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司星眼皮耷拉下去,略为失望,想了想,又分别问过这二十多条孤魂野鬼的名字和死因。
答案千奇百怪,但没有人死在龙涛大酒店,多为车祸意外身亡和病逝的普通市民,因为种种原因滞留在酒店附近。
“为什么?”沈司星疑惑,“这儿有什么特殊……”
话音戛然而止,沈司星扭过头,身后的一排水箱在黑暗中安静伫立,轮廓模糊,隐没入昏暗。
水为阴,酒店为了高层住客的用水,往往在天台安放大容量水箱。大量积蓄的死水,对于孤魂野鬼们来说,相当于阴气充盈,用以滋养灵体的“温泉”。
沈司星撇了撇嘴,心说沈家河那么迷信,怎么不请人来天台做法?可见是以影响赚钱与否为标准的弹性迷信。
“你们在人间滞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沈司星的声音又轻又软,但言辞恳切,意外地有说服力,“帮我找到一名叫许枫的女鬼,等事成了,由我带你们去地府报道,阴差不会为难你们的。”
说罢,沈司星亮出秦广王赠他的腰牌,木牌上刻着“活无常”三字。
光点们簌簌颤抖,道一声谢后就四散开去,在夜幕下划出一道道光痕。
有这些孤魂野鬼作为眼线,找到许枫只是时间问题。
沈司星稍稍放下心,在天台上摸索一圈,没找出其他不对劲的地方,便带着晏€€下楼回房休息。
在他走后,水箱的检修口吱妞一声拧开。阴冷的水卷出漩涡,一团黑影涌了出来,有如胶黏的黑雾,沿水箱外壁缓缓往下滚落,渗入地砖缝隙,转瞬就消失在黑暗中。
*
周六凌晨四点,夜色深重。龙涛大酒店的行政总厨老陈开车抵达地下车库。
保安打着哈欠,隔着车窗见他行色匆匆,问了句:“陈总,今儿这么早啊?”
“哎。”老陈点头,双手紧握方向盘,手背上青筋凸起,手心冷汗涔涔,喉头滚动,咽了口唾沫。
后视镜映出他张皇的神色。
保安抬起升降杆给他放行,心里嘀咕,陈总也是沈董事长身边的老兄弟了,结果因为脾气暴躁,文化又低,就是个只会做菜的伙夫,混了十几二十年才混到龙涛大酒店的行政总厨,不免令人唏嘘。
老陈停好车,从员工通道进入位于酒店二楼的后厨,六点半早餐开餐,才四点,厨房里已有一批员工在准备食材,忙得热火朝天。
天没亮,行政总厨就大驾光临,大家都有些紧张,手脚愈发麻利。
“陈总好。”
“陈总早上好!”
问好声此起彼伏,可老陈跟没听到一样,急匆匆挤过人群,穿过厨房操作台之间的通道,推开冷冻库的闸门。
有帮厨在冷库里取食材,见老陈脸色惨白,举止有些古怪,不敢多问,抱起一箱蔬菜就遛之大吉。
库房门合上,老陈阴着脸,确认冷库里没有其他人,才蹑手蹑脚走向角落,躬身搬出几箱土豆,抹了一把冷汗。
喀啦……
老陈揭开一块地砖,下面居然有一个隐蔽的夹缝,比两只手掌略宽一些。他趴在地上伸出手去够,良久,紧皱的眉头松动,夹出一只塑封袋,里面装着一枚储存卡。
“只要把这里面的东西放出去,沈家河就死定了。”老陈牙关咬得咯咯响,目光中恨意与怒气交加,“要不是他,我怎么会背那么久的黑锅?人又不是我害的……”音量越来越低,宛若耳语。
想到“那个人”的威胁,老陈怕得浑身发抖,扶着货架,颤巍巍站起身。
忽然,他听到喀嗒一声响动,循声望去,冷库大门的安全锁不知怎的从外头锁上了。
老陈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边,奋力拍打厚重的金属闸门:“喂!外面几个,他妈的把门打开!哪个傻逼把门锁了?老子还在里面呢!”
