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第126章

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面前被烧成灰?!

一道无比强韧的结界自他身上撑起,凭借着它,两人扑进业火之中,又勉强从中挤出来,终于走出了正堂。火墙怒不可遏,立刻散开又挡回江泫前方,火舌狰狞无比,看势头是想不管不顾地扑上来。江泫后退几步撤开,为了撑起身边的这道屏障,全身的灵脉被灵力撑得胀痛无比,丹府之中的灵台也在发烫,给他一种快要溃散的错觉。

但他现在什么也管不了了。在火焰中来来回回几趟,灵力的损耗迅捷无比,留给江泫的时间不多。最坏的情况,他躲不过这些业火,会和让尘一道葬身火中。

“天道何苦?!”他怒声道,“如此刻薄,如此残忍,如此不通人性,你€€€€呃€€€€”

他的怒火忽然偃旗息鼓,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模糊的余光之中,让尘原本苍白修长的手背之上,已经生出细密的黑羽。看到这些黑羽的瞬间,江泫的视线凝固了。

一种比怒火更为冰冷、名为恐惧的情绪,一寸一寸地爬满全身。

这一幕是江泫这一生难以忘记的噩梦。而在他转过身,看见一只鲜血淋漓的眼睛时,这样的恐惧到达了巅峰。

让尘正趴在他肩膀上,一口尖利的牙齿咬穿了肩膀、撕开了皮肉。极端的惊惧之下,江泫已然感觉不到疼痛,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直接丢了剑独自一人逃走,这想法异常强烈,短暂地盖过了脑海中的一切念头。

他差点就要走了,最后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反手捏住让尘的下颌让他松口,为此失去平衡,险些扑进火里。

然而业火的目标原本就不是他,见让尘从江泫背上跌下来,兴奋地发出飓风一般的尖啸,眨眼间便裹住了白发道人的身体!

江泫撑住地面,双瞳颤抖,呼吸急促,回头去看。

地上的人,已经不能再称作是人了。急剧变化的相貌、身上长出来密密麻麻的黑羽,藏在一头银发之下、属于邪兽的眼睛。

明明方才背着他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现在距离刚才一刻钟不到,而且他已经死了,怎么还会变成这样!简直、简直就像什么东西被压抑了很久,现在反噬上来一样……

业火暂时烧不透他的羽毛,让尘身躯幻化出来的怪物发出一声狂躁的嗥叫,猛地向江泫扑杀而来。

本能让江泫毫不犹豫地拔剑格挡,被它扑倒在地,崩溃之余残存的理智却让他根本下不了手。那怪物的牙齿死死地咬住衔云的剑锋,指掌几乎快要把江泫的肩膀按碎了,伴随着这股恐怖的巨力而来的,还有灼烧一切的业火。

如果知晓向天借来的命运是此等境况,他是万万不会借的。付出感情、付出希望、付出时间、付出能付出的一切,最后的最后,命运放了一把火,将他心原上的一切都烧毁了。他空有一身武力,想护的一个都护不住,站在身后的人都走得干干净净。

从没有这么一刻,江泫如此迫切地希望有人能来救救他,带着他从这荒冷的人间逃走。可恍然回神,他的身边空无一物。

从怪物眼中滴下来的鲜血落进江泫的眼眶,将他的半边视野染成一片绝望的赤红,又顺着眼角淌落。

他慢慢地、不自觉地,将握着剑柄的手松开了一点。就在此时,耳边模模糊糊飘来天陵的哭声。这哭声引得他一滞,慢慢找回了些许理智。

天陵。……对,天陵。天陵还在外头。不能让它出去……

江泫重新攥紧了剑柄。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然暮色四合。雨仍然在下,雷光却已散去,只留沉沉乌云。

他头晕眼花地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侧过头去,看见了钉在砖石缝里的衔云。它原本是钉着让尘的,可让尘的身躯已经被业火灼烧干净,只剩下一片黑灰。

在暗沉的夜色之中,衔云的剑身发出清亮的银光。似乎是察觉到他醒了,这银光穿过雨幕掠至江泫面前,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是……剑灵。

从他的恐惧、悲哀、畏葸不前,他的不甘、怨恨、怒火焚天之中诞生出来的,无比纯粹的剑灵。

江泫道:“……衔云。”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甚至连吐字都过于轻微、难以辨识。然而衔云一下就听懂了,剑身东摇西晃、努力将自己从砖缝里头拔出来,贴着地面飞进剑鞘里头。紧接着,它带着剑鞘一起穿过江泫肩后,托着他慢慢从地上坐起来。

江泫拄着它在雨中站起来。他感觉自己已经快要累垮了,连抬抬手指都难,可真正走出几步之后,发现还是能继续走下去的。

先是将让尘的骨灰收敛好,随后带着它和衔云,一步一晃地走出了三灵观。

原先的结界已经散了,天陵却仍然原封不动地缩在那里,目光一眨不眨,十分紧张地盯着道观的大门。他浑身上下也淋得湿嗒嗒的,秀气的额发紧贴在面上,见江泫出来,连身上的伤也顾不上了,如同看见救星一般扑上前去。他的脸色苍白,语气却十分激动、夹杂着些许恐慌,抓着江泫的手,连声道:“师兄!!师兄!!你终于出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下午的时候,我听见三灵观里有好大的动静,你一直在大喊大叫,怎么了吗?还有师尊……师尊在哪里?你肩膀是怎么回事?流了好多血,是谁把你打伤了?”

