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倌塔塔不情不愿地稍稍侧身,让出自己原来占领的大好位置,一边还嘀嘀咕咕。
“外来的修士?他能认得咱们老爷的‘新字’?”
莱因修士轻轻点头,向周围的农人们致意,得到农人们手忙脚乱,各种奇形怪状的回礼,连那位被人喊作牛倌,不太高兴的大头矮子也慌里慌张地摘下他的旧帽子,苯拙地屈身行了个不伦不类的脱帽礼。
莱因修士缓缓走到告示跟前,仰起苍白消瘦的脸庞,盯着木牌上那些奇奇怪怪、方方正正,有如符文花饰,又似乎有着自己严谨规律的“文字”。
托恩子爵的新字?
这可不像是什么临时弄出来,方便乡人读写的东西,更像是蕴含着奇妙的、与此方完全不同的文明底蕴。
神明的宠儿,会“神术”的子爵大人,伪装身份潜入圣殿山,能对抗魔物,甚至帮助国王定鼎的您。
还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苦修士认真地盯着布告好一会儿,在周围人们都有些焦燥不耐时,他欠意地摇摇头说:“啊!真是对不起,我并不能识得这些新奇的字。”
乡人们顿时哄然,自豪中带些鄙夷又似乎是不出所料的眼神,像是雨点般飘飘忽忽洒到苦修士的身上。
就连那几位“贵族”家的预备役们,也难免流露出失望的眼光,互相对了对眼神,胖子吉哈根挤上前去,一边看,一边大声地为众人准确地念起了子爵大人的告示。
生活在这位大人的地盘边上,不对,如今是活在人家的地盘里了€€€€哪怕瞧不上,前途苦闷又有上进心的贵族子弟们,对这位爱折腾的大人总是悄悄多了几份关注。
哪怕这位折腾出来的“新字”,与源出古时撒门帝国的拉丁文系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是对本身识字的贵族子弟来说,好歹比睁眼瞎的农人和小屁孩们学得可快多了。
“……行政厅,管理司法、农务、税收、工商业……等职司,有意从事者,通过公招考试与面试,即可入职。”
“考试内容,必考算术和‘新字’,司法、农业、商务……可以选择科目,择优录取。”
因为是自己偷偷学习的“新字”,吉哈根一开始还有些不熟练,读着读着他眼放光明,神情渐渐激动,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只要是圣恩王国的成年公民,不是罪犯,能够遵守子爵大人地盘上的法则和规矩,谁都能考!
看看这待遇,一旦被录用,哪怕是最基层的办事员,也有10个库法的月薪,还包住宿和一日三餐!
10个金光闪闪的小可爱呀!
哪怕是当年他的男爵爷爷还在世,家中正繁茂的年头,作为爷爷还算喜爱的孙子,他一个月也不过就是5个库法的零用。更不用说,等到父亲病倒,封地都被卖了大半时,他一个月就只有2库法都不到的钱可以勉强度日。
眼见父亲也快不行了,向来看他不太顺眼的兄长,最近看他的眼神都阴恻恻的,估计只要老头一断气,他们几个弟弟都该卷着包裹被扫地出门了。
这个时候,吉哈根万分庆幸当年为了逃避痛苦的骑士学习,好歹还努力认字,学了算术。
有这样丰厚的报酬,哪怕托恩子爵是地狱的来者,他也愿意帮子爵大人刷干净蹄子,给大人脑袋上的黑角打蜡上光!
“谁都能考?哎呀呀,那可真是大好事。”
“说得好像你识字认数似的,前两天屯里分‘土肥’,你可是掰着手指数不过来,连脚丫子都用上了!”
“呸!我不识数,还有我家小子呢!他可上了大人的培,培啥班,还是个‘优等’呢!”
“告示里说了,要成年的,小先生们可都是老爷的学生,还得学呢!”
贵族青年里有个小个子听着这个告示,急了:“我倒是会算术,可是没学过子爵大人的‘新字’怎么办?能不能考?”
倒不是不想学,托恩子爵手里地盘这么风生水起的,他又不是瞎的,怎么就不想为自己多留条后路。
只是可惜他家里的老头子是歪嘴赫夫男爵手下的铁务管事,祖上也曾经发达过,原本想傍着赫夫老爷努力努力,好歹弄回个骑士领,没想到被平地杀出来的托恩男爵给打得一败涂地。
不但爵位没拼搏出来,连靠山歪嘴赫夫都被连皮带骨吞了,现在还在白泥坑里为托恩子爵老爷“贡献”经验和力量呢!
