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色凄惨潦倒、悔恨情真意切,有几位江氏弟子面露不忍。
江泫没说送,也没说不送,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又远眺片刻乾天盘中延申出的金线,道:“先继续往前走。”
周效脸上的血色一下退的干干净净。江时砚跟着江泫走了,江子琢也没怎么犹豫,紧随其后。余下的人面面相觑片刻,也不敢有异议,拨出两人架起周周效,继续向荒原的中心行进。
被人架着的周效害怕极了,走出两步就开始鬼哭狼嚎。架着他的人无奈,出言安抚道:“周公子,你不要怕。就算伏……呃……总之,我们会抽时间安全地将你送回去的。有我们在,不会有危险,放心吧。”
周效惊疑不定的看了他们两眼,又看了看江泫八风不动的背影,明智地安静了下来。虽然嘴上安静了,脸色却仍然不算好。
江泫说让继续走,其实是想找个背风的矮丘让众人休憩几个时辰。
这荒原并非完全平整,如同沙漠,是有微小的地势起伏的。虽不足以成矮山,但能阻风,用来休憩足够了。
休息的时候,顺便等到子时,看神殿会不会显形。这一路以来,他都在用灵识查看,覆盖的范围虽广,但这片荒原大得没边,要想探明神殿结界所在之处,还得向前走一走。
此时已经入夜,荒原之上寒风肆虐、昏暗萧索,甚是压抑。江子琢不知从哪摸出几张纸、几条线,一边走一边折了几只纸灯笼,用灵力浮着夜明珠装进纸灯笼里,随意给同伴塞了几只作照明用。
随后,他将吊灯笼的线缠在剑柄上,真像提着一只灯笼似的,乐颠颠地往周效那儿走。明珠柔和的光线照亮了少年雪白洁净的衣摆,江子琢的瞳中印着两点灯光,显得神采奕奕、生机勃勃。
他靠近周效,举起灯笼递给他,道:“周公子,你把这个拿着。”
周效早在半途中就被人放下来了。他之前被喂了许多丹药,灵力正在缓慢恢复、体力也还算充足,跟着队伍不情不愿地往前挪,此时江子琢忽然靠过来,他不知道对方的意图是什么,眼神十分警惕。
恰有风过,纸灯笼随风摇晃,灯光在他枯瘦干瘪的脸上拉出几道扭曲的刻痕,远远一看有些诡异。
一旁的人道:“子琢的手一如既往地巧。不过夜中就是要有些光亮才安心,周公子拿着吧。”
他见周效一直惊魂不定,同江子琢一样,存了安慰他的心思。江时砚转头一看,道:“剑是用来给你当灯笼柄的么?”
江子琢撇了下嘴,把线从剑柄上拆下来,道:“灯笼柄怎么不行?”
谁像他一样,为了让剑身不碰上赤后的黑灰,还用白绫将清消牢牢实实地缠住,拔剑都卡手。
周效以为江时砚是在暗中表达不悦,连忙将那纸灯笼接了,像模像样地捧在手心,跟着队伍继续向前走。
越走,他的脸色就越差。
这一队为首之人是江泫,这他早就看出来了。起先旁边几个小的说会把他安全送回去,但大的若不发话,这群小的谁敢妄动?
再者江泫走得实在是太坚定,周效越跟越觉得,他根本没打算回头。好不容易从鬼门关里逃出来,难道还要再跟着这群素不相识的人回去再走一遭不成!
江时砚瞥了一眼周效的神情,犹豫片刻,快步跟上江泫,低声道:“伏宵君,要不派两个人先把他送回去吧?”
江泫道:“不急,先找地方休息。尚有疑问未解,问清楚以后,我亲自送他回去。”
瞬行术往返,不过一呼一吸之间。
江时砚闻言,立刻放下了心,不再多言。落在周效眼中,却是不详的信号。他的恐惧随着深入荒原而愈演愈烈,终于在某一处爆发,倏地掐住一名弟子的脖子,发疯似的挤出身体之中剩余的灵力,伴随着数道清脆的拔剑声,劈手夺了那名弟子的本命剑抵在其颈侧,吼道:“停下来!!!谁再往前走我杀了他!!!”
“周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快放开他!”
“周公子!还请冷静一些!”
背后响起众人或惊或怒的呼声,江泫脚步一顿,慢慢回过身来。他小半张脸蒙在夜明珠的光线里,眼瞳好似两枚墨色的冷玉。
周效被他的眼神一摄,浑身一个激灵,骨瘦如柴的身体爆出巨力拽着人向后退了几步,咆哮道:“没听见我说的话吗!!现在送我回去!!!”
