是他哥哥?
晕晕乎乎想了半天,江时砚还是没能把个中关节理明白,只觉得荒谬无比。一边想,他一边伸手扶住宿淮双,压低声音道:“我先给你把封脉术解开。”
宿淮双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不用想了。”
江时砚:“啊?”
宿淮双淡淡道:“你同他对视过吗?他已经疯了,不是正常人了。还有不轻的癔症,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他们忌惮被人发现,说话声音都低不可闻。从这样小的声音里头辨认出来的竟然是这样的话,江时砚一下没忍住,笑了一声。这一声过后,他旋即正色道:“我看他也是,一定是疯了。”向宿淮双体内拍入几道灵力,运转灵诀,破开一直扣在他灵脉之上的几道桎梏。
霎那间,宿淮双感觉灵台一松,丰沛稳定的灵力顺着灵脉奔涌不息,片刻不歇地开始修补他身上的伤口。他用一只手掌撑住地面,有些疲倦地等待体力恢复,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目光微微一凝。
片刻后,他状似无意地问道:“为何封了灵脉还能解开?”
江时砚在乾坤袋里找丹药,闻言不假思索地解释道:“这是江氏的封脉术,可自由封解,用来应对某些特定情况,绝不外传。不过,就算是外传了,不是江氏的人也学不会的。”
他找到了丹药,一手递瓶,另一只手的手掌向上摊开,掌心氤氲着一团极其纯澈的荧蓝灵芒。注视着这团灵芒时,江时砚的眼神十分虔诚。
“这是祖神的馈赠,藏在江氏后人血脉之中的神力。”
只是稍作展示,江时砚很快将手收了回去。唯独宿淮双的目光一直盯着方才他手掌放的位置,像是有些发愣。
江时砚道:“淮双,你发什么呆?快把这个吃了,我送你出栖鸣泽,不知江周什么时候会回来。”
宿淮双收回目光,抿了抿唇,随意甩了甩手将手腕上沉重的锁链震碎,接过了丹药瓶,从里头倒出一粒。他盯着掌心圆滚滚的丹药,默默想道:
师尊曾经用过的。这种封脉术。
在阿序身上。
此时多想无异,最重要的是先离开栖鸣泽。丹药入喉以后,宿淮双的状态好了不少,江时砚替他将眼下几道骇人的血痕擦拭干净,又帮他摘下束在身上的铁链,被他周身斑驳的箭伤吓了一跳。最后取下来的,是脚踝上的两只铁扣。
将浑身束缚尽数取下来以后,四周凛凛生威的锁仙柱化作光斑溃散了。待到光斑散尽,这块地方会重新变得空空如也,看不出一点锁仙柱存在过的痕迹。
江时砚在他身上拍了几张秘符,又道:“你的剑呢?知不知道你的剑在哪儿?不知道也没关系,我想办法帮你找一找,下次给你送出来。”
宿淮双摇了摇头,撑着地面站起来,勉强走了几步。
被捆得太久,他的腿早就僵了。此时忽然站起来,起初只觉麻木,走了几步之后,就开始麻痒刺痛。
他面不改色地走到房间角落一只高大的立柜前头,从里头取出送生背在身后。紧接着,江时砚领着宿淮双,无声地将门打开了一条小缝。这一打开,江时砚登时被惊得手臂一抖。
院中一只躺椅背对着门放着,一道白影正坐在上头,静静地翻动书卷,似乎在等什么人。
他在心中凝重无比道:江明衍居然还没走!