老头子又怕又恨,夹着尾巴好一阵子,要不是当年也偷偷留了后路,现在大概不是破产败家就是跟着歪嘴赫夫一道挖白泥去了。
怼是怼不过了,老头不敢明着作对,但在家里却是一言堂,绝对不许托恩老爷那些“歪门斜道”的玩意出现在家里头!
现在好了,可害得儿子没法“上进”了。
小个子幽怨地盯着告示,急得上火。
“想学倒是不难,”
小胖子吉哈根难得有此高光时刻,这消息又不是什么保密的,昂着脖子略带点自得地说了出来,“子爵大人全力推广新字和算术,不但开了培训班,还开了‘扫盲班’‘夜学班’,免费提供识字的课本,只要能过学考,识字课本就送你了……”
“那倒是好!在哪儿有这个‘扫盲班’?”
几人七嘴八舌地问着,周围乡农也围着闹哄哄,倒是一团快活景象。
苦修士静静站在一旁,看着这些人们,听清了自己想要消息,又悄然离去。
望着眼前光彩照人,鲜艳夺目,如开屏火鸡般的优雅贵族,甩着他那头银闪闪的卷发,做了一个“标准”的见礼,新上任的托恩子爵眨了眨眼,嘴角一阵抽抽。
“日安,劳伦斯爵士。”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如此辣双眼。
明明当初刚见到这位派恩基商会的代表时,他还是一派低调谨慎的作风,一身黑沉沉的暗色,连发带都是黑色的!
如今派恩基家族支持的国王终于上位,这是彻底放飞自我了?
约翰劳伦斯姿势优美地站直了身体,似笑非笑地弯着嘴角,啧啧轻叹:“真是没想到啊!您让我如此出乎意料,想想却又似乎理所当然。”
谁又能想到,一个乡下男爵竟然会混成个神的宠儿,不但摇身一变成了教士救了国王陛下,甚至还在成年礼上使出传说中的“神术”,力挽乾坤,扶着国王上位却又悄然离去。
有些事情大多数人不知道,有些事情他们这些国王的心腹知道一星半点,或是半知半解,但更多的事情却是不能为人知,不能大白于天下。
国王陛下那些黑暗的过往,尘封才是最好的结局。
好在贵族最大的本事就是睁眼说瞎话,瞪眼装瞎,该知道的门清,不该知道的闭眼就忘。
劳伦斯含糊不清地赞叹了声,精神头十足地开始奉承起子爵大人一如既往的“朴素”作风,勤恳奋发,顺便问候一声威兰“农具”深加工业的产量和销售……
“没了,真没了!你就算把葛利和史密斯捆一块打死,我也拿不出一把长镰刀了!”
站在一旁的葛利管家眼神幽怨,怎么就又挨着他的事了?
陶舒阳说起这事就怒火中烧。
这位是给国王办事的,给的价钱又相当“合适”,他本来也很愿意支持下国王陛下的军队建设。
但是没想到啊!趁着他去圣殿山“进修”,这家伙居然能把威兰领的农具一扫而空,连把锉脚刀都没给他留下!
这是人干事吗?
要不是史密斯带领着铁匠们“996”“007”地拼命,怕是领地秋收要靠手薅麦子!
“……要不怎么说您领地上的农具物美价廉,又一专多用呢!”
