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第113章

一刻钟后,他重新坐起来,摸黑将鞋袜穿好,独自一人出了浮梅殿,走上摇摇晃晃的曲桥,又重新来到了时隐峰的书阁外头。

入夜时分,方子澄应当已经睡下了。书阁的轮廓蒙在昏沉的黑夜之中,只有檐下挂着的两盏灯笼,散出惨淡朦胧的光。江泫埋头进了书阁,尽量控制力道,小声将两边书架推开,露出底下幽深的地道。顺着高低不平的地道下行几步,他视线忽然一凝。

阶梯尽头的墙壁,被暖黄色的灯火映亮了半边。

有人在地牢里头。

江泫屏住呼吸,无声无息地走下阶梯,靠在墙边,向地牢之内看了一眼。这一眼过后,他便放下心来。

是方子澄。他竟然还没睡,还守在这个地牢里头,旁边放着一盏灯,手中不知捧了一本什么在看。铁牢里头的天陵一动不动,似乎还没到他想闹腾的时候,安安静静地垂着头。

江泫不再掩饰脚步声,向前走了几步。

听见背后有人,方子澄吓了一跳,立刻将书合上、转头确认,看见来人是江泫,一颗心才落回原位,心有余悸道:“……伏宵君。您怎么来了?”

江泫轻声道:“过来看看他。地牢湿冷,你回去休息吧。”

方子澄捻了捻手中的书卷,垂头应是。走之前,他将灯笼留在了铁牢前头,黄橙橙的灯光映照着铁栏外金光流动的禁制,一切透着一种诡异的祥和安宁。

寻了一处平坦的地方,江泫席地坐下,盯着铁牢里关着的人出神。地牢里头实在太安静了,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什么都听不见。坐了一会儿,他开始隔着铁栏观察天陵的情况。

天陵的身体被锁链捆住了,并看不见什么。垂着头,黑发也将面容完全遮住,唯一能看见异常的,就只有悬吊在外头的两只手。

剑修的手掌一般很宽大,江泫是个例外,天陵如常。他的手掌被两只铁索悬在半空,手指无力地微微蜷缩着,从黑色的指甲开始,已经有深黑的、形似雷电的裂纹在向上蔓延。

透过金色的禁制,江泫隐约能看见,每一处分裂的纹路中间,都生出了一小片密密麻麻的肉色羽根。

这些羽根牵引着江泫的目光。他正在数已经生出多少了,却见天陵的五指一扣,忽然又开始疯狂地拉扯锁链,喉间发出恐怖的低嚎。明明已经被彻底锁了灵脉关了这么久,只靠一身蛮力挣动,发出的动静依旧让人心中发怵,唯恐他哪一日成功挣脱开来,扑出铁牢见人便撕咬。

江泫的身体不自觉向前探了一些,在这一刻开始猛烈地怀疑起自己之前的选择€€€€

当时真的应该把他找回来么?是不是真如长尧所说,让他在外面自我了断比较好?

这个想法一出来,他又立刻在心中将其驳倒。

€€€€当时长尧也说过的。只要有天业草,就还有一线希望。若醒过来的时候神智正常,日后就会慢慢好转,如果醒过来的时候……当时他是真的想把天陵救回来的。但他没有料到未来会发生的事,事态朝着他希望的方向背道而驰,夔听暴动,一发不可收拾。

天陵如今变成这副模样,难道他就完全没有错吗?

江泫愣愣地想,一边向铁栏挪近了一些。察觉到有人靠近,铁牢中的天陵愈发狂躁,嘶哑的咆哮声震得江泫耳中一片嗡鸣。地道上方传来方子澄有些慌乱的声音:“伏宵君,师尊又开始了是不是?您快出来吧,只要地牢里头没人,他很快就会安静下来的!”

江泫对上方道:“无事,你不必担忧!”

铁链撞上铁柱的声音恰似他如今的心跳,一阵一阵闷闷地发疼。并且,随着时间过去,天陵仰起那张称得上是恐怖的脸庞,奋力向铁栏靠去,距离江泫越来越近。

江泫强迫自己坐在原地,直视师弟如今已经面目全非的面孔。忽然,他从天陵含含糊糊的嘶吼声中,听出一点异常。

他慢慢睁大眼睛,心脏狂跳起来,内外好像分成了两个人,一个慌张惶恐不已,一个又诡异地镇定,顶着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一点一点辨明天陵蒙混不清的语调。

天陵在喊师兄。

即使嘴被一道咒环堵住了说不了话,但依然执着地重复两个声调:师、兄。

江泫顿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他用手撑住地面,勉强维持住平衡,心底忽现几缕崩溃之感。

天啊,天啊,天啊。

他宁愿自己是听错了。可无论怎么听,都是这两个字,如同摧魂的魔咒一般,在地牢之中不住回荡。

江泫僵着身体,缓缓抬手捂住了耳朵,蜷缩成了一团。

没有什么比这更残忍的事了。若他意识全无,倒也还是好的,起码他不知道自己变成了这副样子;可若他还存有几缕意识,偶尔清醒过来的时候能明白自己现下的境况,他心中会作何想?!眼下一直在流血,上一次见时未曾细想,流的到底是血还是眼泪?