可门外的中央厨房无人回应,他只听到沉闷的拍门声和自己绝望的呐喊。想去摸手机,裤兜里却空空如也,想来是忘在车上了。
“呼呵……”
老陈粗声喘气,满头冷汗,把储存卡藏进钱包内袋,背靠门板,惊恐万分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冷库。
墙上的温度计显示零下十八度,老陈呼吸间带出白汽,不多时,眉毛上就挂了一层霜。
不要紧,厨房里那么多人看到他进来,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冷库被反锁,想办法弄他出去,只要熬过一会儿就好。
老陈滑坐在地,双手抱头,小腿肚打着冷颤。
倏忽间,他瞥见地砖上有一层透明的液体,油光发亮,仔细一闻,还有股刺鼻的臭味。
什么东西洒了?还是拖地没拖干净?
不对啊,这儿是冷库,水不应该凝结成冰吗?等等……老陈双目暴突,恐惧纷涌上心头。
这是汽油!
老陈狼狈地跪在门边,拼命拍打冷库大门,拍到掌心通红,刺骨地发疼。
灯管滋啦作响,明明灭灭,一点火星落下,刹那间点燃了一地的汽油,火蛇扭动着攀上老陈裤腿,烧灼皮肤,痛楚如锥心刺骨。
“啊啊啊!!!”
最终落在老陈眼中的景象是一片炽盛的烈火,将他的视野烧得通红。
*
天蒙蒙亮,沈司星还在沉睡,就被一连串急促的门铃声唤醒。他揉着眼睛,慢吞吞移到门边。
晏€€窝在枕头上,探出毛乎乎的小脑袋:“谁啊?一大早的,搞什么?请人捉鬼也看看时辰吧,大清早的哪来的鬼?”
沈司星打开门,就见酒店经理老周,站在外头,脸色难看得像霜打的茄子。
“小天师,酒店又出事了。”
沈司星蹙了蹙眉心,披上外套,揣起晏€€,跟着老周直奔电梯。
见他手上多了只玄凤鹦鹉,老周不免多看几眼,但没胆子发问,压低声音告诉沈司星,酒店的行政总厨老陈被人发现死在冷库。
“……是被烧死的。”想到老陈的死状,老周不由牙关打颤,“后厨的人看着他独自走进冷库,老半天没出来,才发现门被锁了。等他们找到钥匙,再推开门进去,看到老陈趴在地上,以为他昏过去了,把人翻过来,才发现他整个人都被烧焦了。”
在冷库,被烧死?
沈司星和晏€€对望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
两人下到二楼的厨房,警方和消防的人已经来了,把走廊堵得水泄不通。
“闲杂人等都退出去!早饭?还做什么早饭?你们酒店就一个厨房啊?事情没查清楚,谁也不许进来。……你是干什么的?!”带队的刑警厉声呵斥,瞪向钻进冷库,蹲在几名痕检人员身边的少年。
这家伙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来的?
焦黑的尸体已然面目狰狞,就剩一句炭黑的骷髅架子,衣服却还完好无缺,墙上地上到处都没有火烧过的痕迹,空气中也没有烧焦味,也没有助燃剂的刺鼻气息。
这绝不会是人为的火灾,而是单纯针对老陈一个人的鬼火。
沈司星绷着脸,像风筝一样踉跄着被刑警们架到中央厨房外的走廊上。
“警察同志。”老周陪着笑脸,“他……他是我们老总请来帮忙的天师,打搅了,打搅了,我这就把他请出去。”
“天师?我呸,什么天师?少搞些怪力乱神的事,一会儿还要找你问话。”
“哎好好,一定,一定配合。”老周点头哈腰。
蓦地,身后响起一道清泠泠的声音:“你们这样查什么也查不出来,凶手……是鬼。”
老周满脸黑线,心想,大少爷您行行好吧!
