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太子坐定,张玉媛才温和的笑着开口:“殿下今日来,还是下棋?”这说的是上次两人下棋下到一半的事情。
太子摆摆手,鬼使神差的开了口:“听说你和荣国府大奶奶沈氏很熟悉?”
这话才出口,他自己也察觉不对€€€€没听说过储君打听臣子家媳妇事情的。
张玉媛脸上的笑都僵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在随后太子道:“荣国府大爷是六弟的人,我不方便市场照看。你们女子之间好说话。若是荣国府的大爷有什么事,你与孤要说一声。”€€
张玉媛这才缓了一口气:“是。”
两人间说是夫妻,更像是上司和下属。太子说完了这些,便让张玉媛把那半截的棋局摆了上来,两人继续手谈。
大运河上,徒述斐背着手站在一艘官船船头。看着两岸的风景急速后退,他心里盘算着自己改怎么样解决南方的问题。
这一次,他和石光珠是分开走的。石光珠因为有皇命在身,是走陆路日夜兼程前往西南的。而徒述斐想要则是打算去一趟江南,看看那砸了不少金子下去的船厂到底如何了。
如果情况好的话,他打算在扬州换船,走海路往西南去,也算是检验海船的质量了。
早先把这个决定跟太子说的时候,太子是同意的。但架不住徒述斐缠磨,最后还是点头了。
“爷,咱们舱里去吧。”跟在徒述斐身后的湛金和灵宝如今已经脱了内侍的服装,还了身寻常人家的棉布衣裳,连称呼也换成寻常人家的,免得招了有心人的眼。
第195章
进了船舱, 徒述斐却并不是没事了。这次南下,除了要去解决一下南安一系养寇自重的事情之外,还要看一看海船的制造情况。
又有太子让人在江南四省设立纺场织场的事情需要个信任的人亲眼看一下进度。
去岁的时候,张道几补缺到了这边, 正好青莲也跟着来了, 便让青莲来盯着这一处。
除此之外, 还有徒述斐在刑部时候和博士说的户隐户移的事情, 也要做个试点。
凡此种种,都是些琐碎但又关键的事情。有些事情徒述斐能开口吩咐下去, 但有些事情, 却是要他亲自去看看的。各种消息需要整合和分析,徒述斐的脑子没有一刻是闲着的。故而这船行一路, 徒述斐每日里连思念石光珠的时间都没了。
一路无话。
因为是顺流而下,又还没到枯水期,除了些许浅滩地界,徒述斐所乘船只顺顺当当的就到了繁华的江南。
到了地界,自然有张家和甄家的管事在码头等着, 恭恭敬敬的把徒述斐迎到了早就安排好的宅邸去。
一番整理之后, 徒述斐便开始了各处的走访。尤其是船厂。
“这里的船可下海试过了?”徒述斐看着船坞里巨大的万料大船, 问船厂的管事。
这座万料的大船已经没有了桅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空桶烟囱矗立着,已经有了后世轮船的几分影子。船身也不再是木头的材质,已经替换成了合金, 且刷上了诞生不过几年的神奇漆料, 能够让金属接触海水而不生锈。其中的龙骨也是一样, 不再需要千年的古木,也同样用了合金代替。可以说, 今后再造巨船,不用再因为龙骨珍惜而窘迫了,可以量产了。
船厂的管事是张玉庭父亲的奶兄弟,原本是跟在张玉庭父亲身边的。他自然知道自家老爷少爷和太子爷有多重视这船只,被托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也是恪尽职守并因此自豪的。
此时见徒述斐问了,便巨细无遗的开口回答:“回六爷的话,这一万二千料的是新造的,还不曾下水。之前五千料、七千料、九千料的俱都下过海试过。如今从胶东到福州的常见商船用的就是七千料的,有二年了。宗□□上用的也是咱们的九千料船,水军的细船也都在逐步的替换成咱们的手艺。”
“速度呢?”
“不到17节。不过替换了船身的材料之后,还能更快。”
徒述斐呼出了一口气:“好。”顿了一下又说,“你们做的好。不过我要的不是只在胶州到福州的船,我要的是能在海上航行三个月甚至半年的海船。”
管事的知道,徒述斐口中的时间,指的是能那么长时间不进行维修、补给仍然能航行的。
若是几年前,管事的可不敢打包票,只是这船厂里被太子和张家网络来的人各个都不是平庸之辈,让徒述斐口中堪称苛刻的条件也显得不那么不切实际了。
“定不负各位爷的嘱托。”因为这样的底气,管事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自信的一拱手。
从船厂出来,一副长随打扮的湛金就来禀报:“爷,青莲……张太太来了。”
“快请进来。”徒述斐听说青莲来了,脸上露出些笑容来。
等青莲进来了,徒述斐扶住了要行礼的青莲,“青莲姐姐,跟我还生分吗?”