忽然之间,他觉得这间地牢底下的空气变得无比稀薄起来。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跑出了书阁,方子澄从后面追出来,忧心忡忡道:“伏宵君?!您怎么了?”

江泫没有多余的心思理会他,一路跑回了净玄峰。然而就算回了净玄峰,他也仍然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在漆黑的房间里东摸西撞一会儿,摸到一张冰冷的挂画。

这一刻,他仿佛摸索到了本能,毫不犹豫地揭开这张画,一头撞进画卷背后那个满墙血字的暗室里头。

密室里头一片漆黑,江泫看不见墙上的血字,一进暗室便找了个角落缩起来,仿佛这就是世界上最安全、最不会被人打扰的地方了。在这样密闭的环境里头,他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不必担忧,做完之后再出去,又是那位衣不染尘、堂堂而立的伏宵君。

直到第二日清晨,天光大亮,江泫才那暗室之中出来。

一夜过后,他的眼中爬上不少血丝。一番梳洗,在遏月府的冷湖中泡了好一会过后,他才觉得精神稍稍好些,换了一身干净的行头,往苍梧山下去。

山周的死雾相比起他回来的那天,已经淡了不少,很快就能完全消除了。江泫对夔听的封印地轻车熟路,熟练地绕开禁制,到了山底的封印地边缘。

此前他来探时,探得两层阵法,一层为吸取妖力运转的天煞阵,另一层为以六枚阵眼镇压神魂的阵法,江泫尚未得知它的名字。

重月和温€€,几人果然在阵法之中。个个都双目紧闭,周身漫出灵光,将自己的

生气、自己的灵力凝成细线,输送进血环围绕的阵眼之中,以达到强硬镇压的效果。

夔听此次失了六分之一的神魂,暴动非比寻常,在一切彻底止息之前,他们必须聚在这里。

只是灵力输送得越多,与夔听锁的联结更深,受到的污染也就越重。但若不镇压,封印松动,妖神出世,天下大乱。相比之下,只牺牲五六人,是无比明智的选择。

他现在虽不是锁,但也能贡献一些灵力,稍稍帮衬一些。只是看见他坐到法阵中央,重月的神情一下变得有些难过。如此日夜不休,又是两三天。第三日的早上,阵法的环光极不稳定地一闪,竟然突兀地崩碎了一角。

与此同时,对应那一角的温€€喉头一哽,猛地喷出一口血,栽倒在阵法中央。重月柳眉一凝,喝道:“银清,去把他扶起来!阵法不能破,想办法叫醒他!”

坐在她背后的银清应声而动。与此同时,其余四锁凝神携心,阵法的缺口瞬间被补齐,又正常运转起来。

但原本就是五人负起六人的份,此时又倒下一人,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江泫同样起身,立刻上前去扶温€€,灵识向他体内探了一圈。温€€是新锁,这么多年修炼有成,灵力不该这么快就被耗空才对。

探了探,果然是还能再坚持的。然而灵台之内一片紊乱,内息浑沌,双目紧闭,唇边血流不止。银清试了许多办法都没能叫醒他,颇为焦躁道:“师尊,怎么办!我叫不醒他!!”

毓竹眉头紧锁,咬牙道:“好阿清,别急,再想想办法,我们还能撑着。”话虽如此,情况却不容乐观。

江泫扶着温€€,忽然察觉到,他现在无论是元神还是其余什么,都似乎被什么无形之物压了一层。正因为被压着,所以起不来、醒不了,生命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消弭。

怎会如此……

他神经紧绷地思索,忽然想到了什么,愣愣地将温€€递给银清,化作一座雪气席卷上山。

天陵……前一任锁还活着啊!

历代夔听锁替换的情况发生时,上一代锁无论是自戕也好、他杀也好,都已经不在世上了。两任都活着的情况前所未见,自然也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但是现在江泫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了。

上了苍梧山,江泫直奔撷云殿的偏殿而去。这次没有人拦他了,长尧却不在殿中。

江泫于是立刻调转方向往时隐峰去,果然远远地便看见长尧在曲桥的尽头等他。越跑得近,江泫的脚步就越是慢,到了曲桥边上,步伐更是迟滞迟疑。

长尧的侧腰上,悬了一把剑。

上清宗内,极少有人看见长尧佩剑的模样。不如说,从入境之后,他就已经很少行打杀之事,一生之中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撷云殿静坐清修。而江泫此时已经隐隐猜到他佩剑是为什么了,心中却不愿意相信,险些同手同脚地走过去,道:“……宗主。弟子有惑……”

长尧抬眼,平静的视线落到江泫身上,第一次没有理会他的询问,而是淡淡道:“既然同路,便一起走罢。”

江泫彻底明白过来了。他将剩下的半截话都咽了回去,走在长尧的身侧,手脚发僵。

从曲桥下来,要到净玄峰的书阁,须得走一段时间。两人一路本静默无言,然而半途之中,江泫忽然听到身边的长尧道:“有时见到你,会颇觉愧疚。”

