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奴不说话,转身进入门内。
侍人在车旁等候,随着时间过去,心不断下沉,预感此行又将无功而返。
他的预感很快应验。
大门缓慢开启,一名作门客打扮的中年男子走出来,对侍人道:“家主卧病,不便入宫。”
仅仅一句话就要将侍人打发走。
之前几次虽被拒绝,到底还被引入府内,态度勉强算是客气。
今日却变本加厉,喜烽不露面,只派一名门客传话,甚至不将来人请入府内,完全将王子肥的颜面丢到地上踩。
侍人面有郁色,却被门客拦在身前,不可能硬闯。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递过装有书信的盒子,由门客转交给喜烽,自己灰溜溜地转身登车,调头返回王宫。
“慢行。”
尢厌站在台阶下,目送羊车走远。低头看一眼手中的盒子,不必打开,也知信中都写了些什么。
眼底闪过一丝轻蔑,他转身拾阶而上,跨过府门,大步穿过庭院,来到府中前厅。
房间窗扇紧闭,仅房门半开。
几道身影守在门旁,右侧是喜氏忠仆,穿着样式相类的短袍和履。左侧几人形容剽悍,目露凶光,浑身上下透出匪气,赫然是令上京众人闻风丧胆的莽山盗。
之前诸侯国入贡,各国使臣齐聚上京。
天子设宫宴款待群臣,不想当夜盗匪入城生事。诸侯使臣联手剿匪,使莽山盗遭遇重创,城内尸积如山。侥幸未死者逃入深山,再不敢轻易露面。
使臣们离开后,莽山盗死灰复燃,又一次卷土重来。
王子肥谋逆,莽山盗伪做虎贲进入王宫。怎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子肥留有后手,联合母族设下圈套,莽山盗差点覆灭在宫变当日。
幸好有喜烽周旋,莽山盗的首领才得以脱身。
王子肥没得意多久,谋逆一事就被揭发,诸侯发兵勤王的消息接踵而至,他自顾不暇,自然没心思再关注残存的匪盗。
他更加不会知晓,喜烽屡次拒绝入宫,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引盗匪入城,又将谋划一场恶事。
尢厌推开房门,迈步进入室内。
大厅内摆放两只铜炉,皆是晋国出产。还有数只火盆,分散在墙边,驱散冬日的寒冷。
随着房门开启,烟气流窜,火光短暂跳跃。
室内坐有数人,喜烽在上首,右侧是手下门客,左侧是盗匪首领和他的几名心腹。
“家主,王子肥书信。”尢厌径直走向喜烽,目不斜视。
喜烽接过木盒,取出竹简扫过两眼,嗤笑一声丢入火盆:“诸侯勤王,王子肥命在旦夕,不过垂死挣扎。”
书信中,王子肥直接问喜烽要解药,意图为天子解毒。
喜烽自然不会让他如愿。
“晋侯发檄文,斥王子肥谋逆,召天下诸侯发兵讨逆。据悉各国陆续起兵,大军不日将至。大战将起,城内定然大乱,自是尔等的天赐良机。”喜烽不在乎谁胜谁负,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毁灭天子的权威,让背信弃义的天下共主为他陪葬。
莽山盗的首领是甲士出身,数次死里逃生,对危险的直觉格外敏锐。
他凝视喜烽,实在看不穿此人的想法。
身为上京贵族中的一员,此人实在特立独行,好似压根不在乎人命,也不在乎这座城池。种种迹象显示,他更像要毁灭这里的一切。
“我等趁乱劫掠,于你有什么好处?”盗匪首领单手按在腰间,声音低沉。他的同伙也心生警惕,一起盯着喜烽,看他如何回答。
“与尔等无关。”喜烽轻蔑一笑,压根在不在乎盗匪的威胁,“盗匪之属,走犬一类,好奇心太重可不是一件好事。”
盗匪首领握紧刀柄,眼底闪过凶光、
不待他行动,森冷的剑锋已横过脖颈。竟是尢厌持剑在手,正居高临下盯着他。
其余盗匪也被门客控制,长剑和匕首抵住要害,稍有动作就会血溅三尺。
“杀人放火,劫掠粮帛才是尔等该做的。”喜烽站起身,走到盗匪首领身前,矮下身,以手背拍了拍他的脸侧,声音低沉,犹如毒蛇吐信,“无我出面周旋,尔等早就死无葬身之地。想要保住脑袋,就乖乖照我说的去做。”
盗匪首领咬紧后槽牙,无奈受制于人,只能低头应是。
喜烽满意起身,摆了摆手,门客们方才收回刀剑。
盗匪首领失去先机,知晓不是喜烽的对手,无论心中有何想法,这一刻只能老实低头。
“尔等藏身城内,暂不可轻举妄动。要动手时,我会命人传信。今日……”
喜烽话未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房门被推开,一名家仆跪倒在门前,面带惊慌,语速飞快:“家主,城外号角,有诸侯率军至城下!”