刑警果然不信,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鬼?我看你才像鬼。”
晏€€扑棱翅膀,不满地啾啾叫。
沈司星轻叹口气,顺着老周的力道被拉出走廊。
这事其实没有跟警方争辩的必要,谁都有道理,谁也说服不了谁。但按照现场的情况和老周之前的说辞,这位被活活烧死在冷库的老陈,大概率会被当作又一起自杀事件。
老周唉声叹气,乘上电梯,把沈司星领去他办公室。
“今天有得忙,小天师,你在这儿先坐会儿,冰箱里有零食和饮料,你当早餐先垫一垫,沈总马上就到。”
沈司星才懒得见沈家河,听到这话转身就想走,但办公室门已然打开,沈家河就坐在沙发上,嘴里叼着烟,脸色黑如锅底。
“……”
沈司星转念一想,坐到沈家河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接过老周递来的燕麦奶,慢悠悠地插好吸管,小口小口地啜。
这对父子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让老周如坐针毡,他找了个警方问话的借口,脚底抹油退了出去。
沈家河看到沈司星这副对谁都爱搭不理,丧里丧气的样子就满腹牢骚,再一见踩在他肩头假装标本的晏€€,更是满肚子的火。
沈司星才住进酒店一晚上就发生这么骇人听闻的事,果然晦气。
“请你来做事,不是让你带只宠物鹦鹉来度假!”
晏€€的豆豆眼转动几圈,起了坏心眼,突然口吐人言:“我不是宠物,是沈司星的朋友。”
鹦鹉会说话?!
沈家河吓一跳,扑通,从沙发上摔下来,捂着屁股,龇牙咧嘴哎哟哎哟地叫。
沈司星扯了下嘴角,站起来,俯下身。
沈家河以为他要扶自己起来,正要伸出手,哪想到沈司星捡起他落在地上的烟头,丢进烟灰缸碾灭。
“你……”沈家河张嘴,想教训他一顿,但瞥见沈司星肩头的晏€€,便把话咽了回肚子里。
沈司星掀起眼皮,冷不防问:“你有没有什么仇人?”
沈家河神情一僵,扶着腰坐回沙发上:“做生意的,哪可能不得罪人?”
“我是说,”沈司星定定地望着沈家河,“已经死掉的那种。”
沈家河愕然,慌忙否认:“没有!集团做的都是合法合规的生意。”
沈司星瞳色寡淡,衬得他虹膜那圈红光愈发妖冶,沈家河被他盯着,越发心惊胆颤,眼珠子左右乱转,气势如山崩,一下就垮了下去。
“很多年前,大概十年前吧,好像是有一个……”
沈家河出身贫寒,但脑子好,样貌端正,从小县城考上大学,毕业后加入当时还是建筑公司的龙涛,靠着花言巧语得了前任老丈人的青眼,和沈司星的母亲结为夫妻,也顺理成章入主集团。
沈家河有了钱也不忘本,把同乡老陈、老周等人弄进集团跟他混,但其中跟他最为合拍的当属大学同窗邵建国。
等到开发龙涛大酒店的时候,沈家河就把左膀右臂邵建国安排去主持项目。
然而,财帛动人心,大笔现金流入让邵建国起了私欲,经他手的款项,都要被薅掉一层羊毛。
沈家河察觉此事,起初并不相信,但看到真凭实据后又不得不信。
亲手扶植的好兄弟居然敢动他的钱!
沈家河恨得牙痒痒,欲把邵建国食肉寝皮,于是想了个损招,借邵建国名下的公司做担保,找银行贷了大几千万,保证年后就还。
钱流入自己做的酒店项目,邵建国也不疑有他,可等到了期限,沈家河一拖再拖,滚刀肉一样,说什么也不肯还。
邵建国的家业赔了个干净,想方设法搂的钱,换了个名目回到沈家河手中,还倒贴几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