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应萧弦问他师承何人的问题, 正思索如何旁敲侧击探他真身之时,殷红的剑穗忽然有了动静。江泫的精神立刻一震, 飞速将手中的物件尽数扔进乾坤袋里, 将剑穗提在手中, 负着两柄剑快步走出了院门。
出门之后, 他担心长袖会挡风,又用灵力将其浮起来。细细的红穗如同一簇明艳的火苗悬在半空之中,下一秒被一道轻柔的风流一托,穗尾向林海的方向扬起。
江泫召出衔云, 踩着剑身化作一道银芒掠了出去。顺着剑穗的指引,他在密林上空浮行,一边注意穗尾的方向、一边观察下头的动静。
行至空中某一处时,穗尾忽的一顿。它不再受空中风流的影响, 而是如同一柄利刃一般, 直直指向下方。江泫向下一望,毫不犹豫地扎进莽莽林海之中。
这片林子一般没有人来,路面野草丛生、灌木疯涨, 少有可供人行走的路。衔云自发出鞘为江泫开道,剑锋削断挡在身前的灌木野草, 剑身沾上草屑,立刻被剑灵挥出的银芒拂净。
没过多久,剑穗指引的方向上,出现了一条极窄的缺口。
甚至连道路都算不上,只能称作是缺口,像是有人拂开枝叶一步一步踩出来的,踩得破破烂烂、艰难无比,却没有回头,一直向着林海深处走。
江泫沿着那缺口走了一段,渐渐的,头顶光芒越发黯淡,树冠茂密交织、几可遮天蔽日。阴影之下,路反而要比之前好走一些,只是越往前走,越能感受到如影随形的阴冷杀气。
这一定是林中某位妖兽的地盘,品阶还不低。踏入此地的生灵,都会成为它的猎物。
江泫顿足片刻,道:“衔云,把林子里的东西清理了。”
剑身上浮起一道银色的虚影。衔云恭顺地应道:“是,主君。”
它回到长剑之中,化成一缕锋锐的银芒,刺入密林深处。而江泫站在原地,等待穗子重新划明方向之后,才继续向前走。
到了这里,乌序走过的痕迹已经很不明显了。不知何时空气之中的水汽越来越浓,许是受妖兽力量引动,林外下雨了。
雨滴起先细密,随后慢慢演变成了瓢泼大雨。江泫周身撑起一道结界,在骤雨最急、最烈的时刻踩过泥泞的草地,停在了一个小小的山洞之外。
至此,红穗不再受风流引动,从江泫的灵力之中脱出,落回他的手心。他攥紧这枚小小的剑穗,迟疑片刻后,伸手折断拨开挡在洞口前的荆棘丛,如愿以偿地在山洞之中看见一个人影。
洞口很矮,洞内也很窄。乌序独自一人蜷缩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穿着一身破衣衫,赤足之上伤痕累累,露出的皮肤冻得发青。
他太安静了,双手抱着头,脸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头。江泫最开始甚至以为躺在里头的是一具尸体。
他的呼吸凝滞住了,胸口疼得发慌。
这是……阿序。他净玄峰上年纪最小的一位弟子。
曾经是安安静静的,穿着一身规整秀挺的弟子服,最喜欢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头看书。现在他也一个人缩着,只是不在雪气婆娑的净玄峰上,而是在九州最偏远的洛岭之北,一个碎石遍布、潮湿阴冷的山洞里。
好一会儿,江泫才捡回理智,伸出手,轻轻覆上了他的手臂,道:“阿序。”
手底下的身体在发抖。许是冷的,许是疼的,江泫的灵识沿着他的身体走了一圈,越走越觉触目惊心。
乌序身上有许多零零碎碎的伤。有的是割裂伤,有的是淤痕,有些是符咒烧灼。灵台之中还有灵力,原本储于体内的神力不见了。
因为被暴力剥除,给他的灵脉留下了不可逆转的损伤。
是谁动的手,一想便知。单单是想到那个名字,江泫心中就泛起滔天的怒火。
他颤抖着手,拼命将心底的狂怒压下去,尽量轻地将人翻过来。方才唤了一声,乌序没有答应,或许正在昏迷。然而他才有些动作,便在凌乱无比的黑发与手臂的空隙之中瞧见一只眼睛。
森寒的、叫人不寒而栗的,又是江泫熟悉的、习以为常的。它落在眼眶之中,神志清明,被泪水紧紧包裹。
这么久以来,江泫从没见他掉过眼泪。现在乌序在哭,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江泫双膝跪地,将他翻过来抱在怀里。他的身体冻得冰冷,眼泪却还是滚烫的,落在江泫的手心里头,如同被烈火灼烧一般疼痛。江泫摸了摸他的脸,俯下身去,将瘦骨伶仃、伤痕累累的乌序紧紧环抱住,道:“没事了,没事了……不用怕,师尊来接你了……以后都没事了……”
怀里的身体是僵硬的。好似从生下来起就没被人这么抱过,好一会都不敢有什么反应,额头抵着纤白的衣襟,慢慢吸了一口气,又呼了出去。
他张大嘴,慢慢地、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吐出胸口的浊气、吐出心中要将他撕裂的疼痛,唤回近以已飘散在死亡边缘的麻木灵魂,手掌死死地抵着江泫的胸口,拼了命地去找自己久未碰触过的体温。
