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徒述斐手指敲击的速度稍微快了一些,管事的头上就开始冒汗了。待徒述斐猛地停了敲击,这管事的也松了一口气,心里嘀咕着这新东家真是好大的威势!
“说说吧,怎么就这么笃定烧不出来了?”一般情况下,就算不敢打包票,可也要试试吧!怎么就直接说他们烧不了了?
管事的轻轻吐了一口气,也不隐瞒了:“不瞒东家,这琉璃,其实咱们自己烧过。”
“什么?”这回轮到徒述斐惊讶了。不过随后他就冷静了下来:既然之前这管事说他们烧不了,可见是烧制失败了的。
“咱们最先的东家是个有远见的,早就看出来这瓷土并不多,早晚这作坊的立身根本被挖光了,也就了(liao)了。大概十几年前,东家就开始四处找些烧好瓷的方子。只是各家有了这方子也都藏着,哪可能就给了别人呢?”
管事似乎陷入了回忆里,好半天都没说话。等回过神来,才继续说,“东家的小儿子,听说和甄家的一个少爷挺要好的,跟着那个甄家的少爷四处玩闹,还见过夷人,烧玻璃的方子就是从南边的夷人那里听来的,只是不太齐全。”
“然后呢?”徒述斐追问道。
“那玻璃的原料,本事无本的贱物,平日里都是被人踩在脚下还觉得灰大的!咱们作坊里也不是没有老伙计老师傅,虽然那方子半全不全的,可最后还是试验出来挺像琉璃的东西。只是老师傅说,方子对,可东西烧不了,说是……”讲到这里,管事抬眼偷看徒述斐的表情,看徒述斐没有生气的样子,才继续说了下去,“说是温度不够!”
徒述斐就笑了:“我当是什么?温度而已,怎么不够了?”
“咱们用上好的烧柴,大火烧了好几天,人离着几丈远就觉得烫脸了,可烧出来的东西,不是有杂色,就是污突突的,而且极脆,也没有光泽,打磨都打磨不得……”
“你们的这位老师傅可还在?”徒述斐忽然觉得自己这趟来最大的收获可能不是这作坊,而是这个管事口中的老师傅了!
“还在。之前作坊因为烧出来的那些次品的琉璃被甄家知道了,他们才来强抢的,老东家惹不起,就把作坊贱价买了,自己领着家人回老家了!师傅因为是作坊里的人,甄家的人就强压着林师傅签了卖身契,扣在作坊不许走……”后来作坊里没烧出玻璃,可林师傅烧出来的瓷器也是极好的,就一直被作为甄家的财产留着了。
“走,带我去见见这位林师傅去!”徒述斐脸上的笑容变得真诚,站了起来催促管事道。
管事讨好的看着徒述斐,虽然这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可从徒述斐的穿着打扮、跟着的人、自己的威势来看,可不是一般人家能养出来:“您安坐就好,我就给您叫人去!”
“不必,我跟你一起去!”徒述斐坚持着,最后还是跟着管事一起去找这位林师傅了。
这位林师傅年纪并不大,也就四十岁上下。只是长年接触的行当让他的面目比徒述斐平时接触的人要苍老些,要不是头发还算乌黑,猛一看还以为是花甲老人呢!
“林师傅好,您说温度不够,可是窑里的温度够了,就能烧出琉璃来?”徒述斐上来就是一个大揖,开门见山的直奔主题。
林师傅姓林,名字就是普通庄户人家极常见的名字,小的时候叫小栓,老了就被人喊老栓了。如今手里头还拿着根木柴检查呢,忽然冲出来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公子,先是给自己行了大礼,又对自己问话,就算林栓活了大半辈子见识不少了,一时之间也有点懵圈。
“林师傅,这是咱们的新东家!”管事在边上提醒了一句,让有点不知所措的林栓回过神来。
“林师傅,温度够了的话,您能烧出玻璃吗?”还不等林栓给徒述斐这位新东家行礼问好,徒述斐就又重复了一遍。
说到自己的专业领域,林栓师傅的眼睛亮了起来,表情和语气都带着一种自信:“温度只是其中的一面,玻璃不难烧,难得是里面原料的占成!”连基本的外在条件都没有,还想试验配比,那都是瞎扯呢!就算是之前烧出来的报废品,也是在温度都不够的情况下弄出来的,如果真的温度够了,全都得重新试验!
