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泫道:“没有,只是来找末阳,让他在赴宴名单上添一个名字。”
末阳闻言,立刻回头,满面不悦道:“文书已呈上,如何能再添?”
苍梧则道:“无妨,一个名字而已。”
平静温和,徐徐不惊。
宗主发话,末阳便不会再反对,只是神色仍然不虞。
苍梧道:“末阳,行事莫要过于死板。”劝完这句,它伸出手,亲自提笔于砚台中一蘸,末了望向江泫,道:“要添谁的名字?”
江泫定定地看着他,藏在袖中的双掌已攥紧成拳,神色却没有分毫变化,道:“宿淮双。”
“长尧”的壳子略一颔首,笔尖点上宣纸面。可江泫分明看见,它的灵体自听见宿淮双这个名字之后,便倏地一颤,身形扭曲,如同烈风之下熊熊燃烧的业火。
纵使如此,它的手却连分毫颤抖都没有,很快添好了名字,灵流召风,吹干墨迹,道:“这便好了。”
江泫缓缓点了一下头。办完了事情,他神情平静地示礼告退,走出了撷云殿,走过曲桥,回到了净玄峰。
一进入净玄峰,宿淮双便从剑穗中出来,跟着江泫亦步亦趋地回到了寝居。一关上门,江泫就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
宿淮双任他握着。好一会儿,江泫垂着头道:“……是他。”
宿淮双道:“是谁?”
江泫道:“是长尧,也是苍梧。今日见到的他,同我第一次见到的他毫无分别,别的人伪装不来。”顿了顿,他有点艰难地道:“长尧已经死了,他从来没有回来过,回来的自始至终就是苍梧。”
要承认这个,实际上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江泫回宗之时记忆全无,除了师姐师弟,这位名义上的师叔也给了他不少照拂。此后亦有种种,苍梧山底为他掐去记忆、平日里的温言相待、危难时刻屡次出手相助、有求必应,江泫一直将这些恩情铭记在心。
长尧于他而言,是一位可敬可亲的长辈。可苍梧这个名字在江泫心中,便远没有长尧纯粹。
共同渡过山间一段岁月、在他渡劫之前阻拦不及,若停在这里,便令人十分触动。可随后接踵而至的是顶替长尧身份回宗,平日居于撷云殿,闭关之时却可以灵的身份行遍九州。
它是藏在元烨身后的“神秘人”,起先想借他之手复苏妖神,为此不惜唤醒€€山神为祸世间。而后不知为何又忽然反悔,变成元烨口中的“骗他送死”。
此灵心中所想,实在迷雾重重。然而可以肯定的唯有一点,它和江泫等人,绝不会走同一条路。
事件走向实在出乎意料,宿淮双的脸色亦不太好。他拉着江泫到坐榻边坐下,凝视着他的眼睛,道:“你记不记得,我在刘家村的时候,去追过一只灵?”
江泫只觉自己的呼吸都被攥紧了。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道:“你追的是……苍梧。”
宿淮双道:“正是。在神境之中,仙地之灵优于一切,而苍梧是最顶上的那一位,能将自己的领地于神境之中隐去。无论是谁,只要没有它的允许,都不能进入。”
“此前追杀它时,我便察觉到它实力不俗,猜测应当是某一片仙地之灵。今日见到才发觉,是仙山苍梧。”
江泫的神色有些凝重。
九州之内众多仙山,若苍梧第二,便无山敢称第一。此山自古便有,随年岁更迭愈发高耸,天灾过后,割裂成一山六峰,灵气之丰,世间罕有。
也正是因其灵气丰沛,才被选中设阵,得以滋养阵法运转、镇压妖神万年。苍梧是此山之灵,实力绝不可小觑。
也正在此时,江泫回想起了一个被他遗漏的问题。
“那时你说,那只灵跟在我身边许久了。许久是有多久?”
话音未落,宿淮双的面上浮现不快之色。他反握住江泫的手,察觉到对方的指尖也扣了上来,心情这才转好,道:“难以估量。它对你的行踪无比熟悉,又善于藏匿,跟得十分熟练。若非我回神境找阿序,极偶然之间抓到苗头,根本就察觉不到它。”
江泫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宿淮双又道:“九州的人看不见灵,能凝出实形的屈指可数,一般也不会在人前现身。阿泫为何认识它?”
