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41章

两人步下丹陛时,迎面遇见送信的骑士。

看到骑士手中的信囊,楚煜脚步微顿,旋即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迈下最后数级台阶,穿过宫道向宫门行去。

在他身后,骑士脚步匆匆,随侍人进入大殿。

“参见君上!”骑士大礼参拜,起身后双臂高举,手捧壬章撰写的奏疏。

马塘几步走上前,取走奏疏呈至君前。

信囊解开,里面捆扎三卷竹简,并有缠裹的绢。

系绳打了死结,林珩执刀笔划开。绳子以兽皮制成,断开的一刻能听到清晰的崩裂声。

忽略左臂的刺痛,林珩展开竹简细看,其后是写满字的绢。

大殿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风过廊下,卷入殿内,缠裹跳跃的烛光。焰舌短暂跃起,随即被压回灯盘,凝成一团明亮的橘红。

一口气翻阅三卷竹简,摊开五张绢,林珩眸光幽暗。

突然,他掌心扣上竹简,声音在殿内响起,凛如霜雪:“蔡国胆大包天。”

蔡欢和卢成行至殿外,恰好听到这句话,当即相视失色。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踟蹰是否该此时觐见。

马桂送楚煜离宫,归来见此情形,眼珠一转,扬声道:“欢夫人,卢大夫,仆有礼。”

卢成不由得一怔,对方才所行颇为赧然。

蔡欢极擅长鉴貌辨色,她细细思量,认为林珩震怒不假,主要是针对蔡侯和蔡国氏族,应该不会波及到自己。

思及此,蔡欢心中暂定,请侍人入殿禀报:“蔡氏欢,求见晋君。”

侍人和马桂一同入殿,少顷传林珩旨意,召蔡欢和卢成入内。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大殿,视线扫过陌生的骑士,下一刻收回,恭敬叠手行礼,口称:“参见君侯。”

“起。”林珩召两人起身,命骑士退下。随后挑出一卷竹简递过去,示意两人详读。

“细观。”

竹简上的字遒劲有力,乍一看似有刀锋袭来,令人心生寒意。

蔡欢手捧竹简,快速浏览其中内容。刚刚看过两行,就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看完全部,她控制不住双手颤抖,脸色发白。在卢成接过竹简后,匆忙俯身在地,颤声道:“蔡侯所为,欢实不齿。欢归国后,定给君侯一个交代。求君侯能网开一面。”

大殿内的温度并不高,蔡欢却是汗流浃背。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滑落,模糊视线,刺痛她的双眼。

她委实是想不明白,兄长是昏了头,还是猪油蒙了心,以蔡的国力怎敢同晋交恶。

小国夹缝求生,左右摇摆不足为奇。与楚国暗通款曲,和上京牵扯不清,认真说起来都算不上致命。千不该万不该一条路走到黑,触怒晋这个庞然大物。更不该自作聪明,以为晋侯可以任意愚弄。

奏疏上写明晋使在蔡都受到监视,出入不得自由,甚至不能送出书信,这与关押何异?

蔡欢实在想不通,蔡侯绝非愚笨之人,为何会看不出其中危机,偏要一门心思走上绝路。

晋国灭郑,不过在旦夕之间。

蔡的国力远不如郑,前事犹在,还不能引以为戒吗?!

“欢夫人。”林珩的声音传来,登时惊醒蔡欢,让她打了个激灵。

“听君侯吩咐。”蔡欢低下头,额头几要触碰地面。冷汗接连砸向地板,刹那间碎裂,飞溅斑驳的痕迹。

“刺杀一事悬而未决,蔡侯今又困晋使,恶意昭然。寡人如何网开一面?”林珩身体前倾,掌心覆上桌面,衣襟上的玉钩撞上桌边,发出一声轻响。

蔡欢色如死灰。

陷入氏族的阴谋,被蔡侯舍弃沦为替罪羊,她也不曾这般绝望。

此时此刻,她无比真切地意识到,蔡能否继续为国,亦或是灰飞烟灭,全在晋侯一念之间。

她缓慢抬起头,仰望上首的晋侯。

衮服冕冠,肃穆威严。

面色稍显苍白,衬得眉眼似墨,愈发透出慑人的凌厉。

不期然对视,目光落在身上,堪比刀锋落下,令她心惊胆栗,噤若寒蝉。

她想开口求情,却知无法撼动林珩分毫。想到郑国的下场,她更觉恐慌,一时间陷入无措,变得六神无主。

相比起蔡欢,卢成更显得镇定。他立誓效忠晋侯,对蔡侯和蔡国氏族没有半分怜悯,只余下冷漠和逐年积攒的愤恨。

蔡欢意图保住蔡国,全因她出身蔡室,对国祚难以舍弃。

卢成则不然。

蔡国存与不存,灭与不灭,全看晋侯如何决断。一旦主意定下,他绝不会多作置喙,只会听命行事。

“天子分封诸侯,迄今四百余载。诸侯存几,亡国者几?”看着面色惶然的蔡欢,卢成好心提醒道,“夫人莫要自误。”

蔡欢张了张嘴,愈发痛恨蔡侯的所作所为,使得事情无法挽回。

她无力地低下头,因绝望打算放弃,不承想峰回路转,又听林珩道:“恶在蔡侯,在氏族,不在蔡之国人。”

如黑暗中骤见光明,蔡欢猛然抬起头,满怀激动地看向林珩:“君侯之意?”

