氏族们议论纷纷,重点集中在疆土利益之上。
公子弦难掩惊诧,仰望上首的林珩,再看殿中的越国公子,混乱的情绪冻结,大脑瞬间变得清醒。
晋越之好,再结婚盟。
纵览天下局势,诸侯国合纵连横实为常态。有少许政治见地,就能看出盟约针对何方。
楚国。
齐国同楚国不睦,与越国也有嫌隙。楚或是越,无论哪国更强,对齐都是不小的威胁。
晋国同齐国不接壤,大国争霸仍不可避免。新君有雄才大略,胸怀霸道之志,彼此间不可能长久相安无事。
公子弦败于公子弼,被迫离国避祸,却不想齐国真正衰落。
晋越再结盟约,两国紧密联手,西南诸国恐纷纷倒戈。此事对楚大为不利,于齐也是贻害无穷。
越想越是心惊,公子弦在送信和缄默中徘徊,内心陷入纠葛。
与此同时,殿内氏族停止讨论,林珩走下宝座,亲手接过楚煜递上的国书,收下象征婚盟的金雁。
“还赠以玉。”
氏族们耳聪目明,料定婚盟既定,今日殿上不过是走过场。
见马桂捧来一只玉盒,林珩从盒中取出玉雕大雁回赠楚煜,无一人现出异样,都以为本应如此。
这场婚盟前所未见,一应章程都需履新。
想到宗和祝翻遍典籍也无从参考,无论勋旧还是新氏族,都难免生出些许同情。
递交国书,赠以大雁,殿上礼仪就此完成。
楚煜和令尹在殿内落座,林珩取出提前拟定的旨意,当殿宣于群臣:“后日祭祀,献牺牲,敬告天地鬼神。”
后日?
尽管有所估计,这般仓促也是出人预料。
“君上,是否太过仓促?”智渊开口说道。
“诸礼已备。”林珩直言道。越侯时日无多,楚煜回国心切,诸事需要抓紧,实无必要拖延。
群臣虽有疑虑,但见林珩心意已决,终无一人出言再劝。
晋君一锤定音,群臣俯首听命。
见识到林珩的独断和强势,公子弦的心不断下沉,后悔自己的异想天开,懊恼此刻的无能为力。
早知今日之事,或是认真打探晋君的性情,他绝不会千里迢迢奔赴晋国,更不会踏入肃州城半步!
公子弦悔恨交加,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
礼乐声再度传来,打断他的思绪,宣告朝会结束。
群臣起身礼送国君,随后联袂走出大殿。众人同越国令尹互相道贺,接连掠过公子弦身侧,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
唯有赖白肩负使命,刻意慢下脚步,和公子弦并肩而行。
“公子,请。”
看着笑容可掬的赖白,公子弦扯了扯嘴角,宁可不要这份面子。
可惜也只能想一想。
众人陆续走出宫门,乘车返回城东。
楚煜没有离宫,而是与林珩同行,一并去往南殿拜会国太夫人。
当日,晋越结盟一事宣于朝会,迅速流出宫外风闻全城。
“再结婚盟,君上和公子煜?”
“千真万确。”
“公子煜嫁来晋?”
“不清楚。”
“总不能是君上嫁吧?”
“绝不可能!”
城民们议论纷纷,婚盟的争议短暂出现,很快被嫁娶的争论取代。事情偏离该有的关注点,风向南辕北辙。
消息很快传出城,远播至周边乡邑。
上京使者远道而来,队伍尚未进入肃州城,就听到关于婚盟的种种传闻。
使者遣人四下打听,获悉传言并非虚假,顿觉事情荒唐,感到匪夷所思。认真思量一番,又不免心惊肉跳。
“晋侯蛮横凶狠,性如虎狼。越公子煜邪佞狡诈,行事不择手段。此二人为天子心腹大患,必要设法除之!”
第九十八章
晋越婚盟传得沸沸扬扬,随着城外祭台搭建,运送牺牲的队伍络绎不绝。
牧人赶着牛羊接踵而至,渔人划动舟船穿行河上,还有拖拽大车的猎人,都在紧赶慢赶向晋国都城聚集而来。
上京一行人沿洛水西行,途中遇到多支商旅,有豪商的车队也有结伴的行商,携带的货物五花八门,大多是听闻婚盟期间城门不闭,商坊赋税减半,想要入城市货大赚一笔。
“我在途中听到消息,立刻转道西行。”
“可惜时日太短。”
“错过此等盛事,必会遗憾终身。”
商旅常年行走各地,尤其是结伴的行商,大多口齿伶俐,练就一副极佳的口才。为人长袖善舞,处事八面玲珑,不管熟人还是生人,未语先有三分笑,深谙同人结交的诀窍。彼此寒暄异常热络,实则没有半分真心。
距离肃州城渐近,使者队伍打出上京旗帜。
认出旗上的图案,商人们不敢再大声说话,纷纷主动避让,以示对上京和天子的尊敬。
使者单手推开车窗,望见车外的情形,心中很是快慰:“天子威服四海。”
一句话刚刚落地,现实突然打脸。
数骑快马飞驰而过,马上骑士身佩全甲,背负双矛,分明看见车队的王旗,却无一人打马上前问候。
甚者,骑士一起扬鞭,不约而同策马提速,陆续越过使者的马车扬长而去。
“骄狂,放肆!”
