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挥来一把椅子。
江泫瞥了一眼,并不给他面子,冷声道:“找我过来做什么。”
花瞬见状,又将那椅子挥开了。他从书桌上下来,步履轻快地靠近江泫,丝毫不防备他突然出剑的可能性。
“长话短说。”他道,“人活一世,有些事情其实完全没有掺和的必要。能不能请您现在就带着人离开赤后呢?”
第207章 临渊而行20
“您要是想来渊谷串门, 什么时候来都可以,花瞬举双手欢迎。”他道,“只是这个节骨眼实在有些不方便, 如您所知,谷内最近有很重要的仪式呢。这个仪式可不能叫外人掺和进来, 还是说, 尊座是想离开上清宗入渊谷吗?”
江泫道:“不能叫外人掺和进来?”
他将最后一句话忽视了个彻彻底底。花瞬原本也只是在打趣,神情未变, 道:“自然。上清宗有什么大事,莫非能让别家来掺和掺和不成?”
江泫冷然道:“自然不能。但也断然不会囚拘别家的族老, 做些见不得光的打算。”
花瞬道:“您说这话便奇怪了。有证据吗?怎得空口胡说呢?”
江泫瞥他一眼, 把江周的本命剑丢给他, 道:“拔剑。”
花瞬接了剑, 察觉到江泫并不想顺着他的意思将此事糊弄过去,唇角下撇,仅剩的一点笑意也消失不见了。
他低下头,轻飘飘的视线落在剑鞘之上, 握住剑柄向外一拔€€€€方才拔出一截,便见数片零碎的断剑稀稀拉拉落地。
花瞬愣了一下,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
“江周死了?”他道,“你杀的?”
江泫凝眉不语。
花瞬将剑柄塞回去, 毫不在意地往旁边一丢, 啧啧道:“看不出来,尊座竟也是有几分心狠手辣在身上的。为了得到答案,竟要活活把人逼死。”
江泫自认没有向他解释的必要, 冷冷道:“你不找我,我也要来找你。江氏的人被你关在哪儿?”
花瞬抬起似笑非笑的眼睛, 道:“您莫不是搞错了?渊谷哪有什么江氏的人?”
他的态度像牛皮糖,黏来扯去,实在叫人恶心。江泫自认脾气不错,此时耐性也被他磨没了几分,深吸一口气,指尖蹭过藏在袖内的衔云,道:“再打太极,我就劈烂你的神殿。”
花瞬勃然色变:“你€€€€!”
江泫豁然拔剑。
这下花瞬连手臂也抱不下去了。他踩过地上的断剑,几步扑到江泫面前按下剑锋,咬牙切齿道:“江氏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要这么帮?你不是上清宗的吗?”
他也没指望能得到答案,毫不避讳地按着衔云,似乎头疼极了,道:“你们这些,都是做惯了大人物的,只管下命令、只管自己要做什么事,哪里知道小人物的辛苦!€€€€我问问你,到底要怎么样你才愿意走?”
江泫瞥了一眼花瞬手底下的衔云,不动声色地道:“把江氏的人交出来。”
事已至此,再留在神殿之中实在没有必要。能不能探明伪神正身,结果本就难以预料,为今之计是先将萧弦和江氏的人全部带出去,伪神的事情容后再探。
江泫愿意松口,自然再好不过。花瞬假笑道:“多谢尊座体恤。不过还是那句老话,既然是江氏的族老,自然待在他们该待的地方,还请不要再给渊谷头上扣帽子了。”
江泫的神色微微一顿,与花瞬对上目光。
他忽然察觉到一件事。从认识至今,花瞬对他的态度都有些太客气了,客气得不像是花瞬,从他脸上江泫找不到多少外界传言之中口蜜腹剑的影子。了解得最多的大约是此人信口胡诌的本领,如何恶心人他也颇有心得。
花瞬的眼睛亦然如此,一只独独被撂在外头的深黑眼瞳,眸色沉沉、难以捉摸。它常年都是微微弯着的,透出几分微妙的轻蔑与似笑非笑。注视着江泫的时候,瞳中没有敌意,连一丝恶意都没有。
现在江泫悄悄摸摸跑到他宗门的神殿之中来了,按照他一贯的性格,多少要刺几句“不光彩”、“表里不一”、“居心叵测”,事实却是,他什么也没说。
除了不太让人愉快的态度,他对待江泫甚至称得上一句礼貌。
江泫与他此前从未有过什么交集,观他面容与被他掐死那位有些相似,真要说起来有仇才是。他的态度如此反常,此前说的什么救命之恩江泫断然不信,思来想去,约莫只有一个可能性€€€€不过这可能性实在太小,被他暂且抛到了脑后。
对视期间,花瞬视线竟莫名向旁边略移了半寸,似是心虚,似是别有打算,微不可察。
江泫双眼一眯,冷冷看着他,道:“要我走,就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花瞬很好脾气地道:“请讲。”
“你们如今信奉的,是哪一位神?”
