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胜水开车了,越野也咆哮,不顾会不会把人压死的气势。这么大一辆车,没有人敢拦,而且他们记得晓月的话,于是越野冲出去了,老张又调头,但是来不及。
蒋枫不长记性,晓月被抓了头发,他居然还敢探出脑袋来看我。
夜风滚滚,他卷发在空中凌乱,好像飘散的黑色蒲公英。他头一次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说不清这是什么眼神,他睫毛笼罩下来的阴影连成一片,像一片堡垒,扎进了我心里。
我不是英雄,我手脚乱舞的姿势一定不好看。但我现在居然还很有力气,可见跑步和健身都不是白干的,我改变了,改变我的是蒋枫。
“去你妈的!”我把医药箱重重抡了出去,也分不清砸中的是谁:“谁给你的胆子打他的脸啊!”
越野很快只剩个尾巴,蒋枫离我远了,他脸始终往外面探着。乌云散开,他皮肤那么白,月光一样远去了。
风声袭来,我来不及躲,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砸上后脑,我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第18章
我醒来时候是在医院里。
入目是一片白,后脑隐隐作痛,下意识想起身却因为头部生出的眩晕感重新倒回了床上。
我听到不远处传来蒋枫的声音,他说:“别动。”
于是我就老老实实不动了。
等这阵眩晕感过去,我发现我左手打着点滴,蒋枫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这里只有一张病床,却有小茶几和沙发,应该是单人病房。
我张口,说话的时候觉得有点恶心,但还是问出来了。
“我怎么在这儿?你们……怎么回事?晓月呢?”
问题一大堆,我还是人生头一次晕倒,晕之前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不过按照常理发展,我醒来应该是被绑着手脚关在老张家,睁眼就要挨一顿揍让他们出气的吧?可我却在医院。
蒋枫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他坐在沙发上,两条长腿敞开,手肘抵着膝盖。十指交叉握着,望向我。
他的视线很奇怪,和昨夜€€€€应该是昨夜吧€€€€坐着越野远去时如出一辙。我大概明白我在他心里的形象,一个差不多的、可有可无的舍友,人生路上的背景板拼图,随时可以替换。
这块拼图却陡然爆发了剧烈的能量,我们昨天经历的那些甚至可以媲美电影情节,我猜我的地位应该不只是拼图了。
也许下一次公路旅行,他和吴胜水去买酒的时候不会略开我。
我和他对视,想了这么多有的没的,却没想到沦落到昏迷躺在病床上的我,居然还有闲心和胆子去盼望“下一次公路旅行”。真是神经了。
蒋枫终于开口:“你已经昏迷了十六个小时,医生检查说是脑震荡,要注意修养。”
吴胜水和他都没受什么大伤,蒋枫小腿被踹青了一块。打在脸上的巴掌虽然重,更多是屈辱性质,那掌印仍留在他脸上,红通通一片。因为皮肤白,显得触目惊心,不丑陋,透出狼狈的可怜。
我看见他的脸就来火,很想下床和老张再来一场的,蒋枫好像看出我的想法,笑了笑。
“老张没比我们好多少,你那两下砸下去,他脑袋破了,额头缝了六针。”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痛快不少,又后知后觉开始担心,这不会算聚众斗殴,判我个故意伤人吧?
还好蒋枫继续讲了下去。
“昨天我们把车开出去后,直接去了最近的银行取了十万块钱,路上打电话报了警,说村里有人打架。取完钱,我们让晓月带路,开车到和她订婚人家的店里。那时候店里人不少,晓月拿着钱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了那个男的,让他点了,说退婚。”
“他不想答应,但也没办法,店里都是客人,闹起来不好看。我们放了钱就走了,回去村子,到的时候警察和救护车都在……”
说到这里,蒋枫顿了顿,看了我一眼:“那时候你被医护送着躺在担架上,眼睛闭着,一动不动。地上一滩红色的血,旁边扔着沾了血的木棍。”
我居然笑起来,问:“你害怕了?”
蒋枫没料到我是这个反应,表情有点无奈:“该害怕的不是你吗?我真是……胜哥腿都软了。”
我看着他,追问:“胜哥害怕了,你还没说你怕不怕呢。”
蒋枫抹了把脸,手指碰到脸上的伤痕又放下去,眉眼间飞快拂过疼痛感。
他说:“怕啊,我担心你不会就这么死掉吧。”
我心满意足,因此不假思索:“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怕,如果留下来的是你才完蛋了,我不想看见你躺在那儿。”
光是被打一巴掌,就能让你痛这么久,如果那棍子是砸在你脑袋上可怎么办呢?
