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47章

林珩点了点头,忽然间轻咳一声。

氏族们同时望过来,智渊微微一笑正准备开口,却见林珩起身离开位置,径直穿过殿内,就此扬长而去。

他跨出殿门的一刻,礼乐声再度响起。

氏族们方才恍然,时间耗尽,朝会已经结束。

新氏族们不发一言,跟在有狐氏和鹿氏身后离开。

勋旧们看向智氏和陶氏,都是眉心深锁。

“今日这般,明日该如何?”

费氏没有参与讨论。父子三人走出殿门,见到等候的侍人,跟随后者离开正殿,去往林珩所在的林华殿。

“父亲,殿上之事,您以为如何?”费岚低声道。

“公子不类君上。”

回想林珩的表现,费毅眯起双眼。

这位嫡公子不喜新氏族,也未必看得上勋旧。

这般特立独行,他究竟有何倚仗?

见父亲不欲多言,费岚果断噤声。

侍人在前方竖起耳朵,没有听到更多,索性也不再拖延,带着三人穿过回廊,很快来到林华殿。

马桂站在殿前,同马塘相似的面孔带着笑,却无半分亲切之感,反而虚假冰冷,令人极为不适。

“公子在正室。”

侍人退至一旁,马桂亲自为三人引路。

风过廊下,掀动垂挂的铜铃,阵阵声响清脆悦耳。行走其间难免被牵动心神。

殿门敞开,费氏父子移步入内,见礼后落座。

林珩坐在屏风前,身后是大团盛放的牡丹,姹紫嫣红,争奇斗艳,颜色浓烈到近乎刺目。

黑袍公子抬起头,繁花映衬下更显苍白。

身形瘦削,唇无血色。

双眸却黑得异常,仿佛无尽深渊,一旦堕入渊底,再也休想挣脱。

一声轻响,林珩放下手中竹简。

竹简是陶裕送来,记录勋旧名单,也是陶氏递上的投名状。对照朝会上的表现,这份投名状的实用性很值得商榷。

“费卿前来所为何事?”

“临桓起风,费氏恐有难,唯求公子施以援手。”

费毅开门见山,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道出自己的目的。

临桓城传回的消息很不妙,稍有不慎,费氏上下怕要粉身碎骨。

费氏奉行明哲保身,总能避开最危险的漩涡。无奈今时不同往日,风浪渐起,费氏避无可避,必须做出选择。

“风因父君起。”

林珩声音平淡,手指轻敲桌面,一下接着一下,十分有规律。某一刻戛然而止,令费氏父子心头一紧。

“父君许出诸多条件,始终不能得偿所愿。费卿可否为我解惑?”

费毅早有准备。

他解下腰间锦囊,从中取出一只木盒,亲手递到林珩面前,口中道:“公子,费氏之药,君上早已服过。”

“服过?”林珩神情微怔。

“君上头疾因此药起,故而再服无用,只能加重病症。”费毅直视林珩,道出隐藏多年的秘辛,一言石破天惊。

“下药者不是旁人,实乃正夫人,您的母亲。”

第三十八章

“药有相冲,毒有千方。善用可医人,恶用能损命。”

费毅打开木盒,里面静静躺着三只玉瓶,每只仅有手指长,肚圆颈细,玉质晶莹润泽。

瓶身浮凸花纹,细节处纤毫毕现,雕刻得十分精巧。

瓶塞同瓶身浑然一体,需要触动镶嵌在瓶身上的机关才能开启。

瓶中既非丸药也非药粉,而是泛着青绿的汁液。

药汁略有些粘稠,采自十多种草药,经过特殊方式熬煮提炼而成。

“此乃毒方,可治病,也能夺命。”

费毅重新扣上玉塞,将药瓶放回盒中。

三只玉瓶并排摆放,瓶身上的雕刻彼此契合,竟然是一条肋上生翅的巨蛇。

巨蛇额前长角,眼箍细鳞,极类上古传说中的凶兽。

林珩细看巨蛇纹路,莫名觉得有些熟悉。绞尽脑汁回想,一幕画面闪过脑海,那是关于前朝先民的记录。

“殷民图腾?”

