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不会频繁将自己的视线投在女人光着的脚上,也不必在后来反复想起被她握住的那截纤细脚踝。
可事情的发生从不让人预测。
付汀梨抱着这堆东西,摇摇晃晃地往回走,直到将鞋放在了车门外,手里揣着两个汉堡套餐。才发现女人已经拿着那束从后驾驶拿过来的橙色花菱草。
巨大的风吹过汉堡纸袋,和在风中摇曳的橙色花朵。女人的头发被吹乱,她的头发也被吹得凌乱。
被发丝飘乱的视野里,女人蓦然伸手,手指并入她被风吹乱的头发中,缓缓抚摸着,然后说,
“你要不要和我做?”
迄今为止,付汀梨仍觉得那个场面记忆犹新。
不是因为女人手里有毒却漂亮成独一份的加州花菱草,也不是因为她在白色车门里突然托住她的下颌……
而是因为她把这句明明听起来疯狂的话,说得像“你头发乱了”一样平静。
明明没有任何情绪,却性感得要命。
第7章 「汉堡套餐」
她们在黎明时分遇见。
到中午,她只是停车买了两个汉堡套餐和一双马丁靴,回来的时候,她就在问她……
一个这样的问题。
两个汉堡套餐,汉堡都是简单的美式芝士牛肉堡,但一个是可乐和薯条,另一个是牛奶和鸡米花。
同人一起吃饭要分享着吃€€€€这是她自小便从乔丽潘身上学到的学问,也一直觉得半份鸡米花和半份薯条加起来,便比单独完整一份要好得多。
她自小便贯彻这个道理,也一直记着,美味的事物要同人分享,同人分享的事物最为美味。
这其中,最高限度的,便是记忆。
在衣兜揣了几个小时的项链仍然冰凉,如同付汀梨在上海冬天永远捂不热的手脚。
再回到出租屋,她将项链再次扔到那个飞鸟雕塑上,去烧热水。
第一次用房东送的老式烧水壶时,接冷水溅了满身,又不知道分寸,接多了,水烧开了叽里咕噜地溢出来,慌里慌张地伸手去拿烧水壶,又被烫了一个水疱。
舍不得钱买烫伤膏,也没心思处理,水疱破了,脓流出来,伤口发炎肿痛,最后转成又痛又痒的冻疮。
前些天才看着好了些,但出去一受冷,回来端着刚烧开的热水,又开始痒了。
羊绒棕色手套还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付汀梨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戴上。
谁能想到,大明星送的手套,竟然被她端热水隔热用?
天光大亮,黎明湮灭。
但窗外那道清晰的界限并不会轻易消失,划在这些弄堂老旧街楼和熠熠生辉的高楼大厦区之间。
界限对面,是无处不在的孔黎鸢,是付汀梨曾经拥有过比出租屋大十五倍面积的工作室;
界限这边,只有付汀梨。
热水喝完,身子暖了一大半。她摘下手套,拿了手机出来,昨天聚会之后已经被拉进了微信群,这会群里正发着这一周每组的工作安排。
她默默回一句“收到”,退出微信,打开相册,注视了一会,不知从门缝隙外飘来,还是从窗缝隙外飘来的冷风刮得她耳朵疼。
呼出一口白气。
望了望窗外敞亮荒芜的冬天,以及在界限外化成一个小点的某个建筑。
曾经一个被命名为“加州”的相册,如今已经找不到踪影,就连“最近删除”,也早被她去车库之前清空。
/给我三千万,我保证对加州的那个夏天只字不提,把你留下的那些照片删得干干净净。/
€€€€她压根说不出这句话。因为早在冒出这个念头的她出现之前,已经出现另一个她,将所有照片清空。
记忆是最高限度的分享。
但有些记忆,越分享,就越不受控。也就注定,只能泯灭在孤立个体中。
-
汉堡套餐却不一样,理当和人分享,才是美味。
正式开拍第一天,付汀梨赶去拍摄现场开工。
许是刚刚开机,片场气氛浓烈而充满激情,经昨天在聚餐上认识后,许多外面套着小马甲的人跟付汀梨打招呼。
人人手里都拎着一份汉堡套餐,棕黄色的外包装,封口处贴着贴纸,上面是孔黎鸢头像贴纸,一张在滑雪时的照片,还戴着头盔。
是孔黎鸢请客?
付汀梨刚冒出这个问题,不远处就有个人迷迷糊糊地看到她,然后眼睛一亮,高举着手朝她挥了挥。
她也高举着手朝那人挥了挥。
那人便眉开眼笑地跑过来,停在她旁边的时候还有些气喘,喊她,
“付老师!”
便一股脑把自己手里拎着的两份汉堡套餐举起来,瞪着眼睛很困难地分辨出哪个看起来好吃一点,然后很谨慎地把自己认为的好吃的那份塞到她手里。
付汀梨不自觉地弯起月牙眼,“不是都一样的?”
“不一样的!”
是电影戏份不多的女配夏悦,刚满十八岁,刚刚出道€€€€新的不能再新的新人,对身边所有人都保持着同等程度的热情,逢人便喊老师。
就是人有点迷糊。
昨天聚餐坐付汀梨旁边,愣是因为紧张一次筷子都没敢伸。付汀梨从乔丽潘这个生意人这里继承而来的自来熟发挥作用,她自己因为胃口吃不下,和桌上人都能浅浅聊几句,聊完了,还顺带着给夏悦转了下几下桌,让她够着能吃的菜。思来想去夹了块肘子给人,本来还觉得抱歉,给那么个漂漂亮亮的小妹妹夹了块肥腻腻的火锅炖肘子。
结果这小妹妹眉开眼笑地接下,没有一点架子地吃了一嘴油,然后笑,
“谢谢付老师!”
