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259章

史官坐在屏风一侧,靠近林珩右手边。自众人入帐落座,他便开始奋笔疾书。左手捧着竹简,右手笔走龙蛇,偶尔抬头扫视众人,笔下短暂停顿,下一刻又开始记录。

礼毕,众人落座。

侍人送上茶汤和糕点,为铜炉中加入炭。

为照顾不同口味,糕点有甜有咸,分装在不同的碗盘中,每种数量不多,入口的滋味相当不错。

林珩端起茶盏,细品茶汤滋味。

汤汁入口微苦,后有回甘。烹煮时加入香料,更加醇香辛辣。饮下半盏,寒意被驱散,暖意取而代之,逐渐流淌至四肢百骸。

有人饮得急,额角竟沁出一层薄汗。

用过茶汤和糕点,林珩轻轻挥手,除了马桂和马塘,侍人全部退出大帐,从外落下帐帘。

帐帘并未遮严,留出足够的缝隙,既能遮挡风雨保持帐内温度,也方便空气流通,使烟气能够流出。

“邀诸君前来,实有要事相商。”

接到国太夫人书信后,林珩过营与楚煜见面。

上京发生王权争夺,事关重大,下一步决策至关重要,不容出半分差错。

两人彻夜长谈,部分意见相同,也难免存在分歧。直至天明,事情才大抵定下,终于商讨出结果。

今日,林珩在营内升帐,楚煜也是一样。目的是宣告上京之事,让众人心中有底。

不知雨会下到何时,或许会持续几日,也可能转眼就停。

为防节外生枝,林珩没有拐弯抹角,开口就是单刀直入,道出升帐因由。

“上京生变,执政重病不起,天子身中剧毒,传言昏迷不醒。”

“天子在宴上中毒,王子肥指王子害下毒,无凭无据,当场将其射杀。并借机囚王子典及王子盛等人,以盗匪和私兵控制王宫,意图掌权。”

“佞贼在朝,纵盗匪入城,据悉上京人人自危。”

说到这里,林珩稍作停顿,视线扫过帐内,声音微沉:“有飞骑冒死出城,奔逃吴国。日前事情传出,多国皆闻。”

林珩话音落下,帐内肃然无声,鸦默雀静。

片刻后,议论声骤起,人言籍籍,犹如滚水沸腾,充斥整座大帐。

“执政病重不起,想已无法理事,否则岂容盗匪混入王宫。”

“天子身中剧毒,至今昏迷不醒。如果事情不假,怕是山陵将崩。”

“诸王子中,除早年废黜三人,王子害居长,且有才名。若无此事,迟早会册封为太子。”

“王子肥无真凭实据就杀兄,更像是贼喊捉贼。其后又囚诸兄弟,分明就是谋逆!”

“上京贵族竟然不闻不问?”

“昔日中山国被窃,蜀国信平君叛乱,天子何曾理会?如今换做上京,贵族又岂会强出头?”

议论声持续不断,无论晋国氏族还是西境诸侯,对此事的结论出奇一致:执政不能理事,天子性命垂危,上京衰败无法遮掩。王子肥谋逆,以诡计杀兄,罪不容诛。

目睹帐内变化,林珩不动声色,端起茶盏饮下一口。

茶汤已冷,入喉愈发苦涩。掺入的香料味道浓重,苦和辣一起蔓过喉咙,舌根竟有些发麻。

这种滋味称不上好,却格外提神。

林珩表情不变,连眉心都没拧一下,反而继续饮下茶汤,直至清空盏底。

咚地一声,茶盏触碰桌面。

声音极轻,混杂在众人的讨论声中更显得模糊。可就是这声轻响,成功让帐内安静下来。

众人停止交谈,不约而同端正姿态,看向上首的林珩。

漆金屏风前,年轻的晋侯身覆墨色,头戴玉冠。领口的花纹以金线刺绣,灯光映照下浮现斑斓,某一刻竟呈现出暗红,仿佛流淌的血色。

见众人安静下来,林珩微微倾身,手指擦过茶盏边缘,停在一枚浮凸的文字上,声音不疾不徐,字里行间却充斥杀机:“寡人赞同诸君言论,王子肥有罪。”

闻言,智渊心中有底,正打算开口,不想被人抢先一步。

他定睛看去,眼底闪过惊讶,随即化作了然。

雍楹。

“君上,臣以为天子中毒,王子肥不查真凭实据,断然杀兄,其后囚诸兄弟,以雷霆之势控制王宫,分明是早有预谋。下毒者绝非王子害,反是王子肥更有嫌疑。”

“不错。”待雍楹话落,费毅紧跟着开口,“其言狡,其行恶,实为谋逆,大逆不道!”

