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时砚的眼中浮现些许喜色,示意江子琢稍微压着些、安静点,才带着他一道上去追人。然而等走到近前了,他才察觉出不对€€€€修士对气息极其敏感,他们都快追到人背后了,江泫怎么还没发觉?
但他也没多想,眉眼一弯绕去侧方,拱手礼道:“伏宵君!巧€€€€”
还剩一个“遇”字没说出口,江时砚眼睁睁地看着江泫目不斜视地从自己身边路过了。
被忽视了个彻彻底底,说不伤心是假的。他的脚步在原地顿住,面上露出些许无措的神情,没猜到为何江泫此次对他的态度如此冷淡、不闻不问。
江子琢同样也察觉出了异常。他跟着停下脚步,有些迷茫地看了一眼江泫冷淡的背影、和江时砚无措的神情,非常合时宜地发挥了自己的勇气,噔噔几步跑上去,伸手去牵江泫的长袖。
自然是没牵住的,被对方用剑鞘挡住了。
江泫回过身,皱起眉头,没什么温度的视线在身后两位眼熟的小辈之间走了个来回。花了好长的时间,他才将这两张脸同记忆里的面孔对上号,要命的是一时间竟然想不起名字。
他没有贸然开口,持续向江子琢投去低压而不自觉的视线,一边在脑海之中缓慢地思索。
被江泫这样盯着,江子琢悻悻然地收回了手,心中也有点不是滋味。
江时砚告诉过他,玉川一战之中,是伏宵君和药王谷的弟子救了他。原本是重伤不醒的,不知伏宵君用了什么法子,他得以好转起来。
少年一直将这份恩情铭记在心中,方才急匆匆地想冲上去,也是想对江泫表达感谢。此时人是叫停了,虽然和现象中有些不一样,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他抿唇,礼数周全地拱手行礼,磨磨蹭蹭道:“……之前在玉川,多谢您出手相救。我、我一直……”
江时砚也走过来,听江子琢语无伦次地表达完他的感激之情。他也理当开口道谢,正琢磨词句之时忽然发现,面前的人竟然动都没动一下。
仿佛木雕似的,直愣愣地戳在街上,对旁人说的话一点反应也无。
江时砚的心微微提起,谨慎无比地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就让他看出些许名堂。
伏宵君的眼神好像有点……茫然。细看之下,岂止有点,他好像根本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眼尾也……是不是有点红?
恰逢此时一阵风来,江时砚嗅到一点酒气,似乎就是从江泫身上飘来的。再低头一看,江泫另一只手上提着的黑漆漆的东西,不是酒坛是什么!
福至心灵的同时,江时砚大惊失色。
淮双哪儿去了?怎么让伏宵君一个人喝醉了在街上到处走!
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江子琢也察觉出了不对。他同样大惊失色,道:“伏宵君,您喝酒了?”
这个问题江泫能够理解。他看了两人一眼,顶着八风不动的镇定神情点了点头。
江时砚迟疑道:“您喝醉了。还记得自己住在哪儿吗?我们送您回去。”
江泫毫不犹豫地否认道:“我没醉。”
他说话口齿清晰、神情看着也很清醒,不似作伪。然而一旦察觉到他喝了酒,身上的违和感怎么都消不掉,江时砚忍住抹脸的冲动,十分耐心地道:“好的,您没醉。那您如今住在哪家客栈?”
江泫慢吞吞地转过头,似乎四下看了看。最后他抬起手,十分坚定地指向路边的一座土堆。
江子琢埋头,无力地搓了搓脸。
在不面对江泫的时候,他其实是一位温淡知礼、十分可靠的少年。如今江泫失了智,面对了跟没面对压根没区别,他于是找回一些原本的自我,同样耐心地开口问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淮双怎么没在您身边?”
紧接着,他看见江泫微微一怔,垂下眼帘移开了目光。江时砚诡异地从中看出几分失落,登时心惊肉跳,道:“……子琢,先带伏宵君回我们住的那家吧。回去之后,煮点醒酒茶。”
江子琢还在状态之外,闻言点了点头,“哦”了一声,转身带路。
难题留给了江时砚。他正在想怎么将人带回去,便见江泫烟青色的长袖之中飞出一缕红色。
细细一看,发现是一截剑穗,如同被风扬起,朦朦胧胧地指向江子琢的背影。而江泫垂头看了一眼,竟然真的跟着走了。
众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回了客栈。堂中伙计眉开眼笑地来迎客:“三位回来啦?可用过饭了?”
三位?
