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似乎有些冒犯,春河没有问出来。
“哦,也不算是。”男人飞快地脱下鞋子,“当啷€€”一声把钥匙丢在了门口一个小碟子里,他脸上一片坦然,似乎完全不觉得这种生活方式有什么不妥。
如果只看着他那张脸的话,春河大概会以为这人是什么拉着小提琴,会因为一首诗伤感的贵公子,会以为自己即将拜访一个优雅整洁的,屋内摆着应季鲜花,外头爬着常春藤的房子。
就算世人大多表里不一,这个差别也未免太大了些。
“你先坐,我去给你倒点自来水。”男人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自……自来水?”
看到杯子里新鲜自来水的时候,春河简直不知道该不该说谢谢。
他注意到桌子旁边还放着一个烟灰缸,尺寸似乎比常见的烟灰缸大许多,多了个透明的盖子,里头已经积了很多烟灰。
真是落魄啊……原来这种长相的人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啊……
他想起男人早上“电梯散步”的诡异行径来。工作日的早上这样胡来……这个人一定没有工作吧?
原来不工作就会变成这样……春河又看了一眼杯子里还在晃动的自来水,忽然觉得自己对新生活充满了干劲。
…………
低情商:你住毛坯啊?
高情商:您一定是极简主义者吧?
第6章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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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蛋糕就走。春河喝了一口新鲜的自来水,又一次坚定了这个想法。然而他刚刚把几口蛋糕塞进嘴里,就有人按了门铃。
“请进!”男人坐在春河对面,并没有起身开门的意思,只是高声喊道。
春河刚要站起来,就见一个人直接推门而入了,原来刚刚进来的时候,他们根本没有把门关好。
春河坐正了身体,费力把蛋糕咽下去:“如果你有客人的话,我就……”
虽然这间屋子一点也不像能招待客人的样子。
“是来找你的。”
“哎?”
玄关处没有开灯,十分幽暗,直到那个客人走进客厅,春河才看清楚他的样貌。那是个已经上了年纪的男人,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似乎因为长着一张圆脸而显得比实际要矮一些。他手上挂着一串钥匙,因为手指骨节粗大,钥匙环几乎是卡在指骨上,甚至像是那双手因为过度劳作而生长出的东西。
那人拿着一张纸条低头看了看:“春……河先生对吧?”
“是的。”春河站了起来,不明就里地回答道。
“身份证件出示一下。”
“哎?”
圆脸的男人微微皱起眉来:“不是你要备用钥匙吗?”
“啊……”春和看了看身边那个只顾着关心栗子蛋糕的邻居,这才勉强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是的,是我……您是社区的管理员吗?这是……”他赶紧去包里翻找,“这是我的驾驶证。”
管理员拿过去看了一眼,在一张纸上记录了点什么,继而把卡在手指上的钥匙交给了春河:“备用钥匙请拿好,如果需要的话可以交还给我。当然,你想自己留着也可以。
春河大喜过望,他双手接过了钥匙:“非常感谢!”
“真抱歉啊,晚饭时间劳烦您跑一趟了。”身旁一直沉默的邻居这时才开了口。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瓶汽水来,递给了管理员。
原来他有汽水啊。春河默默看了看杯子里的自来水。感觉……像是被讨厌了啊。
管理员摆摆手,没有接那瓶汽水:“没事的。我还没打算吃完饭,我们阿井还在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这款橘子味的汽水上个月停产了。我听说阿井很喜欢,所以买了很多。请先把这一瓶带给她吧。”男人坚持说。
“我们阿井一直受您照顾啊。”管理员这才接下了汽水,“那我就先告辞了。”
管理员走后,春河对着对面的男人低下了头:“真是太谢谢您了。我都没想过管理员那里会有备用钥匙。看起来你们关系真好啊。”
男人淡淡地应了一句:“嗯,他女儿很喜欢我。”
……他果然是会受到女性欢迎啊。
“渡边先生那里也没有所有人的钥匙。”男人接着说,“不过我想着你刚搬过来,应该还没有更换门锁,所以在他那里碰碰运气罢了。”男人说。
其实……还是很好的人啊。
春河对眼前这个人的印象像个不稳的天平,一直晃来晃去。
“总之真是谢谢您。”春河一边把钥匙丢进口袋,一边将剩下的栗子蛋糕全部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那么,我就不继续打扰了。”
匆忙间,他忘记了刚刚翻找证件时没有拉上书包拉链,此时背包往旁边一甩,里头的几个文件夹飞了出来。他慌忙弯身去捡,结果书包背带刮到了放在地上的烟灰缸,里头的烟灰霎时间洒了一地。
“对……对不起。”
春河被灰尘呛得咳嗽了两声,赶紧连声道歉。
€€€€没关系。
春河窘迫地等着这样的回答,但眼前的男人面对着这一片狼藉,却像是愣住了。