青莲也没说什么“礼不可废”的话来推辞,顺着徒述斐的力道,两人一左一右坐在了詹桌两侧。
如今的青莲已经是妇人的打扮了,一头青丝一丝不苟的梳在了脑后。因为徒述斐的行踪不能张扬,所以今日的打扮也只是普通的富贵人家的常服罢了。
此时她看着徒述斐的面容是亲近和宠溺:“爷如今也是个爷们儿样儿了,长大了不少。”说着比量了一下徒述斐比自己已经高了一头的个头。
徒述斐和青莲两人先叙了叙别情,然后才说起了正事。
“……江南文风鼎盛,宗法更是严苛。因着这个,一开始的时候,是半个妇道人家也招不来,更何况姑娘?”青莲说着去岁刚来时候的情况。“便是有些妇人姑娘动了心思,也顶不住那动辄就要陈塘溺毙的宗法。”
青莲也没卖关子,不等徒述斐问后来,便又道,“我们家的那位,也是贪了姓氏的便宜了,用了那位爷为先太太祈福积德的名头,这才压服住了。”说着伸出手指向上指了指,说的是借了太子母家的名头。
“之后就是诱之以利。妇人家虽然在宗法里是被揉圆搓扁也不敢吭声的弱势,可实打实的好处拿到手了,又能改善家境。如果是未婚的女子,因为有这么一个职事,就相当于多了个能不断得利的嫁妆出息。”
徒述斐听青莲轻描淡写的说着这些,好像这都没什么大问题一样,却明白真实的情况一定不是全都这么和气顺当的。
“姐姐和道几受累了。”徒述斐心中沉重。
当初在京中的时候,和律例馆的几个博士探讨宗法刑法之争的时候,就提到过这些。
宗法之严苛,不逊于暴君贪官、不狠于豺狼虎豹。
若是执掌宗法的族长族老是公正仁善之人还好,若是遇到利欲熏心之辈,便是骨头渣滓都能被榨出二两油来填补自己。而且朝廷不好插手,轻不得重不得。轻了无济于事,重了恐怕引起民`乱。
徒述斐在刑部的时候,看到不少最后不了了之的案子,各个都让他义愤填膺。
“这有什么可累的?想做事,如何能清闲?”青莲见徒述斐面色深沉,便一挥帕子,打断了徒述斐的沉思。
徒述斐微微一笑。
的确,想要做事,便不可能清闲。他想要改变一些事情,那就不可能做个富贵的闲王。
只是€€€€“青莲姐姐,别家的夫人只管家理事就好,青莲姐姐可会觉得……”
青莲噗哧一声笑了:“我的爷,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跟着你也见识了不少。你也没少给我讲妇好武€€,也没少提易安红玉。我如何还能安心在那四四方方的院子里,一辈子只看那一小片天空?”
这是青莲的真心话。如果不曾听说过、见识过那些搅动风云的女子,她还能安心做个普普通通的、和其他外命妇一样的太太。可是,偏偏徒述斐给她描述了一个广阔的世界,让她知道女子还有许多不一样的活法,如何能不心动?
徒述斐看着青莲眼中的坚定,心里也很触动,站起身一拱手,郑重其事的道:“多谢姐姐。”
这一次,可不是为了他自己或者是太子道谢的,而是为了如今、甚至以后数百年里可能改天换命的女子们道谢的。
青莲本来还想说徒述斐太见外,要拉他坐下。等看清楚徒述斐的肃穆郑重,心思一转,也明白了徒述斐的意思了。
她便也起身来,对着徒述斐一福身,表示受了徒述斐的感谢。
待两人重新落座,青莲便道:“爷可要去看看纺场和织场?”
“道几兄不是以府令那二场不许有男子进去?”徒述斐笑着摇头,“我让奉砚和捧墨去看一看。她俩也不小了,该安排一下了。”
“爷要用她们俩?”
徒述斐苦笑,“我本来是想着,给她们俩挑个好的,安安生生的过好后半辈子。谁知她俩心气高,和你一样,非要做一番风云事业。再往南边,虽然太叔爷爷也派人看着了,可到底不好明目张胆的。我带着她俩在身边,难免照顾不到。所以先让你教导她们一段时间,我好腾出手来了了南面的事情。到时候再看她们的心思吧!”也许那时候就觉得累,想安生了呢。
青莲可不觉得奉砚捧墨最后能安生下来。
当初她做徒述斐大宫女的时候,这两个小丫头是她亲自挑的,也是亲自教的。更何况她们俩比起自己当初来,更跟着徒述斐去弘文馆、出宫开府、接待理事,大好年华中所开的眼界比自己更上一层。
这样眼界开阔、能耐不差、心气儿足、又被徒述斐带着的人,如何能甘心一辈子只做某个人的附庸?