劳伦斯笑嘻嘻地岔开话头,装着若无介事地凑过头来,用蚊蚋般的声音悄然道:
“和您说个秘密消息,您可千万别外传。”
子爵大人斜眼瞄他,撇撇嘴,不置可否,到底还是挥挥手,让管家退开。
“您知道吗?国王陛下的‘新军’要移防了……”
陶舒阳有些疑惑地眨眨眼。
劳伦斯盯着他的眼睛,缓声道:“因为塞尔丁人疯了,他们用万人血祭,‘血圈’一路向南。”
“新军将要移防……诺伊郡。”
第95章
巨大的橡木桌子被刷上了如镜的棕色木漆,平整的桌面如同婴儿的肌肤一般光滑,透过半透明的漆料还能清晰地看出木头原本致密而美丽的花纹,桌角优美的弧线如同天边飘过的云朵般柔和,便是再不识货的乡下人看到了,也要惊叹着赞美这家具的奢华美丽。
这样漂亮的桌子是托恩子爵领最新最热的顶尖货色,别看只是一张桌子,却凝结了无数子爵大人启发下的精妙技术,比如生漆采集制造、漆艺涂刷、木材解剖车床、水力动力、榫卯结构、铁钉制造……
然而,被郡县里无数贵族管家们哄抬拼抢,千金都难抢到一张的奢华“大板桌”€€€€谁也不知道托恩阁下为啥要取这么个奇奇怪怪的名称,如今却被堆满了陈旧的羊皮卷和羊皮书,屋里忙碌的几个人,没有一个将目光留驻在桌上片刻。
初秋时分,威兰领的夜晚已有几分凉意,史提夫教士却把袖子撸得老高,露出他那双松树根般粗壮得能跑马的结实胳膊,满是浓密金毛的粗大手指战战兢兢地翻着教会里传存下来的脆弱“娇嫩”的古羊皮卷,大脑袋上热汗蒸腾,连地中海式的卷毛都打湿了,一缕缕滑稽地贴在脑门上。
他也顾不得什么教士形象了,大眼珠子瞪着古卷,试图从上面找到一星半点有关的资料,能为领主老爷解疑,也为自己和这片领地上的人解难。
但是有关塞尔丁人“血圈”的恐怖记载虽然不少,有用的却实在太少了。
绝大部分的记载里都是用恐惧与绝望的口吻描述着“血圈”的可怕、塞尔丁人的残暴野蛮,或是记述下传说中幸存者的惨状,以及他们口中流传的恶魔祭祀。
配着血淋淋的残肢断躯、群魔乱舞的插图,让人几乎以为自己是看到了地狱的景像。
“血圈”究竟是什么?有何目的?是否有既定的目标?祭祀的是什么神明或恶魔?
……一概不知。
“……目前来看,虽然不知道‘血圈’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它带来的绝对是可怕的灾难。”
史提夫教士脸色难看地指着羊皮书中的某一页,画上的人物和场景比例扭曲,色彩更是刺目€€€€羊皮纸被涂成了黑色,陈旧斑驳的黑底上一片片残破的肢体组成一个巨大的腥红圆圈,画面中央是无数惊恐哭泣的人类。
代表着地狱与恶魔的黑色,与腥红的“血圈”交织,形成了古怪而诡秘的纹路,哪怕是看着让人胃中翻涌不适,目光却也很难挣脱这幅恐惧的画面。
葛利管家使劲闭了闭眼,把自己的目光从羊皮书上移开,擦拭着额头的冷汗,回想起以前隐约听过的传说。
“老男爵当年还在的时候,他曾经跟随着当时还只是王子的前国王路德恩二世陛下征战……”
所谓的“征战”当然只是美丽的修饰词汇,塞尔丁人入寇,当时还是王子的前国王征召了几支军队出征。
老洛恩特男爵那时还只是个没有封地的流浪骑士,听到这个消息后,赌上一辈子的运气,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买了一把好剑,又让铁匠修补了自己那套祖传的破烂骑士盔甲,跟上了王子的队伍。
老洛恩特男爵赌赢了,虽然出征的队伍赢得惨烈,活着回到圣恩的流浪骑士十不存一,但是他们毕竟胜利了,靠着这一次的战功,活下来的战士骑士都获得了重重的封赏,威兰领就是那时候被封赐给老洛恩特男爵的。
老洛恩特男爵对于自己的赌命成功十分得意,在今后的几十年里时不时吹嘘自己“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战绩,但却非常奇怪地,从未提过那一场惨烈战事的一星半点细节。
直至有一次,他在酒宴之后酩酊大醉,在雷雨交加的夜晚,老洛恩特男爵拎着他的长剑冲进了大雨之中,用尽力气地挥剑砍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声嘶力竭地大喊:
“滚开!黑暗地狱的走狗!滚开,你们这些被魔鬼玷污的污秽之人!”
“我,我有光明神的庇佑,神佑!啊啊啊!滚开,我杀了你们!”
“血圈,血圈!那是地狱之门!”
他喊着,黑暗的魔鬼杀人无数,用人的血绘成巨大的血圈,打开了地狱之门。
地狱的污秽污染了碰触它的人,除了杀戮,别无它法。
他在雨中狂呼着挥剑乱砍,直到筋疲力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葛利管家才敢让人把老男爵抬了回去。
事后,老洛恩特男爵下了封口令,对于他酒后所说的那些狂悖可怕的言语,不许有只字片言流露出去。
如果不是今天托恩老爷提起,葛利早已经把这件可怕的事埋在了心底最深的记忆角落里。
如今么,事关领地和自己的身家性命,他当然要事无不言地向子爵大人禀告。
至于封口令……愿光明神保佑已经神国去见他老人家的老洛恩特男爵。
“你是说后来在圣恩王国四处传播的瘟疫,也许和老洛恩特男爵征战时遭遇的‘血圈’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