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便见江泫转过脸来。重月看了看他,忍住叹气的冲动,道:“这些年以来,那小子对你是什么心思,只有你自己不知道!以前还在净玄峰的时候,看你的眼神便同现在差不多,哪里像徒弟看师尊?天陵看得直摇头,最后到底什么也没说。”
江泫神色微微一动,双目中泛起清浅的光泽,道:“待他出师,便不再是师徒,而是道侣。”
话音刚落,二人似有所觉,不约而同抬头一望,登时感觉呼吸一窒,连思维都顿了一顿。
从檐下蔓延出去、鹅卵石路的尽头,站着一位银发人。
今日阳光很好,他就这么轻飘飘地站在树影之下,肩上发间盛满了枝叶间洒下来的斑驳日光,衬得银发愈亮、衣色愈深,烟紫色的双瞳波澜不惊,宛如画境之中走出的仙人。
不知他何时来的、在那边站了多久,江泫和重月一个都没察觉到。
气氛凝滞一瞬,江泫低头礼道:“宗主。”
长尧微微颔首,道:“何时回来的?”
江泫道:“上午。”
“好。”长尧道,“来偏殿。”
这是有话要同他说。他暂时不知道对方要说的是什么话,只同重月道了别,追着他的影子,向石径的深处而去。走到途中,他的指尖不着痕迹地拂过腰侧的乾坤袋,将袋口拉出缝隙,一道极轻的风流拂过江泫的手掌,他猜到萧弦已经出来,复又将袋口合拢,加快了脚步。
长尧的住处一如旧日,兰草摇曳,清幽僻静。江泫跟着他穿过回廊,目光落在他流雪一般的长发上,莫名又走了神,想:他方才听到了多少?
直到跟着长尧进了偏殿,方才收心凝神。角落里的香炉浮出淡烟,室内萦绕一缕幽淡的冷香,是长尧衣袖上的香气,淡而出尘,不可捉摸。二人在案几之上坐下,这次长尧竟挽起长袖,亲自为他煮茶。
宗主有时唤他并非是为了谈事,而是闲聊。江泫不知今日唤他是为什么,没有贸然开口。
静坐片刻,窗外传来细微的虫鸣声,显得极有生机。江泫侧头去看窗外的兰草,发现今年的兰草丛中长出几株颜色迥异的,一片烟白绕紫的兰花之中,忽生几朵薄红颜色的,十分显眼。
看着看着,他不由想起了宿淮双的眼睛,十分想现在就回净玄峰。见他看得专注,长尧亦向那几株兰花投去视线,道:“是洒扫弟子种下的。你喜欢这个颜色?”
江泫道:“尚可。颜色有些像梅。”
“那便移去遏月府种着,在我这里倒有些格格不入。”长尧道:“此次离宗许久。在山下万事可好?”
江泫回头,道:“一切都好,劳宗主挂心。”
长尧凝视他片刻,道:“谈何挂不挂心。你的身体,的确比离宗前好了不少。”
看来今日确实是来闲聊的。思及此,江泫的神色放松了些,道:“九州之大,四处游历,定有一番奇遇。”
长尧似乎破天荒地起了兴趣,道:“哦?什么样的奇遇?”
江泫微微一怔,正思索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忽然想起了身边还有一个萧弦、此前还有一个待求证的问题。
“说来话长。”他暂且略去这个问题,转而问道:“宗主,您近日有没有下山?”
长尧道:“不曾。日前在撷云殿闭关,方出关不久。”
那萧弦所说的见到了长尧,背后应当有些蹊跷,不过现在不是思索缘故的时候。长尧递来一盏茶,江泫用杯盖撇去浮叶、低头抿了一口,清苦滋味萦绕舌尖。回想起这许久以来口中最浓烈的竟是血气,他有些啼笑皆非,又啜饮一口,感觉清气萦绕、唇齿留香。
期间,长尧一直静静看着他。见他放下茶盏,才道:“如何?”
江泫道:“茶好,您煮茶的手艺极妙。从前竟不知您还会煮茶。”
闻言,那双烟紫色的眼瞳似乎柔化些许。长尧温声道:“有时在殿中无事。”
他们又天南地北地闲谈片刻。话题指向赤后的时候,江泫原本平和的心情微微一沉,迟疑片刻,问道:“江氏为何……忽然出世?”
长尧道:“想是族内生变。不过,一直悬于天际,未尝是一件好事。”
又问了几个问题,察觉到长尧对此事并不知情多少,江泫暗叹自己焦心过头,决定等到赴宴之时,再向当面江时砚等人问一问。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江泫离开了撷云殿。靠近净玄峰的时候,远远看见一抹高挑的黑影站在曲桥边,似乎正等他回来。
见状,江泫的脚步快了一些。起先是疾走,最后变成轻微的小跑,走了一半,宿淮双也过来了,握住他的手,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江泫道:“去宗主那小坐了片刻。”
见宿淮双的视线投向自己背后、眉尖也微微皱着,江泫心中莫名,道:“萧弦怎么了?”