费岚和费何倏地抬起头,满脸震惊之色。

费毅动作稍顿,缓慢垂下目光,发出一声轻叹。

“不瞒公子,费氏先祖确为殷人,数百年前迁入晋地,助晋侯开疆拓土,以战功授上大夫,代代相袭。”

“我母同费氏有旧?”林珩审视费毅,不放过他的任何表情。

费毅将木盒推向林珩,又从耳上摘下一枚玉环。手指触动玉环内侧,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玉环分成两半,一半中空,内里藏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纱。

轻纱透明,展开能覆盖半掌。

纱上写满细长的文字,笔画钩曲,仿效花鸟虫鱼,俨然是殷人的传承。

“正夫人之母出身申国黎氏。黎氏曾对费氏有大恩,此事罕有人知。”

费毅展开轻纱,对照上面的文字逐一向林珩解释。

“外大父可知此事?”林珩对殷人知之甚少,相隔数百年,故纸堆中的记载也不甚详尽。只知前朝好人祭,动辄以千百人祭祀。史书记载中,一次重大祭祀的牺牲能达两千。

“不知。”费毅沉声道,“申国被楚吞并,黎氏族灭。除了正夫人之母,世间再无黎氏之人。”

正因知情人逝去,秘密才能保守至今。

“我母如何得药?”林珩继续问道。

“药乃先父赠与黎氏女,后传至正夫人手中。”费毅回想当年,不免有些慨叹。若非深知药性又亲眼见过晋侯发病的情形,实在难以置信,素来敦厚温柔的正夫人会有如此手段。

“外大母?”

“正是。”费毅颔首道,“正夫人如何下药,臣一概不知。正夫人临终前将此信传与臣,要求费氏践诺,不以实情告国君,不医国君病症,则黎氏对费氏之恩一笔勾销。”

费毅凝视纱上的文字,仍能记起那一刻的震惊。

他曾想方设法联络正夫人,奈何当时宫内情况复杂,以有狐氏为首的新氏族兴风作浪,妾夫人们手段百出,国君更在推波助澜。

正夫人在生产时伤了身体,常年离不开汤药。百般防范还是遭了算计,在宫墙内血枯而亡,香消玉殒。

“正夫人行事缜密,知情者多殉葬。对国君用药一事,迄今未被觉察。宫医或有发现,不知药方也束手无策。”

提到晋侯时,费毅面无表情,既无敬畏也无厌恨。

他的态度代表绝大多数勋旧。

对于一国之君,他们的尊敬流于表面。条件一旦成熟,推翻晋侯不在话下,没有一人会手软。

林珩沉吟不语,看向写满字的轻纱。

费毅言之凿凿,说得煞有其事。真假掺杂或有可能,全部是谎言,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父君头疾无法根治,最终会如何?”林珩看向费毅,锁定对方的视线。

费毅顿了一下,选择实言相告:“头疾引发剧痛,日夜备受煎熬,终将癫狂而死。”

“是吗?”

一声低喃,似轻风拂过耳畔。

林珩垂下眼帘,忽然间勾了一下唇角。

白皙的面容不染血色,瞳孔幽暗深邃,没有对晋侯的担忧,只有平淡到极致的冷漠。

对上他的目光,费毅瞳孔微缩,神情瞬间凝固。

一刹那,他恍如置身冰天雪地。耳际嗡鸣,额角鼓胀,寒意沿着脊背攀爬,飞速充斥四肢百骸。

“既同我母有约,望卿信守承诺。至于卿所求,”林珩歪了下头,手指轻点桌面,温和道,“万物有价,卿以何交换?”

“费氏药方献于公子。”

“不够。”

“费氏愿效忠公子,助公子执掌大权,成就大业。”

“不够。”

林珩连续拒绝,费毅心生不安,定定地看向对方。

目光交锋,彼此拉锯,林珩一派淡然,费毅愈发忐忑。

足足过了半刻钟,费毅终究放下侥幸,低头道:“公子有何要求,无妨直言。”

“我无意费氏药方,卿可自留。”

林珩扣上盒盖,将木盒推向费毅。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看上去没有半分留恋和不舍。

“奏疏递往上京,无论费氏相助与否,我都将为晋世子,日后必掌晋国大权。”林珩莞尔一笑,眉眼似墨,不含一丝戾气,偏偏令人胆寒。

“反之,费氏投诚,我能令卿拔出氏族,位列勋旧之首。卿以为如何?”

林珩每说出一句话,费毅的神情就会郑重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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