“林师傅,我若是能让您这窑里的温度够热了呢?”徒述斐眼睛亮亮的看着林栓。
林栓苦笑了一声,看着手里的木头说:“不瞒东家,我心里头从来就没放下烧玻璃的念想!只是这天下所有的木头,老林我没见过一千也见过几百种了,没有一种能把窑里的温度提上来的!”
第63章
林师傅的话没有让徒述斐灰心, 因为他比其他人多了一个优势:上辈子的记忆。就算是再孤陋寡闻,比起烧炭和木柴,还有一种东西可以被列入林栓口中的烧料清单里€€€€煤。
“林师傅,如今我想给您找的燃料没到位, 说什么都是白搭。咱们下回再说!”徒述斐也不废话, 立刻就一拱手, 领着人就要走。
管事都看傻了:您作为新东家, 就不指示指示?可眼看着徒述斐走了,他也不敢拦。等徒述斐一行人又匆忙的离开了, 管事转过头来看了看还拿着跟木柴棒子的林栓道:“老林, 咱们这……”说不得要被这么个不靠谱的孩子给玩坏了!到时候恐怕大家都要喝西北风去,还不如呆在甄家手底下的时候呢!
林栓心里头既有点期待, 又有点忐忑,看了管事一眼,也不说话,只又低头一边摆弄手里头的木柴,一边留心窑里的火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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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述斐宫门才开就直奔直隶, 而后说了没几句话又要匆匆往回赶。跟着他的金吾卫还有张强张壮没说什么, 可是三个小内监吃不消了。
可再吃不消, 主子没发话,他们也只能硬挺着。
徒述斐一开始因为心里想着煤炭的事情而无心注意,好半天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才注意到两个跟着骑马的内监脸都青白了。
“咱们慢行些, 慢行些!”徒述斐赶紧发话。身边的都都是用顺了手有了感情的, 真要是有个什么好歹, 他心里可过意不去!
队伍的速度慢了下来。还好此处也离京城不远了,徒述斐一行人就这般减缓了速度进了城。外城可比内城要热闹许多, 虽然街道没有内城干净整洁,可却更鲜活些。
徒述斐让人下了马,自己也下了车,找了一座看上去还能入眼的参观就进去了。因为没到饭时,馆子里出了零星的几个人以外,就只有掌柜的在算早间的账目,而小二则是有点犯瞌睡。
“来客人了!”掌柜的看到徒述斐一行人,拿起手边的一根银拨子捅了有点迷瞪的小二一下,“来人了,还不赶紧招呼去!”
“是!”小二被捅醒了,看见徒述斐一行人,赶紧迎了上去,“几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打尖。”徒述斐此生八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对自己随意的态度,带着点笑意的回答。
旁边跟着的三个小内监有点惊讶,可随后就收敛了下来:主子愿意和谁说话那是主子自己的事情。只是三个人都暗暗的大量这个小二,不知道这人哪里得了主子的青眼了?
徒述斐也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待落座点菜之后,也就不自己说话,把事情都交给了三个小内监。这才让这三个人的心落了下来。€€€€
菜色是很普通的菜色,但是舍得下油下料,对于普通人家来说,算得上是不错了。只是徒述斐这几年的嘴被养刁了,要不是怕身边跟着的人因为饿肚子而体力不足,他还真就能硬挺着回宫再说。
吃得差不多了,徒述斐看到外面叫卖的摊子多了起来,就让身边的人去外头买了些点心回来。又给了老板些占桌钱,就算是在午间占了两张桌子,也不至于让老板心里不爽快!
“小二,还是老三样!馒头可要现蒸的!”门口进来一个穿着还算不错的男人,声音宏亮的对正忙碌着的一个小二说道。
那小二回头一看是自己的老客,也不矫情:“您稍等上些会儿,马上就得!”然后转头朝着内厨的方向喊了一嗓子“金大爷老三样”。
内厨给这位金大爷准备吃食,老板就和站在柜台侧边的金大爷搭话:“今天怎么这么匆忙了?老弟你平日里可是悠哉的!”
“还不是从南边过来的那些红毛夷!”金大爷脸上带着点敬畏有带着点不屑,表情很是复杂,“这一回来的可不安分。”
“不安分?”老板顺着话接了一句,“领到百花楼去,住上几个晚上,他们还不腿软得没力气不安分了?”