“真的很抱歉。请问……扫帚和抹布在什么地方?我会负责清扫好的!”春河说。
男人依旧沉默着。
时钟秒针走动的声音清晰可闻。有一瞬间,春河甚至觉得眼前这具清瘦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哎?请问……”春河再次尝试着问道。
男人一把拨开了他:“我自己来,你回去吧。”
那声音几乎是拔高和紧绷的。春河刚要说什么,他们头顶的灯闪了两下,然后屋子忽然陷入了一片黑暗。
“没关系。”男人这才后知后觉般回应了春河的道歉。
然而沉默还在延续。那几乎是一种话语无法打破的沉默。
“是……是停电了吗?”春河几乎像是在保护自己不受沉重的静默挤压一般,自言自语地开了口。他低头去查看插座的指示灯,见到灯还亮着,得出了令人稍许安心的结论,“啊,应该只是灯泡坏了。”
对面的男人微微垂着头。黑暗中他整个人只剩下了一团影子。
春河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在看着一种花朵开放或者食物腐败的延时摄影€€€€年深日久的积累被人为地定义了新的时间刻度,那个挂钟果然成了谎言。这屋子里的气氛在急速变化。他甚至觉得如果一直待在这里,人会加速走向衰老和死亡。
他像是被那黑暗抓住了似的,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身旁的男人忽然笑了笑,仰着头看了看已经死去的灯,恢复了慵懒的语调:“啊……我从前就在想,这个灯泡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是我也该离开的……”
春河如梦初醒,他手忙脚乱地抱起了书包:“我家有备用灯泡!请等我一下!”
说完,他飞快地跑了出去,将身后的男人独自留在了黑暗里。
五分钟以后,春河打着手电筒回来了。
“啊,还是差一点,没办法了啊,以后只能这么活下去了。”
男人踩在一只矮凳子上,象征性地踮了踮脚,发现够不着换灯泡。竟就打算这么放弃了。
“只差一点点了啊,你有书什么的能垫一下吗?”春河弯腰为男人扶着凳子,不甘心地说。
明明是他自己的家,眼前这个人却表现得像是被迫做什么不该他做的事一样。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春河觉得像是误入了什么野外求生的场景,偏偏同行的队友还完全没有动力往前走。
“哦,这个真的有呢。”男人像才想到这一点似的。他从柜子里拿出本书来,放在凳子上,就要重新踩上去。
春河拿手电筒照了一下,却猛地把凳子一拉:“哎?!”
男人一脚踩空,险些摔出去。
“又怎么了?”
“这是……这是《冬月》的初版!”春河打着手电筒好像发现宝藏一样激动。他几乎瞬间就忘记了先前这个房子在黑暗中的诡异气氛。
男人把书的封面翻过来看了一下:“哦……还真是。”
春河忽然一把把书抢了过来,直接抱在了怀里:“不可以!绝对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拿这本书垫脚!绝对!绝对不可以!”
春河原地转了一圈,抱着那本书蹲了下来,像怀着一种英勇就义的决心似的,一双眼睛坚定地看过来:“请踩着我的背换灯泡吧。”
“哈?”
春河又把漫画书往怀里护了一下,好像担心珍贵的东西被人随意伤害一样,眼里透出点倔强的委屈来。
“我知道这是你的书,怎么处理都是你的事……但是……但是至少在我面前绝对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对十野的书做出这样不尊敬的事来。请理解我,我看重十野老师,也许就像你看重和泗大人那样……”春河低下了头:“请踩上来吧。”
男人似乎有些头疼:“需要做到这种程度吗?你没有高点的凳子可以借给我吗?或者直接拿本其他的书过来?”
“哦……”春河一时语塞,“说得也是啊。”
“……这一点很难想到吗?”
“抱歉,一想到十野我就有点短路……”
“道歉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拿手电筒照着自己的脸?真的很恐怖啊……感觉是贞子在和我道歉……”
春河:“……”
“还是个男贞子。吓人里还带着一点变态。”
春河:“……”
这个人真刻薄啊。
最后春河重新搬来一把椅子,备用灯泡才被顺利地换了上去。重获光明的时刻,两人心里都豁然一轻。
男人把烧黑的旧灯泡扔进了垃圾桶里。他目光停顿了一下,忽然郑重地说了一句:“请安息吧。”
春河:“……”
对着灯泡说请安息吧……这个人真的有三十几岁吗?
灯亮之后,春河才发现刚才的烟灰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谢谢你。”男人说道。
春河有点惊讶。眼前的男人……他以为不会在这种人脸上看见这么认真的神色的。他没想到这个人也会好好道谢。
“哦……哦完全……完全没关系的。灯泡我留着也没有用的……其实我很抱歉给你添麻烦……”春河低头又看了一眼那本珍贵的初版漫画,眼睛转了转,忽然像下了决心似的看向男人:“那个……周末你有空吗?”
“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