花瞬眼底笑意略深。他顶着江泫能杀人的视线,厚着脸皮凑去江泫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江泫神色倏变,僵持片刻,将举剑的手收了回来。
见他的神殿保住一命,花瞬真心实意地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完,视野之中忽然飞来一道凌厉的银光,江泫凉飕飕的解释声随之而至:“忘了说,衔云很讨厌有人碰它。”
花瞬实力不弱,闪避得很及时。但衔云的剑气会拐弯,见他侧身立刻跟上,“铿”地一声击中他侧脸上的面具。
那面具被击飞出去,花瞬的右脸上也留下一道血痕。在面具飞出去的瞬间,花瞬条件反射地捂住右脸,然而江泫擦着间隙看清了他的全貌,神色微变。
花瞬的脸……有些奇怪。
与其说是奇怪,不如用诡异来形容更合适。他的一张脸从中被分成两半,左右脸虽然相似,却仍能看出明显的差异,皮肤干瘪、死气沉沉,活像是切下另一个人的脸,生生嵌在自己脸上似的。
更何况,现在被花瞬捂住的脸因为受了伤,正在尖声嚎哭。它的嘴也有花瞬一半,他神色愠怒,废了不少力气才从嚎哭声中找回自己的声音,怒斥道:“别哭了!皮肉伤而已,你这废物!”
右脸并不理会,哭声尖利,刺耳至极。它一边哭,一边愤声道:“不是你的身体,你自然感觉不到痛!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哥€€€€”
在它说出更多话之前,花瞬已经拾回那只被打出裂痕的面具,恶狠狠地扣回脸上。嚎哭声戛然而止,花瞬背脊微躬,按着右脸,散乱的额发之下,神情有些狼狈。
察觉到江泫在看,他扯动嘴角,似乎是想冷笑,最终却止住了。
“如您所见,现在我不是很方便。”他道,“请回吧。”
江泫收剑,靴尖微转,最后看了花瞬一眼。他没有发问,沉默地拉开门离开了。
好一会儿,室内静默无声。
花瞬直起腰,原本异样的神色随着不适感消散慢慢平息,眉眼舒开,神情变得有点冷漠。他摸了摸面具上的剑痕,抬脚走向一旁的木架,在侧方寻到一个小抽屉。
抽屉拉开,里头排着一整排整整齐齐的银面,木架身后的阴影之中,漏出一小片漆黑的袍角。
花瞬重新换了一只面具,总算将分毫不停歇的鬼哭狼嚎压下去。他转向那片阴影,道:“看见他,感觉如何?”
对于他不太友善的戏谑之言,阴翳中的人沉默以对。片刻之后,木架后飘出一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声音,咬字是那家人特有温吞,语气之中却浸着些许叫人背脊发凉的寒意。
“他的声音怎么了?”
花瞬道:“谁知道,我没问。”
那人便又不说话了。
花瞬道:“差不多该走了吧?非要见一面,现在看过了,别赖在我书室不走。你的下属死了,不去看看吗?”