江泫道:“渡劫之前,无意间出手相救,让它在净玄峰住过一段时间。过去太久,大多事情记不清了。至于为何看得见它……尚且不明,许是刻意现身,许是机缘所致。”
宿淮双神色郁郁道:“人与灵之间何来机缘。定是刻意为之。”
江泫一抬眼见他神色,心中的沉闷之情骤然消去不少。他松去一直紧绷的肩背,轻轻捏了捏宿淮双的手指,附和道:“定是刻意为之。宗主回宗时,我尚未去渡劫。他回来之后一直闭关,我也不曾见过。”
“再后来,便是玉危带人将我从幽州找回来,在净玄峰见第一面。”
宿淮双似乎想起了他殒命雷劫的传闻,扣着他的手掌微微一紧。寝居内陷入一片沉缓的宁静,两人各有心思,就这样十指交合,静坐了一会儿。
须臾,江泫道:“既然没有真正的长尧,那便要设法搞清楚它究竟想做什么。断锁之计亦需商谈,只是如今不能再叫他知晓了。半月之后江氏饮宴,要去赴宴。”
他一件一件数着,神色稍有些单薄。一只手忽然揽上,江泫眼前天旋地转,再回神之时,已然枕上了宿淮双的腿。
坐榻宽敞,如此姿势倒也不算是挤。宿淮双赤红的双瞳微垂,伸出一只手覆上江泫的眼睛,道:“今日休息,不许再想。”
江泫正好觉得有点头疼,攥住他的手,慢慢阖上了眼帘。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发觉宿淮双不知何时将他移到了榻上。青年背对着床榻坐着,长发垂在腰后,背影一如既往的沉稳。江泫侧头看着,总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只是这次宿淮双回头过来,视线温和,再无从前的压抑与克制。
“醒了?”
江泫道:“醒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尚未完全清醒,看起来有些愣头愣脑。盯着宿淮双看了一会,忽然道:“若我说,现在就要闯进主山,用剑抵着苍梧的脖子问他想干什么,你跟不跟我去?”
宿淮双道:“去。”
江泫道:“你怎么分毫不迟疑。”
宿淮双微微笑道:“我不会输。只要你开口,我立刻就去把他抓过来。”
江泫看见他的笑容,微微垂头,揉了揉睡红的耳尖。待到洗漱完、穿戴整齐,才看见桌上摆着的一只油纸包。
“槐枣糕。”宿淮双道,“今晨下山,见山下有卖,便带了一些回来。路上尝过了,似乎比从前要甜一些。”
江泫靠近桌前,从纸包之中捏了一个,看见形状才想起来,这糕点宿淮双小时候也给他送过,时间过去太久,他已经记不得味道了。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清淡的甜味萦绕舌尖,恍然间想起一些旧事。
宿淮双坐在凳子上,一直仰头看他。不消片刻,眸光微动,等江泫吃完一个,方才压着他的肩膀、微微仰头,咬去他唇边一点零星的糕屑。
江泫指尖微缩,不曾料想他这个举动,呼吸微颤了颤。除了这个,宿淮双倒也没有做别的,微凉的呼吸渐渐远去,青年的视线微妙地偏移一点,片刻后又挪回来,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镇静。
他道:“今日要做什么?”
江泫抚过自己的唇角,还是俯下身,给了他一个轻轻的吻。而后才直起身,从油纸包里又拈走一个,道:“去找师姐和温€€。若要断锁,需从他二人开始。虽要细细谋划,也不容拖延。”
宿淮双道:“好。”
第216章 苍梧岁去1
重月与温€€, 一个是江泫的师姐,一个是天陵的徒弟,上清六尊之中, 他们三人的来往要格外密切一些。是以,就算联络聚头、哪怕在净玄峰上呆上一整天, 也分毫不奇怪。
二人之中, 重月算是最容易说动的一个。江泫说的话,她大多会认认真真地往心里放, 小部分过于匪夷所思的事情,在确认江泫说话时是清醒的时候, 心中虽疑, 大体也相信。
温€€的性格要更坚决一些, 几乎是话音刚落, 他便毫不犹豫地偏向了江泫这边。谈话完成以后,已至夜色寥落之时,江泫犹疑片刻,从袖中取出了巫的神目。
“可能会有些难受。”他道, “只一眼,便立刻收回视线。”
双目皆于二人身上试过,重月拒绝江泫相送,顶着一脸惨淡的颜色离开了净玄峰。温€€在取走神目之后仍愣愣地盯着天幕看了许久, 临走之前脚步虚浮, 对着江泫深深地鞠躬示礼。
“我一直觉得,有愧于您。”他声色沉沉地道,“师尊那时……本应由我来, 我那时心幼,于心不忍, 最终还是您帮我下的手,也帮我背了本该我背负的罪孽与惩罚。看见您如今身体无忧,我很高兴。”
他抬起头来,视线隔着夜色与飞雪,仍然显得极有温情。
“灭神一事,不论顺不顺利,只要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请您直言。”
江泫道:“此事自然需要你出手,并且过程不会轻松。只是,你方才说什么‘惩罚’?”