好一会儿,乌序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破破烂烂的呜咽。
这声呜咽像是一根绳索,捆着他的身躯、他的神智,彻底将他拽回人世。他伏在江泫怀里嚎啕大哭,哭得头脑昏沉、呼吸困难,断断续续地道:“师……呜……师尊……”
江泫道:“我在呢。师尊在这,不要怕。”
又是好一会儿过去,乌序哭累了,靠着他的胸膛哽咽道:“师尊,我这辈子都完了。”
江泫轻轻拍着他的背脊,道:“没完。才刚刚开始。”
乌序半张着眼,昏昏沉沉。江泫的灵力是清亮纯澈的银色,撑起的结界落在他的视野里头,像是一弯遥不可及的月弧。
他的眼泪止不住顺着眼尾滑落,沾湿了鬓角与衣襟。他呜呜道:“我不想死。我犯了好多错,但我真的不想死。我……”
江泫声音轻轻地道:“谁都会犯错。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犯过许多错。”
“犯错不要紧,要紧的是记得回家。”
回家。
海陵已经没了,净玄峰就是乌序的家。乌序的神智很清醒,且不像刚清醒过来那般浑浑噩噩,应当是已经醒了很久。
醒来之后,察觉自己被蒙着眼睛锁在陌生的地窖里。过不了多久又被丢了出来,第一想法不是寻机回宗门,也不是疗愈休息,而是往林海深处找高阶妖兽。他是想自我了结的,但江泫先一步找到他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的雨停了。衔云从林中掠出,清亮的剑身不带一丝血迹,未等江泫发话便自行归鞘。
江泫用灵力托着乌序,背着他林外走。他自己的灵力恢复速度比起有灵台的人慢上许多,透支之后恢复更是缓慢。因此走了一小段、估摸着差不多了才用了瞬行术,回到了刘家村。
出乎意料的是,萧弦不见了。
没有字条、没有印记,村长刘牙的家空空如也。然而江泫仔细找过之后,发现并不是完全没有印记€€€€屋子侧面的墙上方,被人用什么东西凿了一个箭头。
箭头指向下方,江泫的视线顺着它一路向下,看见了刻在墙根处的、一个粗糙的鬼脸。
霎时间,江泫心里只冒出了两个字:无聊。
尚不知萧弦去了哪里,江泫也无意去寻。他们之间的契约何时履行原就是萧弦说了算,现在此人不知所踪,江泫又要照顾乌序一段时间,真要论起来,这契约搁置得正巧。
那刘仄依旧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江泫皱着眉头用灵识探了,发现丹药喂过,现在他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便就这么让他躺在地上,背着乌序另寻了一家住户,正巧是这里的村医。
村医三四十岁,步履沉缓,眼下吊着两轮青黑,一副命不久矣的萎相。
许是此前黑衣人的缘故,这些人对外头来的人十分恐惧。再者江泫身上带着两柄剑,神色冷厉,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听他说要借宿,这人忙不迭点头应了,按照江泫的要求连滚带爬地收拾出一张干净的床铺。
乌序被放上了床,村医翻找出来一套儿子的旧衣,又满头大汗地为他擦洗身体、用药包扎,一番捣鼓之后,少年看上去总算好了一些。
此前听宗内弟子议论,说净玄峰上没一个长得丑的。乌序亦是如此。
他一贯是长得漂亮的,面容苍白,气质略阴柔,漂亮得雌雄莫辨。在净玄峰的时候,被岑玉危和孟林的小厨房养得很好,面上好不容易多了几分血色,现在却像被平白倒扣了好几年,状态比起入宗之前更差,残无人色、瘦骨嶙峋。
村医为他包扎的时候,江泫就在边上。
此前灵识潦草一扫,衣物掀开一见躯体上的旧伤,更觉触目惊心。萧弦说风迁是中途捡到乌序的,碰见他的时候,他正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血衣,在洛岭漫无目的地游荡。
游荡的那段时间,因为异于常人的特征,一定被人或者修士当作妖物驱赶过,身上留有不少符咒烧灼过的痕迹。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讨厌,被打了、被赶了,就默默地离开,继续走自己的路。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直到被风迁捡到,将他€€饬干净又换了一身衣服,带在身边。
可这衣物如今也被山林里的荆棘划破了,不能要了。
洒在伤口上除了村医家里的金疮药,还有江泫随身携带的灵丹碾成的丹药粉末。乌序是修士,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效果更好。
忙完之后,村医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准备退出去。江泫叫住他,从乾坤袋中抽出一符纸,划纸滴血添了几道,随后掷了出去。
