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料到林珩会口出此言,国太夫人不由得一愣。凝视俊逸的玄服公子,神情有片刻恍惚。
一刹那,仿佛回到年轻时,她刚刚抵达晋国,初见晋侯时的怦然心动。
性情冷峻,偏容姿雅致。
她坐在伞车下,一身黑袍的男人径直走到车前,无视左右的惊呼声,一把横抱起她,将她抱回自己的车上。
像是个蛮人!
一声“无礼”哽在喉咙里,至今回想起,脸颊仍隐隐发热。
见国太夫人望着自己出神,似在透过自己看向另一个人,林珩心中有所猜测,轻声道:“大母?”
声音惊散了回忆。
斑斓的画面支离破碎,最终化为大团漆黑,再不能捕捉。
国太夫人攥紧手指,压下早该湮灭的情绪,单手推过木盒,认真道:“收下吧,你既有霸道之心,这些人必对你有用。”
“多谢大母。”林珩没有再推辞。
“如今宫苑已空,宫内无百花之色。”国太夫人话锋一转,令林珩措手不及,“你该考虑婚事。越侯无嫡女,唯有一名庶女,尚且年幼。两个同母兄弟也无嫡女,宗室女无出彩之人,难以为妻。”
“大母,此事不急。”林珩将木盒放到一旁,为转移国太夫人的注意力,提出猎场中的刺客,明言将要伐郑。
“真是郑国?”
“定然是。”林珩言之凿凿,“郑国困父君,郑侯欺我年少,此番又派人行刺,非战不能正我国威。”
明知事情存在蹊跷,国太夫人却无意多问。
如林珩所言,郑国困晋侯,又欺林珩,且对边境两城虎视眈眈,此战势在必行。
“春耕不能耽误,在夏秋出兵,能取郑国粟麦。”国太夫人提出先君的策略。
“不必等明年,我意今冬出兵,以智氏和费氏为先锋,明日宣于朝会。”
林珩抛出计划,国太夫人吃惊不小。
“冬日出兵?”
“正是。”林珩身体微微前倾,沉声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舍弃战车调用骑兵,就食当地。”
听到他的计划,国太夫人初觉惊讶,很快陷入思索。对比先君时的兵势,回忆执政时同郑的两次交锋,眸光越来越亮。
“骑兵,奇兵,大有可为。”
祖孙两人在殿内畅谈。
国太夫人经验丰富,提出数条良策,助林珩完善计划。
同一时间,郑侯率众前往猎场,并邀晋侯一同狩猎。
郑侯年约不惑,身高九尺,苍髯如戟。肩宽背厚,手臂肌肉虬结有力,能扛起祭祀用的铜鼎。
他驾车驰向猎场,手指左右战车以及全副武装的甲士,笑问晋侯:“君观如何?”
晋侯站在车上,面容枯槁,没有任何表情。面对郑侯的炫耀,他冷漠道:“不如晋。”
“丧家之犬,嘴倒是硬。”郑国氏族大声嘲笑,对晋侯极尽蔑视。
郑侯不闻不问,放纵氏族讥讽晋侯,更要火上添油:“晋军虽强,君能调动一兵一卒?受国人驱逐,流离失所,据闻公子珩乃幕后之人。不孝悖逆,不堪一国之君,晋土当归郑!”
听到这番话,晋侯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看向郑侯,缓慢开口,道出惊人之语:“我无能,然我子能承国祚,晋必蒸蒸日上。君有为,然诸子无才,郑必衰微。”
晋侯面色蜡黄,充满久病之人的疲态。但在此时此刻,他环顾四周,目光灼灼,郑国君臣竟被震慑。
见状,晋侯哈哈大笑,声音沙哑,却重现年轻时的豪迈。
“天地鬼神为证,两国兵起之日,即为郑灭之时!”
郑侯怒不可遏,手指晋侯就要怒斥:“你……”
一个字刚刚出口,晋侯忽然喷出一口鲜血,踉跄半步,面如金纸仰天栽倒。
砰地一声,晋侯倒在车上,人事不省。
众人鸦雀无声。
郑侯最先反应过来,忙不迭传医:“医,速召医!”
为将晋侯困在郑国,他事先摆足姿态,不惜设飨宴。哪怕晋国追究,他有千百种借口能够推脱,甚至反咬对方一口。
可若是晋侯死了,还是死在猎场之上,事情定然无法善了。郑的敌人并不少,被人抓住把柄,必定遭受千夫所指!