江泫垂下眼帘,眼底藏着深深的倦意。他哑声道:“走吧。我们该下山了。”

第149章 三灵飞光17

下山之后, 他悄悄把天陵送了回去,随口编了个谎言,独自一人离开了。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告诉重月这件事, 更拒绝去想重月在知道这些事之后,会用怎样的目光来看待自己。不管最后变成了什么样, 死在他剑下的就是让尘。弟子亲手将师尊钉在地上, 任由他被业火烧成灰烬,是足以被万世唾骂的罪行。

带着让尘的骨灰在山下漫无目的地游荡几日, 江泫才发现,让尘的往事, 他全然不知。唯一知道的一点, 他和已经故去的长尧师叔关系很好, 还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在他眼中, 让尘是最难以接近的。拥有卓绝的剑术和改换他人命相的能力,性格比北原的坚冰还要冷上三分,从不感慨世况、从不怀念过去,拥有人身, 为人之性却冷薄。

江泫极少在他身上看见过人应当有的情绪,就连生命最后一刻,他的神色也是平静的。

他不知道应该将让尘葬在哪儿,几日之后, 用灵力运了一口空棺, 重新回了三灵观。受天罚死者躯体不能入土、元神不能归还大地,这口购置来的棺椁便被江泫摆放在清扫过的遏月府正堂,里头便是让尘的骨灰坛。小小一只, 躺在冷清的棺木里头。

合上棺盖,江泫对着棺木磕了三个响头, 又在旁边绘下用以护卫的阵法,放血将阵法浸透、确认它能照常运转多年之后,带着衔云真正离开了。

从三行原出发,车马摇摇晃晃,一路晃到了中州。他去了上清宗,接替了空缺几十年的位置,成了上清宗建宗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峰主。

只是,他这位峰主之下并没有任何弟子。净玄峰早在让尘离开后不久便人去楼空,峰内只有一座冷清萧索的宫殿。似乎是最初的净玄峰主建起来的,丹楹刻桷、巧夺天工。由于历经了太久的岁月,匾额上的殿名有些模糊。

江泫将它取下来,写上“浮梅”二字。

他到净玄峰不久,峰上开始下雪。连日不停,银白一片。过了一两年,又种上了明艳似火的红梅,满山红白相映,似流火遍天。

三五年后,峰顶上多了一座形似道院的遏月府。遏月府落成之后,便已能窥见枯雪山的影子。

江泫独自一人在这座雪峰上生活了很多年。

要做夔听的锁,并非什么容易的事。从成为锁的那一刻开始,锁本身与妖神夔听之间,便有了一条看不见的连线。

妖神的邪念、杀意、被拘束千年的怨恨都会顺着这条线渡来,常在夜半时分化作森冷的絮语,搅得人不得安眠。随着这些情绪而来的,还有污秽神格的污染。

这些污染,会无时无刻染黑锁的元神和理智,等到污染彻底蔓延,便是旧锁的死期、新锁的牢笼到来之时。六个人,代代替换,献上自己的一切,作为隔绝在妖神与众生之间的、最牢不可破的屏障。

每隔一段时间,江泫会闭关一次,寻机清扫一部分污染、尽可能地延缓污染的蔓延。闭关的地方就在遏月府中,偶尔出关时他坐在雪中的冷湖边上,也会想:“师尊要从这里逃开,是情有可原的。”

在净玄峰上待得越久,便越能理解让尘的选择。寒风与飞雪会磨平情绪,不过二三十年,便已将他磨得面目全非。

彼时晏止已成了新锁,渐渐的,她也会尝试着来净玄峰找江泫说说话,告诉他峰内实在太过冷清,等到入门选试的时候,可以收几个徒弟。江泫明白,有了弟子,净玄峰便有了备选的新锁,出言回绝了。

空闲的时候,他会站在天阶边上,将衔云掷下山,让它代替自己去看一看师姐与师弟的近况。

剑灵拥有江泫几近取之不尽的灵力做支撑,被投下山后,化作他的形貌行走人间。每去一个地方,便会除掉一些顽固的邪祟,无论是大是小、是难是易,尽归作剑下亡魂。

渐渐的,有人开始称他作“伏宵君”。只要伏宵君来了,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邪祟,就算棘手至极、拔剑战上七天七夜,最后胜出的也一定是伏宵君。