“上京贵族无能,峭论鲠议者少,尸位素餐者众。王子肥欲夺王权,贵族无人敢拦,事成定局之前,必会千方百计隐瞒消息。然而宫变仍为天下知,能派出飞骑者,除执政再无旁人。”鹿敏沉声开口,言辞直指要点。

他的推断合情合理。

以上京贵族的作风,宫宴当日没有向王子肥发难,甚至连质问都没有,事后自然也不会再有动作。

敢揭开此事,并且不怕王子肥报复,纵观王宫内外,除了执政不作他想。

“执政病重不起。”有人迟疑说道。

“病重不起,却非神志不清。只要他一息尚存,以素日积威,哪怕知晓是他所为,王子肥也不敢轻举妄动。”壬章难得与鹿敏意见相同。

两人都是新氏族家主,发迹的方式却截然不同。

这就决定了壬章不可能加入鹿敏等人的行列,同样的,也不可能与勋旧站到一处。

他代表着晋国朝堂上的第三股势力,彻彻底底忠于林珩。其崇尚严刑峻法,称得上是酷吏,更使他成为国君鹰犬,被勋旧和新氏族同时忌惮。

“若为执政送出消息,王子肥谋逆无疑!”智渊沉声开口。

“卿所言甚是。”林珩点了点头,态度无比明确。落入众人眼中,哪怕脑子转得不够快,也能猜出几分。

王子肥谋逆,犯上作乱。晋侯身为大诸侯,且是天子亲封的侯伯,于情于理都不能视而不见。

没有天子下诏勤王,仅凭飞骑递送消息加上主观推断,出兵上京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还可能被王子肥反咬一口。

晋侯则不然。

“侯伯,诸侯之长,代天子讨罪,礼也。君上如要出兵,效当年楚共公,未为不可。”赖白和吕勇并肩而坐,见对方状似满头雾水,好心出言为他解惑。

“君上纵有意出兵,楚军和齐军不肯退,事不能成。”冯胜坐在两人身前,听到赖白所言,侧头加入讨论。

“这个,”赖白语气微顿,抬头看向上首,目光闪烁,“君上雄才伟略,运筹帷幄,想必已有对策。”

仿佛是为验证他的话,帐外传来脚步声,随之有侍人入内禀报,言楚军和齐军同时遣人过营。

“来人驾四马,持符节,求见君上。”

帐外大雨倾盆,两军高挂免战牌。这个时候派人过营,总不可能是为邀战。

帐内众人交换目光,心中各有猜测。

林珩掀起嘴角,他猜到对面会派人,但没想到如此快,竟似有些迫不及待。

上京的消息已经传开,晋越既然能知,楚齐自然也不例外。

大军鏖战多日,至今胜负难分。继续这样打下去,纵然能获胜,也必然是惨胜。对于输的那一方,后果会更难以承受。

之前夜袭,晋越占据先机。楚军和齐军拼命扭转颓势,没有一溃千里,终究落了下风。

就胜算而言,晋越的把握更大。

一旦落败,楚国内部矛盾定会爆发,势必又是一场内乱。至于齐国,赵弼刚刚拿下€€、淆两国,统治尚未稳固。战场落败,声威大减,怕也会麻烦不断。

林珩过越营当日,就与楚煜得出结论,上京事发突然,却是楚国从战场脱身的机会。

以楚项的作风,权衡利弊之后,应会设法休战。再以勤王的借口兵发上京,将战中积累的郁气发泄到王子肥头上。如此一来,不仅能挽救颓势,还能重新巩固威望,化解国内矛盾。

然而,是否休战,何时休战,又需付出多少代价,却不是他能说得算。

思及此,林珩莞尔一笑,对侍人道:“客既来,无不见之礼,宣入大帐。”

“诺。”

晋军大营外,楚使和齐使的战车并排停靠。

侍人脚步匆匆来到门前,传达林珩旨意:“君上宣召。”

两辆车门同时打开,车上之人走下,皆是长袍高冠,腰束金带,手持符节。

鉴于两国间的种种,为表现出诚意,楚项派遣令尹贾吉为使。齐使的身份同样不凡,赫然是相国匡斌。

第二百零三章

越军大营内,楚煜听人禀报,得知楚、齐使者已至晋军营前,并无丝毫意外。

帐内群臣议论纷纷,猜测楚国和齐国的用意,想到某种可能,皆是眉心深锁,神情肃然。

“君上,楚人狡诈,不得不防。”令尹子非率先开口。他的话也代表众多越国氏族,“大军对垒,胜负至今未分。我军与晋军占据先机,楚、齐分明处于劣势。纵一时纠缠互有损伤,敌军更甚,必先一步无法支撑。届时,胜局抵定。”

执政所言在理,氏族们纷纷点头。

越国与楚国有世仇,不死不休。一旦抓住机会,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在越国氏族看来,这场战事固然惨烈,战机却千载难逢。不惜代价死战到底,不能灭楚也能促其内乱,使楚国陷入长久内耗。

待其进一步衰弱,越国再起兵,必能报仇雪恨!

“君上,若楚要言和,晋会否休战?”钟离君开口,声音并不高,却成功使大帐内安静下来。

他提出的疑问,也是众人迫切想要知晓。

面对聚集来的目光,楚煜没有作答,而是斜靠在屏风前,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转动茶盏,一圈,两圈,三圈。

漆金屏风在他身后展开,一头於菟盘踞其上,雕纹精美,纤毫毕现,愈显得凶狠狰狞。

凶兽嵌金,华贵非凡。

正如一身绯红的越君,看似慵懒闲适,嘴角隐现笑纹,眼底却不见一丝温度。与之对视,只觉寒意涌动,冷彻骨髓。

帐内愈发寂静,落针可闻。

寒风从帐外刮过,雨仍下个不停,牵连成灰白色的雨幕,充斥天地之间。

地面积水,水流交织成网,串联整座营地。

泥土被浸透,又湿又滑。

巡逻的甲士经过,不小心就会打滑。更不走运的,一脚踩入水洼,寒意包裹足底,沿着膝盖攀爬,再是身强体壮也禁不住直打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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