使者目瞪口呆,随即火冒三丈,怒不可遏。
他出身上京贵族,祖上有王室血脉,家族代代出任礼令,在王城内树大根深,实力不容小觑。纵然是王子和王女也要对他礼敬三分。
此次出使晋国,他预期会遭受冷遇甚至刁难,心中早有准备。
万万没想到的是,尚未进入肃州城,没有同晋侯当面,竟先遇见一场下马威。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对身为礼令的单冲而言,被区区晋甲视而不见,无疑是奇耻大辱。
怒视绝尘而去的骑士,他满脸赤红,艴然不悦。怎奈对方打马如飞,速度疾如雷电,转瞬不见踪影。连长相都看不清,谈何拿下问罪。
“入城之后,定要质问晋侯!”单冲怒气难消,短暂的得意如昙花一现,很快被愤懑取代。
“此事需从长计议。”同车的刁泰开口劝道。他看向咬牙切齿的单冲,听着他的愤愤不平,心中所想却是执政的交代。
离京当日,执政秘见于他,亲口道:“天子固不可彻。封晋君侯伯,看似挑拨诸侯,实则为其增添助力。晋侯虎行狼心,在上京蛰伏九载,归国不久便大权独揽,非常人所能为。此去肃州,务必要果决行事,不可优柔寡断!”
每每回想这番话,想到执政的安排,想到对此一无所知的单冲,刁泰都不免心生寒意。
马车一路前行,车身不停摇晃,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单冲发泄不出怒火,对刁泰极为不满,甚至心生迁怒,冷笑道:“刁泰,你莫不是有二意,妄图背逆天子讨好晋侯?”
“休要血口喷人!”刁泰面色阴沉,认为单冲不可理喻。
单冲怒火中烧,不顾刁泰难看的脸色,继续道:“难道我说错了?方才的情形,你我有目共睹。王城旗帜在前,晋人却视而不见,足见其轻视上京,有悖逆之心!”
单冲认为自己有理,甚至咆哮出声。
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刁泰脸色愈发难看,眉心拧出川字。他意图制止对方,却见单冲现出狂态,分明有癔症之兆。
想到执政之前的话,他登时心头一跳,为免闹出更大的动静,当机立断掌击单冲颈侧,将其当场击晕。
“你……”单冲瞪大双眼,昏厥的最后一刻,神智短暂清醒,旋即落入黑暗。
刁泰及时扶住他,没有令他摔倒。听到车窗外的动静,扬声道:“无事,继续赶路。”
“诺。”甲士压下心中疑惑,打马回到车前,下令队伍加速前行。
车队全体策马扬鞭,将沿途商旅甩落身后。
随着行速加快,车身摇晃变得剧烈,开始发生颠簸。
刁泰放下单冲,确认他一时半刻不会苏醒,快速查看车内的杯盏香炉,果然在对方使用的茶盏上发现问题。
“药。”刁泰凝视茶盏上精美的花纹,双眼一眨不眨,眼前很快出现重影。盏上鸟纹似活过来一般,眼瞳处漆黑,近乎妖异。
砰地一声,茶盏脱手,残存的茶汤洒落在车内。
刁泰脸色发白,指尖微微颤抖。他用力攥紧手指,陡生对执政的畏惧。心悸如蛛网蔓延,又似藤枝疯长,将他牢牢缠裹其中。
他似落入网中的飞虫,明知死亡将近,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开。
“执政,执政!”
刁泰咬牙切齿,脸色青白交替。
他以为单冲是设局的饵,压根没有想过,一旦事成,他也不可能独活。
如今恍然大悟,他却不能反悔,明知前方是万丈悬崖也必须纵身一跃,没有任何退路。
“为上京,为天子,执政真是呕心沥血,令人敬佩。”
刁泰冷笑数声,扫一眼正要醒来的单冲,忽然变得意兴阑珊。他不屑于再做伪装,索性靠坐到一旁,冷冷看着对方睁开双眼,神情一片茫然。
“发生何事?”单冲缓慢坐起身,察觉到脖颈刺痛,单手按住脖子,记忆逐渐回笼。他抬头看向刁泰,目光阴翳,却不复先前狂态,没有开口咆哮。
“事急从权。”刁泰言简意赅。
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单冲意识到自己出言无状,心中浮现一抹异样。他固然气愤,却不该这般失态,好似完全不受控制,发癔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