不过这会儿她可没说,只等着将来这两个丫头做出点儿什么来的时候,看徒述斐或惊或喜的表情面目来。
“爷,张大人来了。”
这边厢徒述斐要留青莲用饭,灵宝便进来禀告。
徒述斐还是让人赶紧请张道几进来,同样不用张道几行礼便携了他的胳膊坐下。
张道几不是第一次见徒述斐,只是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徒述斐还是一个少年郎,如今却已经是一个堂堂的男儿汉了。
两人也没什么可寒暄的,坐定之后,张道几便直接说起了先前徒述斐在京城时候就交代的户隐户移事宜。
“……倒是可以。当初那位交托来的几个妇人和姑娘,都还好。其中的一部分已经嫁人生子,只是还有两个,纵然有庵中观内的师傅们开导,到底过不去心内的槛,如今一边一个,跟着师傅修行呢。”
若说最开始徒述斐有了户隐户移的念头,便是他尚且年幼的时候,因着弗朗基人侮辱京内良家妇女。
那时候他只一脑子热血把人骟了,女子收到庄子里去养着。后来还是太子出主意,让他把人送到江南来。到底云晴庄还是离京城太近了,这些女子们出现的时间又太巧,那面有些闲言碎语的。
须知人言可畏,比刀子还利,是能杀人的。
第196章
张道几说完了这些, 又说起了自己到任后遇到的一些事情:“说是江南文风鼎盛,这对太子殿下和六爷您之前吩咐的事情来说,却是大大的阻碍了。朝廷选派官员,可最下面只到了县城, 再往下, 村、里、集、镇, 全都握在乡绅的手里面。”
徒述斐点头:“这我知道, 只是如今不能大动干戈。北方的互市才刚开始,那些牧族虽然看着服帖, 难保心里还有狼性, 江南此时绝对不能动荡。”
“下官知道,只是乡绅把持宗族法令, 枉顾人命的事情实在太多。下官撒下人手时刻监视着,也只能抢救个六七成。”
张道几便说了几个乡间的事情。
有宗族眼红族人家产,在族人家中户主身故后,便以通`奸罪名将其遗孀私自浸亡,而后说是托管家中财物, 却过不了几年便让余下的子女暴亡, 宗族便能顺理成章的接收这无主财产了。
又有直接便把一家老小变卖为奴的。若有反抗, 便以忤逆族长的罪名直接用宗法杖毙。
林林总总的,为了利益施展出的各种手段,让人听了只觉得不寒而栗。
徒述斐眯着眼睛,“人呢?可救下来了?”
“大部分救下来了。还有一些, 没有赶上。”这便是张道几的难处了。
各个府衙的小吏都是当地土生土长的人, 和乡绅大户更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张道几既然不能让此地动荡, 自然也只能束手束脚,不敢打草惊蛇。这样一来, 就算他暗中布置了另外一套班底,还是难免有消息不及时的时候。
“这些人都按照殿下的吩咐,送去教导了。也是走的户隐户移的路子。”
青莲又补充道:“还有此地略卖的女孩儿和没成年的乞儿,也都是如此。”她知道徒述斐和太子的布局紧缺各种人手,便利用自己知府夫人的身份,光明正大的给徒述斐增加培训基数。
她面上带着点讥讽的笑容说道,“年前正做了一场驱赶城内乞讨之人的戏,那些‘善人’们可是把这事夸出花来了。借着这事,倒是摸清了一些他们身后的人脉,到是件好事。”
徒述斐点头,转向了张道几:“这些都是太子哥哥负责的,我不管。只是虽然不能打草惊蛇,可还是要把你的官威竖起来。这乡间的事,若是下次还有不能及时救下人的情况,你可以敲山震虎一番,让这些乡绅流点血,他们才知道痛,才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拿我大庆的律法当白纸。你治下,就不能有这么牛B的人!”
余下的事情,千头万绪,都不是一时能说清楚的。只能等南北两面都风平浪静了,才能动手处理,此时多说无益。所以徒述斐只和张道、青莲夫妻俩说了接下来应该做的大概方向。
等到第三天一早,徒述斐便留下了奉砚捧墨,只带着湛金灵宝等人又继续往南边去了。
福州港是自家的地界,又临近南安的地盘,徒述斐便从此处正式下了船,改走陆路。
才下了船,就见一个面白无须有些岁数的内监并一个中年人两个青年在码头等着了。
那内监笑眯眯的对着徒述斐一行礼:“六爷,咱是老爷配给老叔祖的,如今得了老叔祖的吩咐,过来给家里的老爷少爷搭把手,看着些别被不长眼的人冲撞了。您喊咱一声老陈就行。”
陈内监似乎对徒述斐不乐意听内监自称奴婢的习惯很清楚,一点也没犯忌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