“驱邪除秽。”他没再看那村医,淡淡道,“无事不要去别人坟头闲逛,秽气缠身。”
那符纸拍上额头,灵力渡入,那村医顿觉浑身一轻。心知自己碰上了大人物,忙不迭一鞠躬一点头,退出去了。
房中安静下来。江泫独自坐了会,手搭在乌序的手腕上,慢慢地给他输送灵力。
他太累了,精疲力竭了,早在林海之中便昏迷过去。他能好好睡一觉江泫自然高兴,觉睡好、休息好了,人才会有精神,才会慢慢好起来。
一刻钟后,江泫收回了手。他拉开门走出去,发现外面天完全黑了。
小村里头没有报时的打更人,江泫略一掐算,发现已经到了戌时末。夜里寒风凌冽,村里头静悄悄的,偶有几家窗户透出油灯的光亮。
这小村实在死寂,身处洛岭极北林海的边缘,连生命力似乎也一同被这繁茂的林海蚕食了。在院中站了一会,他又走了回去,重新关上门,在乌序床边坐下。村医走时留了煤油灯,由于窗户漏风、火苗摇动,灯影一闪,江泫立刻转头去看送生的剑穗。
那枚剑穗,回来之后他重新装到剑柄上了。只是此时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宿淮双仍旧没有回来。
明明才几个时辰,他竟觉得分别的时间已久得令他备受煎熬。走之前宿淮双握着他的手,承诺一个时辰之后一定会回来,到了如今,那点异于常人的温度似乎也已消却了,指尖摩挲之下只余温热,仿佛此前与他双掌相接只是错觉。
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之后,江泫呆了一呆,立刻分开了双手,抿唇取出此前未刻完的面具、一枚夜明珠,坐在榻前为乌序挡住光,垂首接着做白天没做完的事。
坐到后半夜,江泫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这声音微弱,似有若无,在这静夜之中来得诡异。
他停下手中动作,谨慎地侧耳细听片刻。那敲门声响了一次便没有第二次了,许是太过轻微,也没有听见村医起身开门的动静。
但江泫确信,自己一定没有听错。
他将面具和刻刀放回原位,起身向门口去。正要开门,一道模模糊糊的虚影按住了他的手。
像是有实体、又像是没有,被这只手按着的感觉非常奇怪。顺着这道虚影看去,隐约能看见出手的是位身量很高的青年。看不清脸,在夜里有些€€人。
然而江泫一眼便看出,那是宿淮双。他立刻上前两步,紧紧握住对方的手,道:“发生什么事了?你的躯体为何变成这样?”
几乎是话音刚落,面前的虚影立刻变得清晰起来。原本不该是这么清晰的,宿淮双怕江泫担心,强行变得清晰了,双手握住江泫的手按在胸前,道:“无事,只是暂时的,不用担忧。”
江泫手底下什么温度都没感觉到,觉得自己掌心抵着一团空气。他完全放不下心,背着桌上夜明珠的光芒,眉尖紧皱,又伸出一只手攥住了宿淮双的手腕。
宿淮双转而伸手,将他的两只手都拢在掌心。明光掠过江泫的发顶,沉入宿淮双血玉一般的眼底,这双眼瞳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青年道:“今日失约迟归,是我的错。师尊若想惩罚,许要搁置到我归来后。”
江泫道:“惩罚不论。你遇上了什么事?几时归?”
宿淮双微微笑道:“一件不足以让师尊知道的小事。许是几日,许是半月。”
他不确定时间,事情或许有些棘手。然而不待江泫发问,宿淮双便温声道:“并不棘手,也不困难。有一个灵跟在师尊身边许久了,像是图谋不轨。我今日才发现,正要去将它处理掉。”
江泫茫然道:“什么灵?”
宿淮双道:“形貌不清。”
说完这句,他忽地将江泫的手攥紧了些。那双赤瞳之底暗光浮动,宿淮双凝视江泫良久,眼底的阴翳之中,渗出一点深刻骨髓的执念。
“景灏近日得闲下山,正在家中,带阿序前往昊山傅氏即可。”他道,“我不会离开你的身边,若有什么不想做的,随口唤我即可。”
“我是你唯一的灵。永远都是。”
第188章 临渊而行1
临走之前, 宿淮双将送生的剑穗拆下来,缠到了江泫的手腕上。挂穗的红绳首尾相接,细长的红穗从腕骨边垂下, 若放下手,能微微扫到掌心。
缠好之后, 他垂眼略一摩挲, 下一刻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纵使已经有过一次经历,但看着宿淮双在自己眼前消失不见, 江泫的呼吸还是滞了半拍。在门边站了一会之后,他定下心神, 回身坐好。
怕就怕没有消息。既然他已回来过一次、朝自己报过信, 便也足够, 愿意同自己说要去处理什么事, 自然更好。
只是想起宿淮双方才所说的“跟在身边许久的灵”,江泫在心中想了想,一时竟没什么头绪。坐到后半夜,一边刻面具, 一边留意乌序的情况,偶然间脑海中浮现一个名字。
苍梧。
他手中的动作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