江时砚心中一动,上前询问,才知道江泫原来也住这,顿时如蒙大赦。问清了江泫住哪间房之后,他托伙计煮好醒酒茶后送上来,随后同江子琢一道将人引回了房间。
江泫进了门,面色如常地提了把凳子坐下。只是他坐的位置非常奇怪,面对窗口、背对房间,留给两人一个安静的背影。
如果换成是明光葳蕤的华室、窗外下点什么雨什么雪或者栽几棵什么树的话,他坐在窗边赏景的姿态还是很赏心悦目的。可惜扶风镇的天气阴沉沉的,窗外半分景致也无,客房也简陋昏暗,江泫这样往窗边一坐,看着莫名有点萧索。
更重要的是,他手里的东西完全没松开。凳子是用灵力提过去的,坐下去之后手里仍然抓着剑,提着酒,背脊挺得很直,也不知道在发什么愣。
江时砚将伙计送来的醒酒茶放桌上,要把江泫从窗边请过来,第一步是让他放下手里的东西。
取酒的时候还算顺利,江泫以为他也想喝,颇为慷慨的给了。取剑的时候便麻烦多了€€€€好说歹说,胡编乱造,最后用“两把剑待在一起很挤”这种扯淡的理由、加上剑灵的配合,才将长剑从他手里取下来,放回桌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江泫终于想起来他俩是谁了。一个叫江时砚、一个叫江子琢,两个本该待在栖鸣泽里头的人,出现在了这个偏僻的小镇,还给他端过来一碗黑乎乎的、说是茶的东西让他喝。
江泫皱着眉头,秉持着对两人的信任,还是接过来喝了。这东西味道不怎么样,但没有酒呛人,不一会儿碗就见了底。
他将碗搁回桌上,清淡的视线在二人身上走了个来回,道:“怎么出栖鸣泽了?”
江时砚分不清楚他醒了多少,然而听他这样问,知道他多少将人想起来了,略一拱手,恭声回道:“族中有要事需要外出处理。您……”
他想问问江泫要不要休息,正犹豫着,又听江泫道:“子琢还未得族中赐剑,第一次出世历练也没到年纪。怎么能带着他到世外到处跑?”
江时砚愣了一下,双目微微张大了。江子琢的神情也有些异样,两人对视一眼,都听到了心中惊涛骇浪泛起的声音。
伏宵君……怎么会知道江氏赐剑和出世历练的规矩?
栖鸣泽的极大部分事情,包括族规族训在内,都绝不会外传,外人绝无可能知晓。回想曾经种种,对方确实对江氏的事实十分了解,是不是江明衍……
江时砚藏在衣袖里的手不动声色地攥紧了。不知为何,他联想到上次玉川时的情形,总觉得有些心悸,面上却不显,神色温和恭顺,轻声问道:“您怎么会……”
还没问完,忽然听见“砰”的一声€€€€江泫竟然直接往桌子上一栽,就维持着栽下去的姿势不动了!
江时砚长这么大,很少有这种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时刻。他和江子琢一左一右,奋力把江泫扶起来,心惊胆战地检查一番,发现并没有磕碰着才放下心。
江子琢空出一只手去抓桌上的茶碗,疑心碗里头放了什么东西,江时砚道:“伏宵君是酒劲上来睡着了,来搭把手,把他扶到榻上去。”
江子琢还是有点不放心,却依言松开了碗,帮忙一起把江泫挪上了榻。做完这一切,松手之后,他的神色有点奇异,盯着掌心想:“好轻。”
但送算是将人搞定了。空气骤然安静下来,两人杵在床边面面相觑,气氛难得浮现一丝尴尬。
江子琢:“……话又说回来,淮双到底去哪儿了?”
江时砚:“这个且不论。今日的事情,一定要守口如瓶,对谁也不能说。”
眼见喝醉酒的伏宵君以头抢桌面、还将他搬来搬去什么的……
江子琢看起来好像有点遗憾:“啊?不能说吗?”
江时砚猛地按住他的肩膀,又重复了一遍,道:“不能说,绝对不能说。惊澜是不是快回来了?我们走……去看看情况。”
两个人互相推拽着,魂不守舍地走了。
第200章 临渊而行13
第二日晨起的时候, 江泫感觉有些头疼,还有点晕。
他晕头转向地在榻上坐了好一会才缓过来,感觉脑子稍微清醒些了, 起身为自己斟了一杯冷茶。方才喝了一口,又嗅见衣袖之上残留的酒气, 忍无可忍地搁下杯子起身沐浴、换了套衣物, 事毕之后坐回桌边,忽然瞥见那只系着麻绳、封口透红的酒坛。
江泫的神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昨天喝了酒, 这件事他是记得的。然而记得的仅限于揭开坛封、往酒碗里倒酒的时候€€€€第一口下去之后的事,他已经完全记不得了, 更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来, 还躺在床榻上睡了一觉的。
正勉力思索之际, 耳边传来一阵敲门声。
江时砚温雅清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伏宵君, 您醒了吗?方才路过门口时,听到里头有走动的声音……”
江泫起身,拉开了门。
熟悉的小辈果然站在门外,旁边还有一个探头探脑的江子琢, 怎么都不像是碰巧路过的样子。
江泫视线凝重地看了看他们,侧过身言简意赅地道:“进来坐。”
江时砚先进。看见桌上的酒坛时,他的神情微滞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坛子的封口, 发现并没有被揭开过, 才放下心。江子琢走在后面,表情紧张地看了江泫两眼,又欲盖弥彰地撇过头, 假装无事。
江泫慢慢皱起了眉头,道:“方才的是什么眼神?”