“我调五百甲士护送夫人归国。公子原、壬章将率军同行。蔡侯势必要给晋一个交代,夫人可明白?”

“欢明白。”蔡欢沉声道。她十分清楚,一旦大兵压境,蔡侯断无生路。然事已至此,为保蔡国必须有所取舍。

林珩的视线掠过她的头顶,移向一旁的卢成。

“卢成,你与欢夫人同行,助她归国掌权,扫清朝堂,涤荡宫苑。”

“仆遵旨。”

说话间,滴漏传来轻响。

马塘看过一眼,在林珩身边道:“君上,祭祀时辰将至。”

林珩点点头,挥手令蔡欢退下,口中道:“今日祭祀之后,夫人应启程。”

“诺。”能保住蔡国已是万幸,蔡欢不敢有任何异议,行礼再拜后退出大殿。

卢成慢行一步,呈上最后一部分舆图,恭敬道:“君上,舆图齐备。仆此去定竭尽所能,不负君上恩遇。”

“君入蔡都后,无需有所顾忌,可以尽情施展。”林珩走下高座,站定在卢成面前,亲手接过舆图,交给马塘送回桌上。其后从腰间解下一枚玉€€,递至卢成手中,“遇事不决,持玉送信岭州。”

“诺。”卢成领旨,双手接过玉€€。

“寡人在此,静待君之佳音。”

“仆定不遗余力,助君上成就宏业!”

言出为誓,卢成退后一步,叠手大礼参拜。起身后退出大殿,在廊下短暂驻足,握紧微凉的玉€€,胸中充斥豪情,甘愿为林珩效死。

“知遇之恩无以为报,成必为君上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金乌高升,日光普照大地。

城头响起鼓声,犹如雷鸣,一声声震撼天地。

礼乐声传来,宫门大开,全副武装的甲士持戈矛肃立,华服高冠的晋国氏族驾驶马车排成长龙,恭迎晋君。

在队伍最前方,宗持礼器在右,祝捧骨刀在左,袒露肩背、脸绘彩纹的巫抛出骨甲,同时伏跪在地,继而高举双臂仰望苍穹,众口一声:“大吉!”

祭祀之前卜出吉兆,无疑是一件喜事。

林珩提步登上伞车,冕冠旒珠浮现彩光,肩上的玄鸟昂首展羽,振翅欲飞。

“行。”

甲士同声高喝,君驾穿城而过。

骏马迈开四蹄,车轮滚滚。绘有图腾的旗帜林立,浩浩荡荡推向城门。

肃州城外,上百辆战车排成方阵,骑兵分在两侧,皆是衣甲鲜明,威风凛凛。

楚煜的车驾位在最前。

金伞浮动光辉,盛装华冠的越国公子按剑而立。红衣金绣,炽烈如火。

城头鼓声震天,黑色洪流涌出城门,晋君的车驾闯入眼帘。

楚煜抬起右臂,越甲阵中响起号角,苍凉悠远,亘古雄浑。号角声同鼓声撕扯碰撞,堪比两军对垒,破碎后融合,组成一曲壮阔的旋律。

行至一段距离,晋甲止步,在氏族身后列成长阵。

鼓声和号角声告一段落,林珩和楚煜独自驱车向前,相向而行。

中途相遇,两人叠手相敬,其后各自下车,徒步走向祭台。

宗高声唱诵祭词,令尹与其并肩而立,为越室长者。

两名巫亲手牵来牺牲,林珩和楚煜同时拔出佩剑,一剑贯穿鹿的脖颈,动作如行云流水,干脆利落。

鲜血流入鼎中,犹带着热气。

“祭天!”

在宗的唱诵声中,两人提步登上祭台,玄服似墨,红衣如血。

阳光穿云落下,笼罩广阔平原。

一只信鸟飞过天空,不幸落入金雕爪中,下一刻被带入城内,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公子弦受邀观礼,和田齐一起站在祭台下。他竭力保持镇定,却因对方瞥来的目光心生恼意,险些控制不住情绪。

“公子,大事为上。”门客低声提醒。

“我知。”

公子弦攥紧双拳,强压下心中怒火。

望见藏在人群中的暗甲,他在心中暗暗发誓:终有一日,他要洗雪当日之耻,将无耻贼徒毙于剑下!

第一百零五章

日正当中,祭祀仍在继续。

鼓声、号角声和唱诵声交织在一起,组成一曲亘古的旋律,回荡在平原中,震撼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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