“什么?!”
闻言,室内众人皆是一惊。
“怎会如此之快?!”
喜烽不敢置信。
在他的预计中,至少还需数日,诸侯国大军才能抵达。这段时间正方便他从容布置。
不承想风云突变,诸侯大军突然现身,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
短暂思量之后,喜烽当机立断:“派人去城头,查明是哪路诸侯。我去王宫见王子肥!”
迅速作出安排,喜烽就要走出大厅。
转身的一刻,他突然停住脚步,以目光示意莽山盗,对尢厌低声道:“派人盯着他们,如不听号令,杀之。”
“诺。”
王宫内,王子肥也得知消息,不由得惊慌失措。
数日以来,他一直守在天子寝宫,目睹良医使尽手段,仍未能使天子苏醒。
“药无用?”
见良医的药方不起作用,王子肥被焦急和恐慌逼红了双眼,当场暴怒,一脚踹翻捧着药碗的婢女。
“废物!”
他当日给天子下毒,就没想让天子活下去。
可千算万算却漏算了天子多疑,在宴前藏匿印玺,无人知晓在何处。没有这方象征天下共主的印玺,天子诏书就不被承认,他一封诏令都发不出,更不可能让诸侯退兵。
“废物,全都是废物!”
王子肥大发雷霆,喜烽恰好在这时出现。
站在殿门前,看到满殿狼藉,喜烽目光微闪。迎着王子肥暴怒的视线,他迈步跨过殿门,径直走了进去。
彼时,上京城外旗帜招展,马蹄声犹如奔雷。
数支大军从不同方向抵达,潮水般聚向城下,将古老的城池团团包围。
“快看!”
自城头眺望,地平线处腾起乌光,绘有玄鸟的图腾旗在风中撕扯,墨底金纹,耀眼夺目。
玄鸟旗出现的同时,於菟旗、睚眦旗和蠃鱼旗也陆续现身,闯入众人眼帘。
号角声持续不断,亘古苍凉,直击上京城。
望着飞驰而至的战车,奔腾的战马,以及全副武装的甲士,城头守军控制不住全身颤抖,脸色煞白,在恐慌中如临末日。
第二百一十五章
上京城,天子立国之都,天下共主建造的王城。
诸侯国大军逼近城下,旗帜猎猎,脚步声与马蹄声混杂。
大军行进有序,戈矛顿地,铠甲摩擦。
战车并辔,车轮滚滚压过残雪,军中鼓角齐鸣,声震旷野,组成一曲恢弘乐章。
玄鸟旗下,林珩按剑而立。
寒风鼓振衣袖,他举目眺望,古老的城池映入眼底。
久远的记忆开始复苏,年少的经历闪过脑海。昔日的画面与眼前交叠,熟悉却又陌生。
遥想当年,天子向诸侯强索质子,无人能违抗王命。
旨意传达晋国,国君一声令下,他总角之年就被迫离国,孤身前往上京。
人情冷暖,利益纠葛。
上京九载,数度身临险境,向前半步就是万丈深渊。危机重重,腹背受敌,他时刻如履薄冰,不敢有半点松懈,夕惕朝乾刻入骨子里。
沉入冰湖时,他以为性命将绝。可惜上天不收,他活了下来。
韬光养晦多年,隐忍上京的种种不公,他终于回到晋国,握住国君印,执掌军政大权。
迄今三年有余。他重临上京城下。
记忆中的城池矗立在寒风中,不复往日盛景。破败的气息萦绕在城池上方,如垂暮残阳,尽显萧索荒凉。
诸侯大军陆续抵达,各色旗帜在风中飘扬。
其中,以四大诸侯的图腾旗最为醒目。
城头甲士向下眺望,满目旗帜林立,战车不计其数。战马嘶鸣,戈矛森冷,穿着不同甲胄的军队一眼望不到尽头。
身后传来脚步声,甲士回头望去,就见几名宫人登上城头。
为首之人年过而立,身材高大,却是面白无须,分明是一名阉仆。他快步走向女墙,对墙边之人视若无睹。
甲士不禁皱眉,正想要呵斥,被同袍拉了一下,到底压下不满退至一旁,让出了墙后的位置。
阉仆从鼻孔哼了一声,越过甲士贴近墙后,单手按住墙面。不想刚刚站定,突遇激昂的战鼓,声音震耳欲聋。他登时被吓了一跳,瞥见甲士嘲讽的表情,不由得心头火起,脸色异常难看。
战鼓声持续不断,中途加入号角,沉重的压力突如其来,城头众人顾不得讥嘲,不约而同陷入恐慌。
强压下恐惧,阉仆壮起胆子探头张望,只见战骑充斥视野,数不清的步甲包围城下。
军中携带大车,车身盖着蒙布,蒙布下高高隆起,浑似一座座小山。从形状推断,车上分明是庞大的攻城器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