“这群红毛夷就是不愿意去百花楼!之前还在街上拉住了几个小媳妇,就要动手!”金大爷的话里有气愤,可不是因为他话中的“红毛夷”调戏良家妇女而气愤,而是因为对方没有听他的话去百花楼。
“住在鸿胪寺?”老板的声音低了点,问了一句。
金大爷点头,“我给牵的线,也就几天就回南边。”
“您别多管,终归咱们平头百姓,也不是鸿胪寺,犯不上夷人不是?”老板看上去像是担心金大爷一般,其实心里头还是有些不舒服的:自己的人在自己的家乡被外人欺负,可鸿胪寺却压着自己人不让深渊诉苦,这叫什么事儿?
“对,咱们礼仪之邦,不和他们一般见识!”金大爷笑着应了一句,像是用这句话说服了自己一样。只是笑意还是没到眼底。
“哼!”徒述斐虽然坐得远,可身边还跟着好几个耳聪目明的练家子呢!两人再压低声音,交谈的内容也被复述了一遍,进了徒述斐的耳朵。
看到金大爷拿了吃食走了,徒述斐盯着眼前桌子上放着的茶水出身。浅棕色的茶汤里,细碎的茶叶沉在杯底明显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喝惯了好茶叶的徒述斐也只是用它来解渴而已。
好半天,徒述斐才端起面前已经凉透了茶水,一口灌进了肚子里,一抹嘴就往出走。冰凉的茶水让徒述斐稍微清醒了一些,待出了饭馆,他招手找来一个小内监:“你去告诉咱们老爷,就说他儿子又要干傻事了!”
小内监一听,眼睛都快瞪出来了,用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徒述斐。等发现徒述斐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之后,脸上立刻就带出一种要哭不哭的神情来:刚才金吾卫复述的时候,他也在边上听着呢!现在徒述斐要去干什么,这不是一看就知道的嘛!
“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去吧!”看“金大爷”的样子,由他引线的人也不会是什么正经的使臣队伍。他们大庆虽然新建不过百年,可底子不差,海军虽然大头在南安的手里,可天津威海等地也在最近几年里陆续招募兵员,以期将来取代南安霍家手里的队伍,要开打,徒述斐还真不怕!
几个来走商的葡萄牙人就敢仗着自己非华人的身份,在天子脚下对良家妇女动手,没得让人觉得徒家可欺!不管朝廷里别的大臣是什么态度,他徒述斐是不会坐视不理的!让自己的国人在自己的国家里被一群外国人欺辱,原谅他愤青,要冲动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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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进鸿胪寺里的这群人,也不是什么身份贵重的葡萄牙使臣或者是贵族,不过就是一艘商船上的一部分商人和水手罢了。加起来不过十几个人。他们其他的伙伴和手下,还留守在停靠在运河的船上呢!
张强和张壮似乎是全能型的人才,徒述斐坐着马车还没到鸿胪寺呢,就传来了这一群人的身份消息。
另外还有一条,他们似乎真的打算对普通人家的女眷动手了:“……从侧门出入,鸿胪寺官员看似不在,实际上是避开了。这种事……”说话的是张强,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似乎不是第一次。”
“哐”徒述斐一巴掌拍在了车里的小几上,把小几上的茶杯都震得跳了跳,“我庆朝还没要亡呢,就被人把脸皮都踩在地上了!”身为朝廷官员,为虎作伥,坐视外夷辱及本朝百姓竟然视而不见,很好,真是太好了!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缺汉奸啊!
车厢外头传来了几声长短不一的声响,像是哨声一般,在车厢里的张强脸色虽然没变,可声音却沉了下来:“殿下,您有何吩咐,臣等替您办理,请您回避!”
“什么?怎么了?”徒述斐立刻就猜到,那几声哨声应该是传递了什么消息。
“请您回避。”张强没回答徒述斐的话,只是低着头又重复了一遍。眼前的主人只是个八岁的孩子,不适合看到那种场面。
“说。”徒述斐看张强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话音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请您回避。”
“我要是不回避呢?”气到了极点,徒述斐反倒冷静了下来,不光语气平静了下来,甚至还带着些似是而非的笑意。
“六爷,老爷派人来接您回家。”马车外头,一个小内监的声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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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述斐到底还是到了鸿胪寺,几个衣衫不整的葡萄牙人被拎了出来,徒述斐身后,还跟着几个鸿胪寺的官员。
徒述斐的耳朵边上还留着他离得好远都能听得到的女子的尖叫声音。他们能“弄”到的女子并不多,所以,这些人是轮流……
徒述斐笑了,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一样,没去看被绑成一串还愤愤不平的外国人,而是转过头看向身后跟着的鸿胪寺少卿,一字一顿的说:“既然你们没有男人的担当,那也很不必留着男人的物件了!”