宿淮双侧过身,轻轻贴了贴他的额头。江泫的视野骤然一变,颜色迅速褪去,转身一看,萧弦果然就站在他的身后,神情极其恐怖。
他双拳紧握、牙关紧咬,额角和脖颈青筋毕露,眼瞳之中爬满血丝,像一只马上就要暴起杀人的怨鬼。方才他就用这样的神情跟在江泫背后走了一路,越是走,眼中凶光愈盛,似乎用尽了全身气力,才让自己站在这里、而不是做出别的什么偏激举动。
江泫还未开口,他就倏地将视线转了过去,视线叫人浑身发凉。旋即,他从齿缝之中挤出好几个怒意冲天的字。
“……假的。”
“什么?”
萧弦深吸一口气,盯着江泫,一字一句道:“这个长尧,是假的!”
第215章 云下千重8
听清了萧弦说的话, 江泫一愣,感觉一股猛烈的凉意在背后走了个来回。
回神以后,他倏地靠近萧弦, 道:“你……说什么?不过打了一个照面,如何能确定是假的?”
萧弦的拳头攥得喀喀响, 闻言暴怒无比, 喝道:“我看不出来,还有谁能看得出来?你吗?世界上除了我, 还有谁最了解他?!”
江泫尚未开口,他已一道神力狠狠地击飞出去。宿淮双挡在江泫面前, 森森道:“你如何敢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
江泫绕去侧方, 安抚性地握了握他的手, 拉着他走过曲桥。宿淮双感受到掌心温热的触感, 面上寒意褪去不少,一声不吭地任他拉着走。
方才萧弦被宿淮双扔进了净玄峰,这是明着不让他在外头发疯的意思。萧弦被丢进峰内也不安生,狂怒无比, 在殿中冲来冲去,不少梅花都遭了殃。
乌序正在走廊下看书,冷不丁看见殿前梅树剧烈抖动,花瓣与血混杂着往下落, 如同堆杂了满目的血迹斑驳。他豁然起身, 眉目间浮现厉色,道:“谁?!”
话音刚落,就见江泫与宿淮双从外头进来, 行色匆匆。
“不必管他。”江泫冷声道,“让他砸, 砸够了自然会安生。”
见江泫知晓内情,乌序合上手中书卷,道:“是。弟子告退。”
在元烨那待了那么许久,乌序学会最多的,便是不听、不管、不问。如今虽回了净玄峰,这特质仍有保留,走得干脆利落,不一会檐下便不见了他的踪影。
江泫让宿淮双搬了两把椅子来,二人就这样往院中一坐,旁观萧弦从癫狂、愤怒、歇斯底里,到力竭、麻木、一潭死水。他仰躺在积雪与破损的落梅之中,神情木然地盯着净玄峰灰白的天幕,过去半天之后,终于开口说了回峰以来的第一句话。
“假的,就是假的。”他声音有些嘶哑,“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我师尊什么时候喜欢这样讲话?什么时候喜欢过兰草?什么时候喜欢穿这样颜色的衣服?纵使长着同一张脸,眼神也不一样。我跟在师尊身边那么久,他怎么可能是这样的眼神!”
江泫默了默,道:“宗主经历过一次雷劫,或许死过一次。复生以后心性大变,并非没有可能。再者,自我见到他第一面起,他便是这样的性格、这样的言谈举止。”
萧弦将爬满血丝的眼睛转向他,其中压抑着狰狞的风暴。
“你是六尊之一,净玄峰的峰主。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他一字一顿,从牙缝之中挤出零星破碎的字眼。“这世上,真有人能死而复生吗?”
江泫盯着他的眼睛,好一会没有说话。萧弦没有在意他的沉默,亦没有移开目光。
良久以后,江泫垂下眼帘,道:“有。”
萧弦猛地从地上坐起来,干涸的双瞳之中爆出巨大的光彩。他的目光死死锁着江泫,道:“你没骗我?”
江泫道:“我便是如此。”
闻言,他似乎愣了一下,察觉自己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伤疤。至此满心的狂怒与疯癫都慢慢消退下去,虽然仍披头散发,但正常的神情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像个疯子。他将这些情绪都藏进了眼底,漆黑的瞳仁之中缠着一缕红光,像是一头狰狞的恶狼。
“没死就好……没死就好。”他喃喃道,“那真的长尧呢?被这个假货藏到哪里去了?”
江泫道:“若要去查探,你需得给我切实的依据。不能说‘像是’、也不能说‘感觉’。”他冷声道,“长尧是你的师尊,是我的师叔。失踪、被人顶替,此事非同小可,必需谨慎行事。”
萧弦抬起手,指了指一直坐在他身边、漠然不语的宿淮双。
“让他去看。”萧弦道,“他的眼睛很好用,不是吗?”
