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83章

“吾乃楚河!”松阳君驾车行近,甲士如潮水分开,迅速为他让出道路。

鹄奔脸色微变,却非恐惧,而是愤怒,夹杂着仇恨,令他五官扭曲。

“我兄鹄起葬身晋地,死于公子煜之手。你来得正好,用你头颅祭祀亡兄!”

说话间,鹄奔单手持剑,另一只手抄起身后的短矛,命甲士驾车冲向松阳君,誓要将他毙于剑下。

松阳君横起长刀,在剑锋袭来时侧身避开。徒手抓住荡来的矛身,手中长刀一递,穿透鹄奔的腰腹。鲜血滑过刀柄,染红松阳君的手背和衣袖。

“威公之仇不共戴天,万世不灭。越室存一人,必灭鹄氏,斩草除根,鸡犬不留!”

话落,松阳君向后收刀。

他的动作极慢,冷意侵袭伤口,痛苦随之加倍。

鹄奔张开嘴,鲜血涌出,吐字变得模糊。拼着最后的力气,他扣住松阳君的手背,艰难道:“越袭楚,师出无名,不义之战,必被天下所指!”

松阳君停下动作,语气森冷:“我兄冬猎遇刺,刺客使用铁箭,上有楚文。楚国害我大兄,此番屯兵邳城,欲在丧期击越,实乃穷凶极恶,人面兽心。越击楚,师出有名!”

鹄奔瞪大双眼,想反驳松阳君的指责,话却说不连贯,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听到松阳君在说:“天子封晋君为侯伯,公子煜同晋君有婚,书信一封即能出征伐,无需再告天子。”

鹄奔气恨交加,大口喷出鲜血,不甘地仰倒在地。

“将官死!”

松阳君跳下车,亲自砍下他的首级,命人悬挂到旗杆上。

楚军战车被包围,少数拼死冲出包围圈,同击退越国战车的同袍汇合,且战且退,向来时路逃去。

松阳君下令追袭,却未能赶尽杀绝,反而损失数十人。

“回撤,穷寇莫追。”

楚军渐远,松阳君命令停止追击。

甲士重新列阵,军仆开始清扫战场。整个过程中,邳城内一片死寂,战鼓声消失无踪,只剩下沉默和绝望。

“公子言,围邳城,楚必救援。援兵至,则战事风闻天下。楚行恶事,奏疏递送上京,天子置之不理。越有悲情,誓要争一个公道!”

松阳君声音激越,越甲齐声高喝。

声音传入城内,守城的楚军终于明白,越军的目的不是攻入邳城,而是以城为饵,使楚落入陷阱。

“公子煜!”

县大夫胸前缠绕布巾,献血透出伤口,在布巾上洇出暗痕。

他握拳捶向墙壁,望向城外的大军,对公子煜痛恨不已,却也生出万分忌惮。

“此人阴险毒辣,行事不择手段,必为公子大敌!”

大军清理战场时,一只信鸟飞过越国边境,振翅划过长空,在地面投下暗影。

信鸟之后,数骑快马超尘逐电,马上骑士背负林珩亲笔国书,向禹州方向飞驰而去。

第一百四十章

邳城战事如火如荼。

继鹄奔之后,陆续有三支援军抵达。

牟城援军被松阳君击退,县大夫甘庆侥幸未死,弃车上马奔逃数十里。另外两支队伍遇见溃兵,知晓城下情况,领兵的氏族下令停止前进,选择就地扎营。各自派斥候往城下打探,没有莽撞冒进。

“军情如火,需书信公子增派大军。”

“越非谋邳城,意在蔑楚。战不善,应早作打算。”

大帐内,甘究和屠岩碰头商议,决定暂不近邳城,避免与松阳君交兵。派飞骑送信公子项,等待下一步命令。

两人定策时,甘庆坐在一旁,样子闷闷不乐。

他自牟城出兵,先两人一步驰援邳城,结果败于松阳君之手。侥幸保住性命,未如鹄奔一样死在战场,首级还被悬上旗杆,也是颜面大损,身边只剩下百余人,被越军追杀,一路上丢盔弃甲,闹得灰头土脸。

遇上甘究的军队,越军不敌退去,他才终得以脱身。劫后余生,来不及感激,就被对方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若非看在同族的份上,如你这般冒进,实应予以严惩!”

甘氏家族显赫,是楚国数一数二的大氏族。两人同为嫡支郎君,年龄相仿,官职爵位相当,名声却是天差地别。

甘究文武双全,身上战功赫赫,被众人交口称赞。

甘庆年少被对方压一头,及冠后蒙家族荫蔽得授官爵,赴任后一直不服气,总想做出一番成绩,誓要一鸣惊人。

邳城被围的消息传来,他顿时摩拳擦掌,认为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

立功心切,他连夜点兵出发,一路追风逐电,先甘究一步抵达战场,速度仅次于鹄奔。

也因走得太急,与奔逃的败兵失之交臂。

等他看到城下的图腾旗,认出旗上悬挂的首级,越军已经敲响战鼓吹起号角,如猛虎下山一般直扑而来。

回想起当时情形,甘庆心有余悸,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脸色隐隐发白。毫厘之差,他就要命丧箭下。多亏身上的铁甲,方才能保住性命,只留下几道不致命的伤口。

甘庆沉浸在回忆中,没留意帐内变化。等他回过神来,甘究和屠岩已经结束交谈,后者不打算久留,正起身告辞,准备返回营地。

“慢走。”