原来不是社恐,只是慢热。
后面又出来上厕所,在大厅遇着夏悦,才发现这人出来上个厕所就迷路找不到包厢,见着她像是见着救命稻草,紧紧捞着,呜呜地说“这饭店包间长得一模一样,我找不到路,怕一开门全不认识”。
还是个路痴。
“对了付老师!”
耳边夏悦兴奋的声音飘过来,打断她的思绪,又似是被什么堵住,有个温暖毛绒的东西罩了上来。
付汀梨抬手摸了摸,摘下来才发现是个耳罩,棕色粗线材质,上面还绣着一只摇尾巴的小狗。她抬眼,便看到夏悦朝她嘻嘻笑,
“我奶给我织了一大批耳罩,让我进组的时候给人送礼,我给其他熟的老师也送啦,你不用跟我奶客气!”
“这耳罩是我从小戴到大的,只有我奶织的才这么暖和,虽然看起来没其他品牌的好看,但上面这只小狗就是我家的小土狗!可爱吧!”
这个人说话的时候,每句话的结尾好像都带着感叹号。
付汀梨把耳罩重新戴上去,夏悦还在乐呵呵地笑。
“那就先谢谢奶奶,你一定记着,帮我和奶奶和小狗都说一声,我很喜欢耳罩,也很喜欢你家小狗。”
她强调着,弯起来的月牙眼也没能收回来,又提了提手里的汉堡套餐,
“还有这个,也谢谢你。”
“这个不谢我!”夏悦说,“这是孔老师的爸爸请全剧组吃的,说是庆祝剧组正式开拍,感谢大家照顾孔老师!”
“孔老师爸爸?”付汀梨问。
“对嘛,就是孔宴老师嘛!”夏悦说。
孔宴?那个营销号口中爱女如命的影帝父亲?
孔黎鸢的,父亲。
这个名字在脑海中出现,付汀梨才迟钝地发现,拍摄现场到处是印着孔黎鸢头像贴纸的汉堡套餐,到处是人在讨论“孔宴”和“孔黎鸢”这两个名字。
可孔黎鸢本人却没有出现。
她环顾四周,人群嘈杂穿梭,好像没有人和她一样在疑惑这个问题。像是知道她在找什么似的,夏悦也跟着她转了一圈,
“孔老师一大早就来了,现在不知道是在车里休息还是在和导演开会!”
话落,她的视线就被抓住€€€€被路边搭好的一个防风棚,被里面停着的一辆黑色长款商务车。
孔黎鸢在里面吗?
这个问题不合时宜地冒出,旁边的夏悦被副导演喊走,冲她说了声拜拜。她抽出思绪,收回目光,和夏悦说拜拜。
再回头的时候,那辆停放的黑色商务车就已经消失,仿若从来没有存在过。
不过在或不在,都不关她的事。
照片都删完了,吃孔黎鸢一个汉堡套餐不过分吧?本来在加州,孔黎鸢就不知道吃了她多少个汉堡。
付汀梨轻飘飘地想着,正好没怎么吃早饭,便想寻个角落把汉堡吃了。
还没到开工时间,正好现场美术组都坐在一块,摆了张折叠小桌,和几张折叠椅子,一块吃着汉堡喝着热奶茶。有人叽里咕噜地喝了一大口珍珠奶茶,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在嚼巴,
“真羡慕孔黎鸢,一出生就有这么一个爸,不愁吃穿不说,还给她把所有的路都铺好……”
“人家是一出生就在罗马,又是孔宴和姜曼唯一的女儿,孔宴哪里舍得让孔黎鸢吃苦,老父亲不就是这样,独生女走到哪里担心到哪里,上个剧组孔黎鸢不小心伤了腿,孔宴还过来陪了几天,硬是等孔黎鸢腿好才回去……”
“嘶啦€€€€”
拆包装的声音撕开了那些细碎的讨论。付汀梨坐得离了远一些,没加入这个话题。有人凑过头来问她“是不是?”
付汀梨戴着耳罩,这些声音离她有些远,刚想说些什么,就有人就替她回答,“她刚回国呢,哪里知道这些?”
提问的人便嘟囔着一句“也是”,别开头去。
被打断了一遭,付汀梨又坐远了一些,盯着自己手里只来得及打开还没来得及咬的汉堡,有点下不去嘴。
上海真是一座极为凉薄的城市,冷风一吹,原本热气腾腾的芝士牛肉气息,都在几秒钟内变得冰凉黏腻。
付汀梨叹一口气,风扑簌簌地吹着她的脸,和破破烂烂的包装袋。
可她现在蹲在拍摄现场的路边,脚都蹲麻。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任何食物都能一口咬下去永远是恒温的大小姐,哪里有什么嫌热嫌凉的资格。
就在这个时候,有辆车缓缓开过去,好像又停在不远处。车门打开,里面的暖风遥遥吹过来,糊了她一脸,引起周遭一片喧哗。
混乱中,有个嘴里咬着牛肉的人笑着喊一句“谢谢孔老师的汉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