伏宵君一剑破万邪、伏宵君仗义立天地、伏宵君天生剑骨、伏宵君有登神之资。

然而众人口中赞誉传唱的伏宵君,他甚至下不来一座山。

慢慢的,慕名前来上清宗的弟子越来越多。其余峰主不堪其扰,不顾他的拒绝硬是塞了几个弟子过来€€€€由此,净玄峰的学斋正式开启了。

大家初来净玄峰,又是新奇、又是害怕,手忙脚乱,惶恐不已。然而在这之中,最手忙脚乱的是江泫。他已经许多年没和除几位峰主以外的其他人接触过了,更遑论这些还未长成的少年少女。

做了师尊,他便要定时授课、要盯着弟子练剑,因为惧怕他的冷脸,被强塞来的弟子走了三分之二,然而就在留下来的这些人中,还三天两头有人受不住寒,卧床不起。

少年有使不完的劲儿,不生病的时候,浮梅殿中往往聒噪无比,江泫便搬到了遏月府上;可后来相处久了,他竟也习惯了。

以往在三灵观的时候,他常常在想,让尘那样的人为何会收徒?

现在处在一样的境地,江泫终于明白过来。

因为锁的日子实在太清苦、太煎熬。养着这么些弟子,恰如病重之人渴望生机,在自己的房中养些青翠欲滴的草木。最初的六锁也是如此,在荒无人烟的山岭之中建宗,招来许多生机勃勃的生灵。有时看看他们,想想日后他们在九州之中会有何作为,便觉得又能再熬过一段时日。

不过,便也只是这样了。

江泫不打算让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来继承重担,因此对于座下的弟子示以冷面,从不亲近。某一日外出时,他出手救下一道正被鸟雀啄食的、飘渺的灵。

似乎是山上生长出来的,灵气充沛,但是没有实体,如同一抹浮动的流云。

它道:“我是这座山的山灵,你可以叫我苍梧。”

它不会人类的语言,甚至连声音都轻风似的急不可闻。但奇怪的,江泫就是能听懂它在说什么,除了江泫和衔云,也没人能看见它。

因此从那以后,它常常来找江泫和他的剑灵说话,一来二去,它也在净玄峰上住了下来。

江泫时常从它身上感受到一种古老的审视。

因为并非人类,不熟悉人的语言,苍梧说话十分直白简洁。然而因年岁太大,吐字之间又带着些岁月磨砺出的波澜不惊,像是一位年龄很大的长辈。

它知晓这山上的一切,知道山脚封印的妖神、知道这些人代代镇守此地、知道每一件过往在山上发生的事。它问江泫的第一个问题是:“明知是死,你为什么不走?”

江泫正坐在书案之前誊抄古籍,淡淡道:“不能走。”

苍梧道:“我是山灵,阵法依我而建,此间规则由我掌控。若你想,我能帮你安全离开,权当还报救命之恩。”

闻言,江泫的动作微微一顿。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的神情隐有不悦。

“既如此,此前被鸟雀啄食,看来是在同他们玩耍,倒是我多管闲事。”

听出他语中的意思,苍梧白雾似的身躯团作一团,老老实实地待在他手边,不再开口说话。

万幸,江泫并没有要赶它离开的意思,它成功在浮梅殿住下,每日的工作是帮江泫盯着弟子的情况。

“你是师尊。”苍梧道,“你为何不去盯着?”

江泫没有说话,一个人上了遏月府。没有面容的山灵盯着他的背影,似乎若有所思。然而此后,它真的开始帮江泫看护弟子了,谁偷懒了不练剑、谁偷偷犯禁、谁又病倒了想回家,它都知晓得一清二楚,再事无巨细地汇报给江泫。

大多时候,都是它在说,江泫沉默不语地听。

第二天,确定没人看见时偷偷破禁的弟子便会被拎去浮梅殿主殿受罚,一个个的神情堪比见了鬼。苍梧顿在殿顶的梁上,仔细看了看江泫的神情,察觉到就算自己完成了任务,他好像也没有多开心。

人都是会笑的,江泫从来不笑。苍梧没见过这么不像人的人,想想那日他挥手将啄食它的鸟雀赶走是时的眼神,它又觉得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他应当只是没碰见什么让他开心的事。

山间岁月流转。某天晚上,苍梧忽然对江泫道:“你做什么都是一个人,会不会很无聊?”

江泫道:“清净。”

苍梧道:“你的父母呢?”

“死了。”

“有没有兄弟姐妹?”

江泫顿了顿,道:“没有。”

苍梧道:“什么事情发生,会让你高兴一点?”

“夔听死。”

“……能不能换一个?”

江泫抬起头,冷淡的目光扫了它一眼。他想问苍梧今晚到底想干什么,白雾一般的灵浮在他身边,却什么也没有解释。

烛火的暖光打在它的身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透过身躯,而是被迷迷蒙蒙地掩去几分。它似乎要开始凝出实体了,这说明时间已经过了相当久。

江泫恍然察觉到,自己已经忘了苍梧来了多久了。山间一日如一年,一年如一日,日日相同,并无什么可被特意去记的事情。寿数太长,年岁和日期通通都模糊不清,他甚至也已经忘了,自己在净玄峰上待了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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