江泫漠然不语,众人一时也不敢有动作。
江时砚凝眉道:“周公子,此前我应该已经向你承诺过,会送你回去……”
周效恐惧过头,什么都顾不上了,冲着江时砚破口大骂道:“你的承诺算个屁!一边说要送我回去,现在又继续往那鬼地方走,不是想去送死是干什么!活够了要送死你们自己去,别拉着我一起!!”
江子琢道:“你!忘恩负义!”
周效还待再骂,忽然看见江泫抬脚冲他过来,不知为何心中爬起一股猛烈的寒意。越狠越恶,恐惧就越不像是恐惧,周效恶从胆边生,猛地将剑锋指向江泫,高声威胁道:“你别€€€€呃……”
空气中掠过一抹寒冽的刃光。
在没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柄剑干脆利落地刺中周效的要害,他睁大眼睛,茫然地看了看胸口,呕出一口血,摇摇晃晃栽进灰里不动了。
被挟持的名江氏弟子没想到江泫动起手来这么干脆,余惊未消地召本命剑回鞘,转头看了看身后周效的尸体,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摸上一手鲜红的血痕。
江时砚快步前去查看情况,道:“先包扎。”
江子琢好奇心作祟,往周效那边挪了两步。还没挪到位,那长剑自行掠起,在空中飘了个利落的剑花、甩净剑身上的血迹,铿然回鞘。
他惊声道:“好剑!这剑真有出息!”
江泫微微一怔,抬手抚上送生的剑柄,手底一片死寂。
本命剑会护主,放在衔云身上是正常的。因为衔云有剑灵,能在一定程度上脱离江泫独自行动,但衔云随江泫的性格,只有攻击快落到身上了才会出手。若换成煞性剑的剑灵,谁向它的主人拔剑,它便会让谁殒命。
可江泫探过了,心中有些奇怪。一来送生并没有剑灵,二来江泫并不是送生的主人,三来出剑的方式也有些奇怪,不像是灵力驱使,更像是自发出动。
他隐隐察觉到了一点不寻常的地方,等那位江氏弟子包扎完毕,便接着启程向荒原中缘前行。
出了这么一档事,众人原本有些困乏的精神都清醒了大半。沿着乾天盘的指引走了半刻钟,一座矮丘出现在视野之中。江泫呼出一口气,三两下用灵力在矮丘背后清出一片平整地,道:“休整。”
第202章 临渊而行15
在荒原之上走了这么许久, 说不累倒也有些勉强。听说能休息,众人皆是精神一振,难得显出点活泼的神色, 三三两两地走去空地,取出几件外袍当坐垫, 就这样席地而坐。
坐了一会儿, 江子琢又觉得有点干巴,起身走了一圈, 寻到几棵并在一起的枯树,登时眼前一亮。
他约莫是想拾点柴回来点火, 没想到刚折了一截树枝下来, 那枯枝就在他手中断成几截。少年颇有点瞠目结舌, 抬起手来, 抖了抖手掌里头的灰,道:“朽成灰了,不能用了。既然都朽成这样,赤后的风天天这样吹, 它们怎么还没倒?”
他悻悻然地回来了。
江泫没跟着他们一道休息,嘱咐一句让他们留在原地不要乱走,浮着乾天盘,继续向金线指引的方向前行。
见他离开, 江时砚有点想跟上来, 被江子琢抓住了。江泫得了清闲,绕过矮丘走了一阵,确定后头的人听不见说话声了之后, 他拉开长袖,轻声道:“淮双?”