宿淮双显然也看见了。两人重新关好门,无声无息地退进房间里。整个过程动静轻微无比,谨慎无比。正思索计策之间,事态如有神助,酉临殿前忽然升起一阵喧嚷之声,隐隐混杂着“江明衍!你出来!”的愤怒呼声。
二人对视一眼,江时砚动了动唇,无声道:“是子琢。”
江明衍显然也听出来了,并且过不了多久,这阵声音就要奔到江周的院子前头了。若是他一人来还好办,可他发出的动静太大,引出了不少跟着劝阻的同族,一波人浩浩荡荡地往这边来。
很快,他合上书,从躺椅上起来,出了院门。他前脚迈出院子,后脚江时砚和宿淮双就已经掠出门,如同两条幽幽的鬼影,在走廊之下一闪而逝。
离开那座院子之后,两人择了一条小道,向渡生道那边飞奔而去。
一路避人避得心惊胆战,直到真正站在那落满楹花的石台上了,江时砚才发现自己已经满头大汗。
宿淮双道:“抱歉。”
江时砚却道:“不必道歉,你也是被抓进来的。但是你要记得,千万不能透露我家的位置€€€€”
话未说完,宿淮双就干脆利落地抬起手掌同他立誓。立完誓约,江时砚总算放心了一些,指了指石台边上唯一一条小路,道:“沿着这里一直走,就能到九洲去。回去以后,记得尽快回上清宗!”
宿淮双郑重地点了点头,赤瞳微垂,向他无声一礼。
“今日之恩,我会铭记。”他道,“我走了,来日再会。”
同江时砚告了别,宿淮双沿着渡生道一路前行,走了不消一刻钟,再踏出一步,脚下忽然变成了黑色的荒漠,而身后生机勃勃的林海已然消失不见。
荒漠上飘行的死气见了活人,都如饿虎扑食一般冲撞上来,被宿淮双周身的灵力无声消解。入目之土,寸草不生,唯有恶鸦盘旋天际,鸣声刺耳无比。
赤后死地,荒芜至此。
在这样一望无际的荒原之中,若无灵器在身,根本辩不明方向。宿淮双正要找个方向离开,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视野的尽头,立着一片鲜血淋漓的剑阵。上头悬挂的人早已死了,有的死得太久,肉身腐烂,腐肉又被乌鸦啄走,只剩一副空荡荡的骨架,晾在赤后空气里浮动的黑灰之中。
剑阵之中,每一柄剑都巨大无比,剑柄直冲天际。且剑身之上,都刻着一只同样巨大的眼睛,沾染了死人身上流下来的血水与腐水,仿若一只又一只恐怖的魔眼。
这些魔眼缓缓旋转,忽然在某一刻同时一顿,转向了站在远处的宿淮双。锁定目标之后,这些巨剑的剑身都兴奋地震颤起来。最中间的巨剑之上、广远的黑天之下,遥遥站着一个人影,从容不迫地向他一挥手,霎那之间土石迸溅,赤后的土地之上,缓缓张开了一只鲜血淋漓的巨大眼睛。
第128章 憾世无双2
他的脸色很不好, 看起来连行动都不是很方便。然而他依然坐在这里,以一种十分秀雅的姿态坐在院中等他。
江泫想不通他搞这样一通做派干什么。最开始把他捡回来的时候,江泫最想把他教成的就是这个样子, 奈何桀骜天性难改,只要记得最基本的礼数, 慢慢地也就随他去了。
若要说江明衍单单只在他面前这样, 江泫是不信的,多半是为了笼络族人的伪装。
他在院门处站定, 开门见山道:“淮双呢?”
江明衍道:“见到我的第一句就是这个啊。实在让我有些伤心。”
江泫不欲看他的嘴脸,侧开目光, 冷淡道:“你伤不伤心, 与我何干。”
侧开目光的同时, 他的灵识也不动声色地在这个小院里头搜寻。自从上次雨夜分别, 他与宿淮双之间那条朦胧的连线似乎被切断了,现在就算两人在一个地方,他也感知不到宿淮双在哪了。这让他心中升起些许焦躁。
却见江明衍凝视他一会儿,轻轻笑了一声, 从竹椅上站起来,兀自转身,走上廊前的几级台阶。在开门的时候,他无声无息地在门上一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