温€€默默地低下头,向他鞠了一躬,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江泫目送他的背影远去,还没想明白到底是什么寓意,手已经自发抬起,探向颈后那半个天罚的烙印。
只是方才伸到一半,被身后另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
宿淮双道:“廊下风大,快进来吧。”
江泫的手被他握在掌心,心中那点有的没的预感也被跟着握没了。他与宿淮双一道转身回了寝居,门扉合上,风雪声都被隔绝在外。
这风雪曾经于他来说是牢笼,如今听着已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心中十分平静。平躺在榻上时,心中又不免感慨:过了这么久,自己终究有些不同了。一切都在慢慢变好,等这件事情过去了,就到了宿淮双出师的时候。届时,他们就能堂堂正正地一起,平日下山四处游历、除邪卫道,年末了便回宗小住一段时间,看看师姐师侄……
想着想着,他的意识慢慢向睡意之中沉去。正要睡着,忽然听见一道东西落地的响声,倏地一惊,脑海之中的困倦之意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他立刻从榻上起身,见宿淮双已经走到桌边,俯身捡起了装着萧弦的那只乾坤袋,神色不善道:“你想干什么?”
不知萧弦说了些什么,宿淮双又道:“自不量力。好好待着,不要……”
他似乎想说不要打扰江泫休息,想转头看看他情况如何,不料一转头,见人已经坐起来了,正在穿鞋袜。很快又走到近前来,捧起他的脸,额头轻轻一抵,眸色幽幽,意思不言而喻。
江泫一过来,宿淮双顿时什么情绪也没有了。他立刻将乾坤袋丢去一边,反手搂住江泫,灵识微动。
下一刻,江泫的视野已然便得灰白。他吻了吻宿淮双的唇角以示奖励,道:“我带他出去一会,你就在房内。”
宿淮双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微微睁大了眼睛。还没反应过来,江泫已经抓着乾坤袋、披了一件单衣,出门去了。
估摸着已到了子时,夜中廊下寒凉无比。江泫如今身体很好,再不怕冷,萧弦是鬼感受不到温度,他便没走多远,出了门挪了几步,就在廊边坐下,将乾坤袋的缝隙揭开。
一阵黑红烟气从袋口掠出,于江泫身边凝出实形。
一日不见,萧弦的状态是丝毫没有好转,往走廊底下一坐,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去杀了它。”
他怨气冲天,如同一道黑红交织的漩涡。猩红的血气与鬼气在他身边凝固,恍惚间已经不见人形,诡异万分。
“竟敢顶着他的脸回上清宗……”他咬牙切齿道,“谁给它的胆子?那张脸是它配用的吗?区区、区区一只灵……”
江泫平静地道:“你打不过它。”
萧弦冷笑一声,道:“打不打得过,不由你说了算。它是你的旧识,你便如此护着它。”
江泫的眉头微微一皱,直接站起身来,照着他的肩膀狠狠来了一脚。萧弦被踹飞出去,肩头剧痛,狂怒无比。一人一鬼在院子外头有来有回地打了小半个时辰,期间江泫逮着缝隙,照着他的胸膛又是一脚。
萧弦倒飞出去,狠狠地砸进一堆积雪里头,再也没爬起来。江泫等了一会,忽然听见一声小小的呜咽声。
这声音实在太小了,微弱得被风一吹就散。江泫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向着那边走了两步,又听见一声。越往近了走,声音就越明显,许是他自己也压不住了,等江泫走到雪堆旁边往下一看,见他一身煞气竟然被打伞不少,此时正仰躺在雪堆里头,如同稚子一般嚎啕大哭。
“他……他死了……呜……”
“我……呜……我没把他救下来……”他满面都是眼泪,吐字破碎不清,“我用命去救……还是没把他救下来……”
江泫垂头看他,心下微动。
萧弦一贯如此,嘴硬心软。嘴上说的是一套,手中做的又是另外一套。
他与神境有些牵连,在刘家村看见的长尧,应当就是宿淮双追杀的苍梧。一看见长尧,什么事都顾不上了,在墙根匆匆留下印记,便径直去追。
想来不是很追得上,追到一半见“长尧”丝毫不回头看他,厌弃之情一如往年,竟不敢再追下去,也提不起勇气继续去找。在荒原游荡几日,又回地窖找了江泫。
他以前恨长尧么?或许是恨的。可那究竟是爱是恨,在看见长尧的一瞬间,便也分明了。
不过是一个因执念徘徊世间的可怜人,为了心上人身散魂消、不得安息,乍然听闻人还活着,硬是要从地下爬起来,去看一眼他过得好不好。结果看没看着,还得知那人是假的,本尊已经死了,满心茫然怒火无处宣泄,这才躺在雪地之中,哭得肝肠寸断。
江泫屈膝在他身边蹲下,温声道:“这世上就是有很多拼命去做都做不到的事。或许他在雷劫之中还剩下一缕残魂,入轮回转世,现在过得很好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