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河站在原地,一边按住电梯的开门键,一边低头回避了那个大叔求救般的眼神。
他哪里会知道这里头还有这般曲折啊……所以那位大叔喝多了酒所以神智不清地去爬树吗?可是昨晚上他明明看起来很清醒……
尴尬之余,春河注意到,这趟电梯里出去的人大多都是拎着购物袋的老年人,只有一两个中年人夹杂在中间,没有人像他一样穿着正装。
只有我一个上班族啊。春河想。
这时,他肩上忽然被轻轻拍了一下。
“昨天晚上的事,不客气。”
“哎?!”
电梯里除了他,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了。
原先在电梯里,春河没有注意到站在电梯最深处的人,如今倒看得一清二楚了。
那人脸色有些苍白,迎着阳光看去,甚至令人想起透明的东西来。他头发有些卷曲,发梢微微遮住眉眼,把一双眼衬得十分深静。
说话间,那人低头咳嗽了一声,发梢跟着轻轻一颤,在早晨的光线下显出一点脆弱的金色。那种零星的脆弱就像饰品一般妆点在他身上,光线一样流动着,几乎全无道理地让人觉得,这种人……他仰起脸的时候,就该有雪落在他身上。
绝对是天生就会受尽女性溺爱的一张脸啊。春河心里感叹道。原来公寓里还住着这样的人吗?他还以为这里几乎全部是老年人呢。
那人见春河愣神,就把手臂上搭着的围巾系在了脖子上,正好是和昨天一模一样的那条纯黑色围巾。
“啊……”春河这才回过神来,他立刻低头鞠了一躬,“抱歉没有认出您来。”
那人一边给围巾打结一边说,“真是有礼貌的年轻人啊。不过不需要对我用敬语的。我比你年纪小。”
“哎?是吗?”
“是啊,我今年三十三。你四十岁吧?我猜就是。”
这种玩笑话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春河笑起来,他伸手扶着电梯门,示意那人先走。
那人却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向电梯里扯了几步:“小心啊。”
“哎?”
电梯门颤抖了两下,老态龙钟地在他们面前关上了。
“不要用手去挡电梯门,这个电梯很老了,感应器没那么灵的。”
“哦……我知道了……谢谢您。”春河说着又去按开门键,“怎么回事?是楼上有人按了电梯吗?又要重新上去吗?哎?”
电梯没有上行的迹象,但也没有要开门的迹象。
“这是……”春河回过身,求助地看着此刻电梯里他唯一的同伴,“……不是……哎?!”
那人双手合十,正虔诚地闭着眼睛。
“电梯又坏了。我在帮你向和泗大人祈祷。”
“又……什么?”
“有时候会这样的。”那人平静地说,他也走上前来在开门键上按了几下,也只发现是徒劳无功,“开着门关不上,或者关着门一直打不开。昨天已经修过了但看起来老毛病又犯了啊。”
“那……”春河看了看手表,“那要多久……”
那人下了电梯上的通话键。
响了两声之后,听筒里传来了人声。
一开口就是:“又坏了吗?”
“是的,门打不开了。”那人说,“里面还有老年人,麻烦您快一点吧。”
“哦,马上就来了。”
通话结束后,那人慢条斯理地转向了春河:“快的话下一秒就能开,慢的话十五分钟后检修人员会来。”
“十五分钟……”
春河感觉到了绝望。他本来就不熟悉路,再晚十几分钟的话……他一定会迟到的。而且迟到之后说“困在电梯里”这种蠢话,一定没有人会相信的……
“不过我认为应该下一秒就好了。毕竟已经拜托过和泗大人了啊。”
春河有些急躁地又按了两下开门键,他没工夫去想这种事该不该求神拜佛,脱口而出道:“和泗大人难道连这点小事都会管吗?”
这句话说出来,他陡然觉得身侧气压一低,身旁那个一直态度随和的男人忽然一横身子,站到了他面前。一道阴影落在他身上。
“这是小事吗?”
第4章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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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是……我是说……”
春河想到昨晚这个人对和泗大人恭敬的态度,也忽觉自己说错了话。他本是无意冒犯别人的。
“上班迟到是小事吗?”那人继续道,“在刚刚入职的时候第一天上班迟到也是小事吗?这种事往小了说是时间观念不足,往大了说是完全没有契约精神。一定会被骂的吧?一定会把没人愿意做的事首先交给你的,从此以后就是职场霸凌的对象啊,啧啧。”
春河嘴角抽搐了一下:“……有这么严重吗?”
“当然有。”男人铁面无私地说,随即却忽然绽来笑容,“但是只要诚心向和泗大人祷告就会没问题了。顺便一提,衣服上沾到酱汁难以清洗的话也可以向和泗大人祈求哦。”
“……这种事就更小了吧?”