江明衍道:“不必。”
他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波动,似乎对此不以为意,神情藏在阴影之中,谁也看不清楚。
说完这句,木架之后传来€€€€€€€€的声音,他似乎起身打算离开了。花瞬抱着手臂靠回书桌上,假情假意道:“如果可以,你能不能跟着尊座一块走呢?我看你好像很想跟着他走。”
江明衍毫不留情的拒绝从木架后传来:“不必。我要亲眼看见结果。”
花瞬轻轻嗤了一声。
木架之后探出两道视线,如同银针一般尖锐,叫人如芒在背。江明衍道:“人关好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要让他发现。”
花瞬将视线转向他,做出认真聆听的模样。听见江明衍的嘱咐,他双眼微妙地一弯,漆黑的双瞳之中,谎言与算计悄然涌现。
“当然。”他笑道,“这四个老家伙身上的灵力,足够神降仪式开启了。二公子真是雪中送炭啊。”
江泫越过墙边的尸体,独自一人向江周的寝居走。
这路方才走过一次,他已记得大差不差,没花多久时间便到了门口。
推开门,一窝蜂涌上来好几个人,却都不敢发出声音,都眼巴巴地看着江泫。江泫心领神会,反手关上门,往门上拍了一个静音咒。
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少年叫道:“时砚,时砚!伏宵君回来了!不用发信了!”
江泫道:“发什么信?”
那少年道:“您去了好久,玉盘也找不着您的踪影。时砚在犹豫要不要给他大哥发信,正巧您就回来了!”
江时砚从内室之中迈出来,看见江泫好端端地站在门口,面上的忧色终于缓解了一些,呼出一口气,喃喃道:“……终于回来了。”
江子琢跟在他身后出来,道:“我就说,伏宵君当然能回来啊。你不要担心。”他迅速转向江泫,“伏宵君,那个神司跟您说了什么?”
江泫道:“一些不重要的事。”
他环视一圈屋内众人,道:“你们可以回栖鸣泽了。”
江时砚愕然道:“什么?”
江泫道:“族老已经被送回去了。用玉盘传信,他们应当正在各自的寝殿之中。”
众人神色各异,大多有些呆愣,不敢相信事情就如此轻易地解决了。江时砚立刻传信回去,一阵焦灼的等待过后,玉盘之上浮现几道灵文,翻译过来是一句话:
“皆安全无虞。”
江时砚呆了一呆,肩膀彻底松下去了。众人无不为此欢欣,大多觉得被天上掉的馅饼砸了头,喜得晕头转向,抓着同伴的手压抑喜色,方才端住仪态,眼瞳都闪闪发亮。
“去吧。”江泫叮嘱道,“记得联系涿水的族人,一道回去。”
众人齐声道:“好!”
江时砚道:“那您呢?您接下来去哪?”
江泫道:“寻友人,出赤后。”顿了顿,他问道:“江明衍如今在哪?”
江时砚这才有些放心,道:“一直在鸣台之中。家主去了禁地,族中许多事务是他在处理。”
江泫颔首。
临走之前,他们带上了江周的尸体。
送走江氏一众,江泫便独自向地牢那边去。他的步履不紧不慢,一边走,一边取出巾帕,将方才花瞬凑近的那边耳廓缓缓擦拭几遍。
谈话的时候房内有人,还是需要警惕防备、不得不进行掩饰的人。他意识到花瞬眼神偏移的含义,随口拣了个不可能得到答案的问题€€€€果然,花瞬附在他耳边说的并不是什么答案,而是一句例行的催促。
“赶紧离开吧”。
花瞬在谋划什么东西。方才房间之内的人,知晓族老失踪的内情,很有可能是江周的同伙,江明衍的属下;能让花瞬如此给面子,极有可能是江明衍本尊。
他同江明衍之间有某种谋划和交易,四位族老是交易的内容之一。可现今交易的一方已然暗中将人送回了栖鸣泽,还要瞒着另一方不让其知道,说明根本目的并不是那些族老,而是不知情的另一方本身。
花瞬把江明衍、或是江明衍的属下留在栖鸣泽,究竟是想干什么?
若要处理掉族老,有很多种动手方式,如同上一世那样,趁乱直接杀进四殿都是可行的。为什么地点要选在渊谷,还要经过花瞬的手?
江泫边走边想,回过神来之后发现自己又路过了空荡荡的正殿。那黑纱笼罩的事物仍静默无声地伫立在殿中心,隐隐散发着不祥之意。
他的脚步一顿,片刻之后转身,向那事物走去。
江泫走得越近,那不祥之感便越浓厚。仿佛底下藏着世间罕有的邪物,单是掀开那层黑纱,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