江泫的脚步一顿。长尧的神色却平淡,烟紫色的眼瞳平视前方,毫无波澜,仿佛方才说出口的并不是什么稀罕的话。

他接着道:“我不能成锁。你所历之事,我并不能真正感受,你所难之困境,我亦不能感同身受地经历。甚至,有时还会将你向更深之处推一把。”

江泫的神色有些茫然,道:“什么……”

长尧沉默了片刻。片刻后,他喃喃道:“有些事,记不得了也好。”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走到了书阁的门口。这地方江泫进过好几次,今日站在这里,心中却全然都是抗拒之意。

然而世上的许多事情,抗拒是没有用的。最终,他还是跟着长尧走进了书阁,重新回到不见天日的地牢之中。今日天陵要比往日还要狂躁,锁仙柱已经快要锁不住他了,甚至在一次挣扎时,他的脸已经贴上了冰冷的铁栏,留下一片斑驳的血迹。

长尧凝视着铁牢中已经不能称作是人的天陵,缓缓道:“他因你的决定多得了这许久的寿命,你为因,他便是果。若要了结,由我来动手并不作数。”

他垂首解下腰间的佩剑,单手递给了江泫。不知为何,他没有侧头看江泫的神色,道:“既要制造‘因’,便要学会承担‘果’。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什么吗?”

原本是记不得的。可如今看见这把剑,已然忘却的话,竟然一字不漏地在脑海之中浮现上来。

€€€€既作了锁,便于心性有损。元神消散是可遇不可求的好结果,更多时候,会受妖神操控。在此之前自我了结,是不少锁的选择。你将他带回宗,是准备亲手了结他么?

江泫浑身发冷,脖颈生锈了一般,一寸一寸地转了过去。看见那柄剑的瞬间,他的心中泛起被烈火灼烧一般的痛苦,脑海之中反复飘过的,都是那天天陵张着一只眼睛,反复地唤自己“师兄”时的场景。

一声又一声,仿若凌迟。

长尧的手一直平稳地举着,等待他接剑。

江泫的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慢慢抬手接了。他的手颤抖得厉害,险些握不住剑。

松开手以后,长尧挥散了设在铁牢之前的禁制。似乎是察觉到威胁解除,天陵霎时间兴奋起来,喉中咕咕,尽是兴奋的低吼。下一刻,铁牢的门也被打开了,江泫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

他浑然不知危险的来临,睁着一只血淋淋的独眼,似是喜极,舌尖不断摩梭尖利的牙齿,唇边涎水血水横流,两只长满黑色新羽的手握紧成拳,拉着铁索亢奋地晃来晃去。

很快,眼前的这些景色都模糊起来。一道变得模糊的,还有长剑出鞘的寒光。江泫将剑鞘扔去一边,颤抖的双手握紧剑柄,慢慢举高。

这其间的时间,仿佛有一个几千年那么漫长。

最后,铁牢之中传来一声闷响。脏污的鲜血淌过凹凸不停的地面,最终在长尧脚边稍低的地方,汇成一片小小的血洼。

第133章 三灵飞光1

江泫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的年龄缩水了, 身体缩水了,心智也缩水了,站在成百上千人灼灼的目光之中, 手中提着一弯流利的长弓。如此提着弓站了一会儿,他很快忘记了究竟是大是小, 余光里掠过一支长箭, 忽而听见人群之中爆发一阵猛烈的喝彩声:

“好!!”

“谢公子好射艺!!”

“当真是年少有为啊!!!”

再定睛一看,箭尖果然稳稳地扎在约二十五丈左右的木靶上, 正中红心。站在他旁边的那位少年似乎十四五岁,听见这样的称赞, 心中一喜, 面上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摘了箭, 又听边上一名灰帽判官扬声道:“下一位, 司常府€€€€江泫三殿下!”

人群中又是一阵沸反盈天的之声,隐隐能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人群中嘶声道:“殿下€€€€!!!!不要紧张啊!!!”

江泫眉头一抽,假装没听见,从边上的箭筒中取出一支羽箭, 搭箭上弦。他年纪不大,堪堪到十四岁,挽弓的姿势却自有一派凌厉之风,肩平背直, 衣袂飘飘, 甚是美观。

他举弓拉弦,一只眼的视线在场中的木靶上巡视片刻,锁定了最远的那一只, 足有三十丈远。

片刻后,双指一松。

那长箭便如闪电般离弦, 似流星掠过空中,眨眼间已钉进那木靶中心,力道之足,箭羽震颤不止!

满场俱静。判官亲自从场边跑去那木靶边确认过了,扬手相击,十分激动道:“三十丈,中!!恭喜三殿下拔得头筹!!”

接下来便是一阵足以让地动山摇的热烈掌声、欢呼声。侧柏就在其中,声音都快喊哑了,激动得泪流满面道:“殿下!!!殿下真厉害啊!!!殿下!!!!”

他的嘶吼声在一众含笑夸赞之中显得如此出挑、如此显眼。江泫当机立断转过身去,对着身后高台上坐着的父母和叔叔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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