思及此,郑侯冒出一身冷汗,对今日之事后悔不迭。
第五十八章
寒风肆虐,六出纷飞。
银粉玉屑洋洋洒洒,森林、田亩、散落的乡邑皆被雪覆盖,天地间找不出二色。
忽有一阵马蹄声传来,撕裂风声,在旷野中传出极远。
骑士奋力扬鞭,策马闯过厚重的雪帘。身上的斗篷被风扬起,现出染血的外袍。腰间勒一条布带,早被血浸染变色,冻结在伤口上。
骑士脸上横贯一条刀口,眉眼凝结冰霜。嘴唇不见一丝血色,分明已是强弩之末。
又有马蹄声传来。
三骑快马尾随而至,马上之人骑术高超,在漫天大雪中如履平地。
一名郑骑双腿夹紧马腹,以高超的骑术控制战马。同时松开缰绳,在奔驰中拉开短弓,箭矢直袭目标后心。
破风声袭来,受伤的骑士伏上马背,双手牢牢抱住马颈,马鞭不慎脱手。
见他仍在奔逃,追杀的郑骑不甘心,再次拉开短弓。
不待箭矢飞出,雪地中忽然传来一阵敲击声。
原来是马蹄声惊动附近的村人,有人冒雪探查,认出马上的郑国人,立即奔走相告。
邑长恰好在村内,闻讯召集人手,命众人带上连枷棍棒等物,围杀闯入晋地的郑国人。
“郑人,是郑人!”
“抓住他们!”
“杀了!”
“不要放走一个!”
晋人勇武好战,鼓声一响,国人、庶人,乃至奴隶都会搏命。
面对手持弓箭的郑国骑士,村人毫无惧意。
二十多人抄起农具棍棒包围上来,有人干脆抓起石头冰块,从不同方向掷向三名郑骑,迫使他们聚拢。
三人不慎被围,四面八方都是晋人,还有更多正陆续赶来。
“不好,速走!”
见情况不妙,三人放弃追杀目标,调转马头就要逃走。
“想走?”
邑长丢开连枷,一把扯开系在腰间的麻绳,自己拽住一端,另一端抛给村人。
两人同时用力,绳索瞬间绷紧,拦截在战马前。
马腿被绊,战马嘶鸣跪倒。马上骑士来不及反应,当场滚落到雪地中,小腿受伤,一时半刻爬不起来。
“抓住他!”
周围村人一拥而上,叠罗汉般将他压在身下。
骑士动弹不得,丧失行动力,连声音都发不出。只能束手就擒,被村人五花大绑。
三名郑骑,两人被擒,另一人运气实在糟糕,滚落马背时摔断脖子,当场气绝身亡。
“头砍掉,割耳。”
邑长收回麻绳,抖掉沾染的雪,利落捆回腰间。
他交代村人砍掉死去郑骑的头,看管好余下两人,便转身走向重伤的骑士。
后者刚被搀下马背,脸色惨白,气息微弱。若非胸膛还在起伏,同死人没多大区别。
“是晋人?”邑长蹲下身,看向骑士身边的老翁。
老翁拉起骑士的两只手,查看他虎口和掌心的茧子,又扒开他的衣领,看到身上的痕迹,对邑长点了点头。
“甲士。”
邑长眉心深锁,神情凝重。
他扒开骑士的眼皮,顾不得会否加重伤势,抓紧对方的肩膀晃动两下,试图让他清醒过来。
“想问话就停下。”
老翁瞪邑长一眼,挥开他的手,从腰间解开一只巴掌大的布袋,小心翼翼倒出两截干枯的草药,掰开骑士的下巴,囫囵塞进他的嘴里。
晒干的草药呈暗灰色,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气味。
“有用吗?”邑长不太放心。
“救不活,能清醒片刻。”老翁收起布袋,按压骑士的手臂和肩膀,力量不断加重。
邑长没有再自讨没趣,守在一旁等待骑士苏醒。
大概过了五息,骑士缓慢睁开双眼,嘴唇翕动,判断嘴型,应是在说“晋地”两地。
“此乃丰城。”邑长说道。
“丰城。”骑士松了口气。他抬起手臂,虚虚握住邑长的手臂,艰难道,“国君、国君薨,在郑国。”
“你说什么?!”
邑长和老者大吃一惊。
周围村人听到动静,得知骑士所言,也是震惊不已。
“国君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