江时砚挑了把凳子坐到一半, 闻言一下弹起来了。
“没什么……子琢是想问您,今天感觉怎么样?”他强作镇定解释道,“昨天我们在街上……迷了路,正巧碰见伏宵君,您带我们来了这家客栈。”
江泫有点信,又有点不信。他不觉得自己在记不住事的时候脑子还是清醒的,猜到可能是两位小辈将自己送回来的,忍住了揉太阳穴的冲动€€€€他其实很想问问自己昨天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情,但看两人神色虽然局促、但好歹不算奇怪,于是也忍住了。
他招呼人在桌边坐下,用灵力将酒坛拂去另一只矮几上,开门见山道:“你们怎么在涿水?”
江时砚道:“族中有些事务需要处理。伏宵君怎么也在这儿?”
族中有什么事情还需要到世外去处理?定然是出了什么意外。但江时砚不说,江泫也不多问,道:“要去赤后走一趟,途经涿水,在此地休憩。”
江时砚点了点头,神色若有所思。他看起来挺想问江泫去赤后干什么,江泫也挺想问问他们近年动不动就往世外跑到底是在处理什么,却都默契地没有出声。
江时砚不出声,是出于礼数与尊敬,不去探问长辈的私事;江泫不出声,是因为他没有问的立场。如今他已不是江氏的人,同江氏再没有什么关联,纵使有意关心,问话也只能含糊隐晦、把握分寸。
江子琢坐在中间,转头看看这个、又看看哪个,冷不丁开口道:“我们的四殿族老被江明衍抓了送去渊谷了。我们追了一路,在涿水附近追丢了,接下来准备去渊谷看一€€€€唔唔唔€€€€”
他睁大眼睛,后话都被捂回口中。江时砚紧紧捂着他的嘴,满头是汗,道:“子琢,没有根据的事情,不要妄下定论。”
江子琢奋力将他的手摘下来,道:“虽无定论,却有猜测。我总觉得他在密谋些什么,这次竟然没能阻止,实在是恨!”
江时砚道:“纵使如此,你也不能……”
“四殿族老?”
两人的动作一顿,循声望去,发觉江泫的神情冷得吓人。江时砚松开手,坐回自己的位置,低声道:“是。……不瞒伏宵君,族中近年可谓是……一团狼藉。”
以他的性格而言,能在外族人面前说这样的话,说明情况确实已经发展到了难以掩饰的地步。再者没有哪家子弟会在外头说自己氏族的不是,江时砚方才说了,也发觉有些不妥,条件反射想抓点什么掩饰一下,没抓到茶杯,又收回手,露出一个苦笑。
江子琢道:“你顾虑什么?伏宵君救过我,不是外人。你不知道怎么说的话,就我来说。”
江泫将视线移向他,凝神悉听。江子琢的叙述很简略,但也足够清晰明了。
因灵气衰微导致的灵脉枯竭,在近年已经演变到了必须解决的地步。栖鸣泽下的灵脉一共有四条,第三条灵脉已在几个月之前彻底枯竭,如今仅剩一条灵脉作支撑,损耗巨大。
相对的,入世隐世之争也已提上明面,族中争论不休。长辈拼死也要维持原状,年轻一代主张变革,认为应当寻机出世。栖鸣泽已撑不过下一个千年,若因灵力枯竭下落,便如飞星坠地,对九州大地的伤害不可估量。
为止争端,不日几位族老便要在鸣台召开族议。
“说是族议,其实是宣告。他们否定入世,据说是已经找到了扭转局势的方法,若此法成功,栖鸣泽此后再不必为灵力的事忧心。”江子琢眉峰紧皱,“但我不信有这样的方法。”
“有失便有得,这是世间的铁律。长辈们久不出世,却能弄来足以保证栖鸣泽悬天万世无忧的灵力,实在是天方夜谭!退一万步,纵使那什么方法成功,也一定会伴随巨大的牺牲,那种牺牲比起来,入世所遭遇的困难可能都不痛不痒。”
“江明衍同诸位长辈在隐世一派,我等以时砚兄长为首与其对立,家主大人迫于族内的压力,并不表明立场,但暗中协助我们不少。栖鸣泽落地是大势所趋,家主大人也明白这一点,那几个老古……”他忿忿地改口,“……几位先生怎么就不知道!”
难得的,江子琢在背后讲自家族老的坏话,江时砚没有出言阻止。他虽没有出声,脸色却也算不上好看€€€€不为别的,正因同族人口中所言句句属实,江氏内部的矛盾,的确已经发展到了极其恶劣的程度。
而听见第三条灵脉枯竭的时候,江泫便已知道命数进行到了哪一步。无他,这些事情都是江泫亲历过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所以,在族议开始之前,有人想将几位族老悄悄处理掉?”
江子琢道:“不是有人,是江明衍。那时是夜中,有人亲眼看见江周动的手,我等一路追踪,在其与渊谷交接的时候截杀,却还是被他们逃了。那江明衍满脸不知情,谁信!江周是他的属下,一向最忠心耿耿不过,江明衍不在,就连家主都支使不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