这话可能有点直接了,话落到地上砸出半天的安静,我才反应过来,也许蒋枫对我的感情还没到那份上,难以接下我这沉甸甸的友情。
正想着找补一下,开个玩笑,蒋枫忽然危襟正坐,很郑重地和我说了句。
“孟中轩,谢谢你。”
他的眼神专注,虹膜的颜色沉淀下来,仿佛两块过浓的红枫糖。
这下不自在的变成了我,我点点头,觉得不对换成了摆手。说:“没关系的,这有什么,我们是朋友嘛。”
然后转开话题:“后来呢,事情怎么样了?”
因为我看起来很严重,普通打架好处理,真出什么事的话性质就不同了。因此在场参与动手的人全部打包带走,除了也要去医院缝针的老张,蒋枫他们和老张那帮亲戚一起,又回到了白天的派出所。
在做笔录过程中,蒋枫和吴胜水一口咬定他们和晓月是朋友,只是担心晓月,来探望她。发现她身体不适,决定送她去医院看看,老张阻拦才爆发冲突。不提想把晓月送走的事。
他们在路上就对过口供,晓月很配合,和警方补充说明了自己跳河自杀未遂的情况。并表示彩礼钱已经归还男方,她有决定自己嫁给谁和去哪里的权利。
老张那边则是痛斥我们诱骗妇女,说“晓月不懂事”“被他们骗去”“还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护女心切”。
询问结束,我的检查报告也出来了,轻微脑震荡,够不上重伤。老张缝完针,直接来了派出所,要说法。
白天就进来过一回,其实警察对事情真相怎么样心知肚明。核实过晓月确实还了彩礼钱后,这桩案件就变成了简单的打架斗殴,围上来的村民虽多,动手的也就那么几个。警察的意思是双方都受伤了,干脆私了,老张他们赔付损坏路虎车的钱,并把手机和身份证归还给晓月。
老张听说晓月自己还了彩礼钱后虽阴阳怪气的,但对还手机身份证没什么意见。可听到还要赔车损之后就不干了,又喊着车不是他砸的,那时候人这么多,谁知道玻璃是怎么碎的。又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词,说是我们先强闯民宅,是强盗,他们是正当防卫。
蒋枫和吴胜水也不同意,两位少爷,从小没吃过苦头,旅个游却栽在了洛阳农村。况且他们又不是不占理!吴胜水家里就是开律所的,他其实和他爸关系不是很好,这时候也理所当然地去打电话了。
警察同样头疼,就在这档口,戏剧性的转折来了€€€€昨天下午老张那帮人砸车拖人的视频上了微博热搜,是在风情村旅游的一个小网红直播拍下的。
网红本人的正义感有多少不得而知,但深谙引流之道。一条视频取了三个不同的标题同时放在各个短视频软件上,集聚的元素包括但不限于:豪车、卖女儿、十万元彩礼、英雄救美、帅哥……
总之,经过一个下午的发酵,视频冲上热搜,爆了。
当地警方官方号被频繁@,紧急出了则会跟进事态发展的声明,了解情况后直接派市局的人接手了这桩案件,拯救了权限不足畏首畏尾的派出所警官。
有舆论盯着,晓月身上的伤还未退,她之前就报过警,因此市局以暴力干涉婚姻自由罪立案,移交法院处理。
还有流程要走,判决不会那么快,但结果八九不离十,老张是要坐牢的。而在小村子里,无论父母犯了什么样的错误,儿女受了什么委屈,亲手把父亲告上法庭都是让人戳脊梁骨的事情。
晓月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心里仍有孝道观念。还男方彩礼的钱是她和蒋枫借的,法院受理这桩案件后她如果能提交这笔钱没用在订婚宴上,也不在她自己手里的证据,其实可以向老张追回这笔钱。
但她还是担起了这笔欠款,甚至承担了路虎的车损,一并向蒋枫打了借条。
“这就当做这些年他对我的养育费,我会慢慢还上的。”晓月对他们说:“之后我想离开这里,换个新的城市,好好工作和生活,多看一点外面的世界。”
第19章
因为晓月的事,我们在洛阳留了段时间才离开。
蒋枫给西安的f4打电话,把情况简单讲了下,说这次就不汇合了,让他们直接回去。