然后,只是对着张强吩咐了几声,也没去看屋子里那些女子,就转身离开了。
身后,是惨叫声。
翌日,御史台七名御史联合弹劾皇六子徒述斐三大罪状!
第64章
弹劾的折子大小有五六本, 骈四俪六、引经据典,如果不认识徒述斐本人的人读了折子,绝对会认为徒述斐是一个残暴无礼、少失德行的十恶不赦胚子。
打头弹劾的人是御史台的右佥都御史,主要弹劾了徒述斐的三大罪状。首先, 残害友邦民众, 于庆国邦交不利, 为大不智;其次, 他于京内私自调动人手闯入府衙,为大不敬;最后, 对鸿胪寺少卿施以宫刑, 残害在朝官员,等同于对圣人不服, 为大不孝。
因为不是大朝会,所以这基本弹劾折子只是递了进去,按照规矩,要么待圣人批阅之后回复,由六部执行, 要么就要等到大朝会再说了。
折子递进来的时候, 徒述斐还在弘文馆读书呢!讲读学士出身翰林, 都是学识极优之人,前途远大,消息也算灵通。
徒述斐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也没遮着掩着, 只是一如往常的念书学习。只是身边的同窗和讲读学士, 全都有些神态微妙。有的人欲言又止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冯唐和贾赦两人里, 因为昨日休沐,家中长辈也不会拿什么朝中大事来和两个八岁的孩子讨论, 他们二人虽然也不知道原因,可还是感觉出了一点诡异的气氛。
课间的时候,贾赦憋不住了,心里头实在是好奇,就追着徒述斐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去问问蜜瓜。”徒述斐直接一句话就打发了贾赦。
他口中的蜜瓜,就是昨日跟着他出宫的三个小内监之一。原本因为徒述斐对鸿胪寺少卿和当日所有在鸿胪寺当差的人都施了宫刑,心里还有些不舒服呢!可是后来徒述斐的一句话彻底治愈了他!
“……殿下还说,咱们这样的,虽然身上少了东西了,可心里没少的,才是真男人。比那些裆里有东西的东西比,可是云泥之别了。咱们是云,那些货色才是泥呢!”蜜瓜看贾赦来问自己,也不吝啬,直接就说了。
如果贾赦细心,就会发现发糕下巴的角度稍微抬高了那么一丝丝。不多,就一丝丝。但就这一丝丝的高度,可就不是以前低眉顺眼、没来由矮人一头的自卑了。
贾赦没发现,不等于冯唐没发现。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上了贼船了。前朝的时候,就有不少皇家之人交好宦官,皇帝也因为种种缘由宠信之,以至于形成了“阉党”势力。
但凡和太监交好的,就没有一个能得到好名声的。前朝虽然已经结束近百年了,可大多数人的思想还是如此,觉得但凡当太监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有些人一开始没有这个想法,被周围的人耳濡目染日积月累的影响,心里头也有了痕迹了。
可如今从发糕复述徒述斐的一番话里不难看出,徒述斐竟然对内监没什么恶感!不光没有恶感,还说他们比鸿胪寺少卿更有胆气、更有男子担当,这就说明还有好感了吧!
要是冯唐和徒述斐身份相当,恐怕一定会给徒述斐一个脑勺,然后问问他:你咋不上天呢?然而冯唐只是一个伴读。
“贾赦啊!”冯唐说话的时候有点有气无力的。
“啊?干什么?”贾赦听了蜜瓜的叙述,心里还是很过瘾的。因为蜜瓜带着主观心态的叙述中,徒述斐那就是拯救民女的侠士!这样的情节,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憧憬的。
也因为这样,对被徒述斐称赞有胆气的发糕,贾赦也比平时多了几分亲近。冯唐叫他的时候,贾赦已经和蜜瓜开始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