男人比春河高了半头,他一手撑在电梯上,就轻松把春河困在了电梯角落里:“还真是不知轻重的后辈。”
“哎?”春河有些不服气,“稍等一下我和您不是在一起工作吧?就算年纪有差别也不用把我当作后辈教训吧?”
他几乎完全被眼前的男人牵着走了,甚至腾不出心思来关心飞速向前的时间。
“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大事小事之分。大和小都是无趣的人用来标榜自己的标准而已。把事情分为大事和小事就是在说自己做的事才是大事,别人的想法根本不重要的意思,这完全是一种变相的欺凌。在政客看来除了政绩以外的事都是小事,除此之外无论是自己的家人还是民众的幸福都完全不值一提,在不负责任的父母看来只有升学成绩是大事,孩子的青春烦恼都是小事。但事实上扛过大风浪的人也会被小事压倒。很小很小的事也会在大事上成为决定性因素。请不要太看轻自己的人生了。”
“……”
春河从没见过这种在陌生人面前发表演讲的人,还是以这么强势的姿态。
“哦……”
那人喘了口气,继续说下去:“和泗大人是不会把人生分成大事和小事的。如果和泗大人也是那种会说'啊这点小事也要来跟我讲'的浅薄又蔑视他人的神仙,也就没有人会尊敬他了。”
只是一只漫画里的猫而已,本来就没有人会尊敬他吧?
但春河当时还是几乎完全被震慑了:“……您说得也有道理。哎?等等……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是第一天入职?”
“猜也猜到了。”男人轻描淡写地说,随后就放开春河,退回了电梯一角。
沉默中的时间变得沉重起来。春河又开始一遍一遍地看手表。那人却又懒洋洋地开了口:“科学家已经证明,频繁看时间会让时间变得更快。”
“……”春河想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于是问道:“昨天……一直看你戴着口罩,请问是生病了吗?”
虽然对方比较年长,但并不是值得尊敬的人。春河在心里下了定论,因此他默默取消了敬语。
“不是,是被打了。”男人摸了摸侧脸,又补充道,“被女人打了。”
春河心里一声惊呼,随即又觉得合情合理。毕竟这个人长着这样能招惹是非的一张脸。
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坦诚……更没想到一大早就能听到这样有趣的事啊……
“……没事吧?”春河忍着笑问。
“没事了,现在看不出来了吧?”
男人偏头让春河看他的侧脸,一边伸手又在开门键上按了一下。
这时,电梯门抖动了一下,忽然间向两侧慢慢打开了。早晨的光景画卷般徐徐展开在他们面前。
春河仿佛看到奇迹,一瞬间几乎说不出话来。
“哇,和泗大人真好啊。”男人在他身旁说。
“那我就先告辞了!”
春河说完就要跑出去,双肩包的背带却被一只手勾住了。
“真没礼貌,说谢谢和泗大人。”
春河生怕耽搁太久电梯门又关上,只好老老实实重复了一句:“……谢谢和泗大人。”
那男人却还不放过他,生生按着他的脑袋,强迫他弯下了腰。
“谢谢和泗大人。”男人和他一起鞠了一躬。说完才放开他,靠着电梯的墙朝他挥手:“上班第一天,一切顺利啊。”
春河一步跳出电梯,惊讶地回头道:“哎?你不走吗?”
“不了,我只是出来散散步。现在我要回家了。”
话音刚落,电梯门就又徐徐关上了。
……什么?
他不是刚刚才坐电梯下来吗?难道说是在电梯里散步吗?!
春海盯着上行的电梯看了两秒,才赶紧向电车站跑去。
真是奇怪的人。前所未有的奇怪。
“新的转机……”
不知是不是春河的错觉,他总觉得今天这趟电车进站出站时比以往坐过的一切电车都晃得厉害。像是含有一种要把所有昏昏欲睡的人都唤醒的决心,或者一种要把人们的梦摇晃到地上的恶作剧心态。
新的转机。
就在差点没抓稳吊环的时刻,春河忽然又想起了这句话。
这句话是庙里的和尚告诉他的。
在准备从东京搬到这个小县城之前,春河特地去庙里抽了一签,签上写着一堆难懂的古文,后来和尚告诉他,那只签的意思是新的转机。
“转机?”当时春河这样问道。
“是啊。”和尚拿起那只签,对着阳光看了看,“也许目前看起来像是不想选择的岔路,但也许您会有美好的奇遇呢。”
“我不需要奇遇。”春河毫不领情地说,“我有喜欢的工作,也有喜欢的人。我只想按照计划生活下去……但是现在这些都被我弄丢了。”
那和尚还是微笑着:“也许您所追求的东西,原本就在另一条路上呢?”
那不可能。春河心想。他应该追求的事业在东京,他应该追求的十野……一定也是住在东京。
但当时本着对寺院的敬重,春河不再争执什么了,然而那只卜卦的签没有给他丝毫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