我在病床上躺了两天,这件事闹大后还有当地的媒体来采访我们。他们见到蒋枫和吴胜水很激动,古往今来英雄救美的桥段让人百看不厌,但英雄不一定都是白马王子,还可能是绿林好汉。
这回两位英雄的外在形象却是十足十的“王子”,显然让这则新闻更圆满了。
他们见到躺在医院的我也很激动,因为这说明了“救美”的过程是危险的、是曲折的,让这则新闻更有看点了。
我们本来没打算接受采访,不过真相大白后市政府为了平息舆论,让这件事情有个完满落幕,还给我们仨颁了见义勇为的锦旗,发了两万块奖金。这都是镜头对着的,我们的采访就接在领完锦旗后。
之后我有上网看了眼新闻,大概是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惊险时刻,情绪已经到过峰值。现在看着新闻里的自己也没有太多得意的情绪,当然,自豪感多多少少还是有的。更多的注意力还是在蒋枫身上€€€€
这种新闻镜头下的他还是帅得天怒人怨,脸上的巴掌印退下去了,只有额角还带点青紫。战损版神鹿,反而有点痞气。
我们离开洛阳那天,关于老张暴力干涉婚姻自由一案完成了最终审判,老张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晓月彻底自由了,她在庭上挨了亲生父亲很多不堪入耳的辱骂,但出来之后没有哭,笑着和我们挥挥手,说了谢谢和再见。
我的自豪感在这时候才空前强烈起来。
显然,蒋枫和吴胜水也有同样的感受。从洛阳开车回家的路上,蒋枫精神奕奕,一直没有睡觉,吴胜水开窗放着暴躁的摇滚乐,等红灯的间隙左摇右晃的,这两人连话都比平时多。
同时,我感受到我与他们的关系似乎变得更加紧密,当我应和他们的话题,我抛出的话不会被冷落,一定有人接话。即使我沉默,他们一样会把话头抛给我。
我的情绪因此雀跃起来。
一天多的车程,我们终于回到海城。吴胜水把我在家门口放下,约定了下回请他们来家里的排挡搓一顿。
上楼用钥匙开门,下午照理是我爸妈的睡觉时间,但我一进来发现他们都在客厅坐着。不仅如此,电视机还放着我们在洛阳见义勇为的新闻……
为了不让父母担心,我没提我受伤的事,只是讲在路上多玩了几天。
屏幕里的我正头包纱布在病床上坐着,我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叫了句“爸、妈”。
孟城同志和陈珊珊同志立刻扭头,见到我,他们马上站起来,但在盯着我看了几秒后又顿住动作。
“儿子,够可以啊!”
孟城同志属于埋头苦干话不多的类型,当家女主人陈珊珊同志则不一样,她终于上前,重重拍了我肩膀。前后看看,先关怀问:“头怎么样了,好了没有?”
我说好了,她就抱紧我夸奖:“了不起,还会救人了,真长本事了!”
我爸也走过来,不住点头,说:“变了、变了……精神了。”
我笑了笑:“你们不是已经在电视机里看到我了吗?”
我妈立刻说:“电视机里看和你实打实站在我们面前能一样吗?我瞅着,你还长高了吧?”
我爸肯定道:“长了。”
“是有长,五厘米。那个针打了挺有用的。”
我说着,想起自己报废的那一药箱四针的生长激素,忍不住心酸,他妈的,四千块呢!
我妈很高兴:“那就好啊,钱没白花,说明该省的钱就是不能省。”
我就势提出:“我寒假想去打寒假工,我们这边有哪里招人吗?”
我妈白我一眼:“你这时候才回来,寒假都过一星期了,人要招人也早招满了。再说傻不傻,家里就有店,你还要跑去外面找。”
我不好意思:“……那我不还是拿你们的钱。”
我爸开口:“不白给,是真让你干活,店里忙的时候本来也要找小时工的。”
我一直没去家里的排挡帮过忙,爸妈也从来没主动喊我去过,只叫我好好学习,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他们会招工。惭愧之余想起那套给我准备的房子,不由问。
“我们家生意还挺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