“君请留步。”

甘究起身相送,见甘庆没有任何反应,不禁皱了下眉,借侧身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肩上传来压力,甘庆立刻站起身,随甘究一同送屠岩走出大帐。

月黑风高,不见一点星光。

天空聚起乌云,预示又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屠岩快步走出营地,登上停在门前的战车。回首望向火光通明的营地,目光微闪,旋即收回视线,口中道:“归营。”

军仆挥动缰绳,马蹄声响起,甲士护卫车辆前行,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营内的甲士推出拒马,熟练地挡在门前。其后严守营门,轮换进行巡逻。

大帐中,甘究与甘庆对面落座,见后者样子颓废,好似一蹶不振,不由得心中恼火,很是怒其不争。

“松阳君刚毅勇猛,年少即上战场,受两代越侯重用,战功在越室中数一数二。你败于他手实属寻常,若因此萎靡不振,愧对家族教养,有负甘氏之名。”

相比之前的痛骂,甘究的口气称得上温和。

纵使如此,依旧让甘庆面红耳赤,羞惭得无地自容。

“我知你的心思。”甘究决定一次说分明,免得甘庆再犯蠢,不小心拖累家族,“想立功无错,大丈夫立世焉能没有抱负。但行事不能莽撞,更不能轻敌。需知刀剑无眼,今日侥幸脱身,下次未必再有好运。越国强大,非是周边小国能比,不容随意碾压。父亲和几位叔父征战沙场,遇到松阳君也会谨慎行事,不会犯下这般错误。”

“大兄,我知错了。”甘庆羞愤交加,脸色青白交错,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知错不够,还要能改。”甘究郑重其事,必要甘庆记下今日教训,“如要再犯,最好想一想今日。再有一次,我必禀报父亲,对你家法惩治!”

甘庆低下头,压下心中不愤,谦逊听取教诲。

见他这般表现,甘究勉强满意,没有继续训斥。其后话锋一转,提及邳城战场。

“你与越军交锋,可曾看出什么?”

“大兄的意思是?”

“松阳君能征善战,你不是对手。然鹄奔非寻常之辈,临战必冲锋在前,勇猛不亚于鹄起。双方兵力固有参差,却非天差地别,不到半日被击杀实在不合常理。”

甘究数次同越军交战,与越国三军都有过碰撞,自认了解越军实力。

依他之见,鹄奔纵然落败,也该能从容撤退,而不是照面就丢掉性命,手下军队近乎死伤殆尽。

闻言,甘庆神情微变,认真回想片刻,发现不寻常之处。

“战法!”

“战法?”

“不错,正是战法!”甘庆握拳置于膝上,上身微微挺起,沉声道,“两军相遇,本该战车先行。越改为箭袭,佐以飞石,令我麾下方寸大乱。其后再以战车冲撞,刀盾兵击杀。我观其军中还有骑兵,九成是在仿效晋军。”

仿效晋军?

沉吟片刻,甘究摇了摇头。

“晋国灭郑是冬日发兵,且以骑兵为主。越军战法或参考晋军,绝非全盘照搬。”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突然间想到粟黑,那名公子项身边的门客,眸光微冷。

“晋侯在上京数载,始终名声不显,归国后锋芒毕露,一战灭郑,使得天下震动。楚越相争多年,越侯遇刺中毒,越国本该生乱。不承想神来一笔,公子煜与晋侯定下婚盟,搅乱整个局面。”

越国与晋国结盟,两强守望相助。晋侯又在西境主持会盟,越国朝堂平稳过渡,楚国形势变得不妙。

经过深思熟虑,公子项决定与公子弼会面,专为牵制晋国,腾出手来伺机袭越。

屯兵邳城是为先手,既是震慑也是试探。

换做越侯在位,定然谨慎行事,极可能也在边境屯兵与楚拉锯,不会轻启战端。公子煜行事出人意表,打破两国间的惯例,直接对邳城发兵。

“我至邳城下,越人口口声声楚刺越侯,证据确凿。松阳君更言楚欲丧期发兵,实乃无恶不作。”甘庆低声道。

甘究捏了捏眉心,抬手止住他的话。

甘庆不清楚,他却心知肚明,越侯冬猎遇刺,背后确有楚的手笔。此事上京也有插手。当时的目标不仅是越侯,还有公子煜,可惜失手。

这件事不是秘密,大氏族都一清二楚,只是不能宣于口,遇到质疑还要矢口否认。

至于丧期发兵,绝对是无稽之谈!

楚的确蛮横霸道,自楚共公之后屡有放肆,但非鲁莽无智。丧期出兵冒天下大不韪,除非有必胜把握,绝不会轻易去做。

有成例在先,郑在丧期出兵激怒晋人,被晋孝公打得落花流水,战后国力一落千丈,再没能恢复鼎盛。

楚国氏族不守礼,非是无脑。

何况公子项奔赴历城,群龙无首,岂会擅动刀兵。

甘究越想越是头疼,看向对面的甘庆,不免叹息出声。

“大兄为何叹息?”

“我叹公子煜凶狠,手段诡谲莫测,越军变化必同他有关。依你所言,攻邳城恐不为疆土,是为将消息传檄天下。”甘究再次叹息,对公子煜心生佩服,更多则是忌惮,“料定先机,断而敢行,且与晋同盟,日后必为公子大敌!”

“攻邳城是陷阱?”甘庆终于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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