江泫拉着宿淮双,匆匆穿过回廊,回了寝居。甫一迈进门,他就将门一关、把人往门上一抵,咬破舌尖,吻了上去。
宿淮双知晓他的意图,却不愿见他受伤流血,轻轻抿来一滴,便环住他的腰、按住他的后脑,转为温和的啄吻。江泫的心绪不太平静,唇舌亦僵硬,宿淮双的指尖轻轻摩挲他后颈的皮肤,一点一点将人心中的烦扰吻净,复而分开,将他按进自己怀里。
“足够了。”他轻轻喘出一口气,道:“上山之前明明才说好,此前咽过你的血,便是你的人,可抛却顾虑上山,不必担忧被山灵察觉暴露。如今一日都还没过,怎么又要补?”
江泫的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哑然片刻,徒劳道:“……多做些准备,总是好的。”
他们就这样靠在门扇上,宿淮双抬起手,轻轻抚过怀中人柔软的长发。他没有拆穿江泫的心思,反而道:“确实好。只是,我不想看见你受伤流血。”
江泫道:“这算什么伤……”
宿淮双却道:“只要破损流血了,都算伤。哪日不慎被桌角磕碰到了,起了淤青,也是伤。你一受伤,便有千百倍的疼痛加诸我心。”
他目光沉沉,所言皆是发自内心,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真诚的话。宿淮双笨嘴拙舌,平日里无论是在什么时候、哪怕是夜深缠绵之时,憋得面红耳赤,也说不出一句像样的情话。可往往在他神色肃然地表露心迹之时,言语炙热、情深意笃,一句便能抵上缺漏的百句。
江泫紧紧抱着他,好一会没说话。宿淮双以为他仍在担心,温声道:“不要怕。只是去看一眼,不会暴露的。”
“我与你同去。”江泫道,“我的血、我的人不能离我太远,在身边最好。”
宿淮双神色柔和,道:“好。”
他没有从江泫眼睛上摘去视野,而是将实形散去,寄身于江泫手腕的剑穗之中。原是打算用乾坤袋将他装着去,可宿淮双似乎格外嫌弃这个萧弦待过的地方,最终便想到了剑穗。
走到殿前,萧弦依旧瘫在雪地里,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路过他时,江泫的脚步一顿,为了防止他想不开乱跑,还是将他收进了乾坤袋中、藏进袖间,步履飞快地向竹主山撷云殿去。
一边走,一边想好了去找长尧的理由。一路上的景色都是灰白的,失去了颜色,江泫的心越走越寂静,停在撷云殿前时,情绪诡异地变得波澜不惊。
无论是什么结果,都要接受,江泫想。
守殿弟子见是他来,以为方才遗漏了什么事,为他打开殿门,请他进入。走到偏殿门口,见寝居的门扇紧闭,书室的门却开着,隐约能听见几句微弱的交谈声。
垂眼向书室的方向走了几步,略略抬起视线,瞥见了末阳打整得一丝不苟的金棕色长袍,身体微微躬着,似乎正在向长尧汇报事务。
长尧坐在稍里一些的位置,这个角度看不见他,只能听见他古井无波的声音:“随你去办。”
声色疏冷,分毫无情,远不像待江泫那般宽和。
江泫停顿片刻,伸出手指轻轻抚上左眼。左边灰白的视野迅速消散,满目清淡宁静的颜色挤了进来;江泫换另一只手覆住右眼,往侧边走了两步,瞥见一片堇色的衣角,边缘泛着清浅的白色。
再往上,是衣上繁复的暗纹、垂在肩侧的银发,以及那张熟悉的、谪仙般的面孔。
江泫慢慢将手移向左边,恰逢此时,长尧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微微侧头,视线越过窗棂、来到书室之外。见是江泫,他的神色发生些许细微的变化,似乎没想到他还会过来,有点愕然。
“为何站在院中?”他道,“直接进来便是。”
江泫静静凝视着他。在宿淮双灰白一片的视野之中,末阳面前坐着的,是一团虚无缥缈的灵。有些微人形,轮廓十分不清晰,浮于座椅之上。
他却是无比熟悉的,心底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苍梧。
江泫很想这么叫它,不明白为何曾经结识过的山灵为何出现在这书室之中,还披着长尧的壳子。曾经相处时的零星回忆浮现在眼前,最终定格在苍梧横出一步、拦着他不让他渡劫时的情形之上。
他心中沉沉,呼吸也有些凝滞。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放下手迈上回廊,一步一步进了书室。
座上的灵道:“可是方才有什么东西遗落了?”
左边是伪装,右边是本体。两两相和,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