夜风寂寂。三息过后, 没有反应。
江泫的心稍微往上一提。他又等了一会儿,再次唤道:“淮双。”
仍然没有反应。那红穗悬在他腕间,被荒原上的寒风轻轻拂动,又变回了从前那样毫无声息的死物。
江泫僵站了良久。确定剑穗不会再有反应之后,他垂下眼帘,伸出一只手,将穗子细细地缠上手腕、穿好系紧。整理妥当后,他伸手拔出悬在腰侧的送生,灵识在其上一抹,找到了一道此前从未发觉、设下已久的灵旨。
灵旨的内容很简单,谁对江泫展现出攻击意图、并且出手了,送生就会要了谁的命。
他抿紧唇,将长剑落鞘,沿着金线继续向前。
江泫一个人走,速度要比之前快上很多。半盏茶的时间后,他已进入了赤后的中缘,站在地势略高处放眼眺望,果然发现了异常之处。
赤后中心那道几乎贯穿一州的罅隙被填平了。
那道他曾独自跃下的罅隙,连带着底下的渊谷,一道被灰土填埋住了。现在的赤后中心平整无比,若单以肉眼看,只能看见一片空荡荡的荒原,景象同边缘、中间、赤后的每一寸地方,没有任何区别。
也没有神殿。
罗盘悬浮在面前,像是一盏小小的明灯。若隐若现的金线从盘内探出,尽头在那片空荡平整的土地之上。
乾天盘不会出错,那里一定有东西。
江泫收了铜盘放回袖中,身形化作一道霜风,下一刻已然出现在数里之外。他没有贸然走到中心去,而是停在边缘、用灵力隐去身形,再悄然散出灵识。
灵识储于修士的灵台之中,为了避免灵识碰到脏东西污染灵台,原不能像江泫这样用。但他现在没有灵台,也无所谓污不污染,是人是鬼都先探了再说。此下阖眼,灵识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悄无声息地拢住赤后中心的土地。
未免惊动,他打算只粗略一探,而这粗略地一探,正谈到些结果。
就在他面前数丈之处,有一道结界!呈碗状倒扣,广博无比、坚不可破。这结界隐去其中的事物,留给外界一片死寂的荒原。
探明位置,江泫便打算收手。恰在此时,结界上方传来一阵微弱的波动。
这波动恰如滴水入海,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而江泫心中一动,当机立断撤回灵识,用瞬行术闪至数寸之外,落地之后回头一望,果真见方才站立过的地方银芒闪动。片刻之后,结界隐去,一座白石堆砌的巨殿拔地而起。
传闻中让人趋之若鹜的“灵殿”,当真在子时显出原型。没有任何声响、没有巨大的灵压,这白色的巨影单单只是显形了€€€€它匍匐在荒原中央,席卷的黑风不染其身,与赤后诡谲阴森的环境不同,洁净得如同一道蜃影。这座神殿占地之广、外型之优,堪称世间少有。若以确切的事物做比,它当得上白玉京中最亮眼、最华贵的那座主殿,踩在被土石填平的罅隙之上,巍然不动。
江泫远眺这座花瞬夜以继日不眠不休重建起来的神殿,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是一位极其忠诚的信徒。
建造这样一座神殿要花费的灵力物力,常人根本就难以想象。纵使从各门各家嫖来不少资源,应当也只是向无底洞中扔点无足轻重的小料,这座神殿能建起来,不仅花瞬不眠不休,伪神也一定从中相助过€€€€有神出手,难度便会大打折扣。
只是单从这外型来看,实在看不出对方是一位怎样的神。不同于夔听那座如同魔影一般刻满浮雕与眼睛的神殿,这座新殿在风格方面相当普通,并非是不华贵、不威严,而是因为太华贵、太威严了,叫人望之心生向往€€€€也仅此而已。
整体看过之后,江泫的视线微微下移。
神殿有一部分应当是荧石打造的,殿中渗出的光亮映得神殿周围亮如昏昼。在这样一片光亮之中,有一队披着黑斗篷的教众从神殿的偏门出来了。
这群人步履平稳,黑袍在风中猎猎翻飞。因兜帽罩住了头,并看不清面孔,除领头人以外,每人肩上都扛着一个人,不知是死是活。
他们出了神殿,向着荒原边际走去。江泫的指尖轻轻点了点丹田的位置,垂眼思索片刻,移开了阻隔用的濯神神力。
巫神神力带来的阴冷感如影随形,在濯神神力撤开的一瞬间就攀附上来。好在江泫此前有经验,对这种异样感并不陌生,面色如常地收回手,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绵延不绝的荒原之中,教众六人排成一条长线,脚步无声,面容被黑暗笼罩,远远一看好似几条幽幽的鬼影。他们是奉命去丢人的,都不是话多的性格,途中洒满一片凝滞的沉默。
走到中途,一人肩膀上扛着的修士无意识挣动了一下。那教众立刻止步,伸手将其摔掷在地,直到确认他不会再醒,才拎着衣物,将他重新提回肩膀上。
整个过程,同伴也跟着止步转身,投来漠然的注视。
“醒了?”领头人问道。
“没有。”那教众答道,“被抽干了灵力,不太舒服。”
领头人似乎哼笑了一声,道:“罪有应得。”
一行人继续向前走。有了这个开端,他们开始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
“还有多远才到?”
“快了。魇魔带齐了吗?鸦说,外头又进来了一队。”
“带了三只,够用了吧?”
“够了。”
“还有多远才到?”
“快了。你催什么?”
“扛着这种畜生,觉得脏得很。能不能直接杀了了事?就算假模假样把他们丢出神殿,没了灵力怎么可能走得出去。”
领头人的声音如同铁板一样冷硬:“丢。”
另一人道:“没办法,咱们神司就是个假模假样的人。该丢就丢,该验就验,能不能活,全靠他们善恶造化……”
言至此处,前方倏地传来几下极轻的脚步声。
领头人立刻停住,他身后的教众也注意到了不对,将手探向腰侧的武器,警惕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