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还请六爷指教。”徒亦宣拱手询问。
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徒述斐很大方的为徒亦宣解惑:“因为民心。堂兄你也看见了,这出首举发的告示贴出去六七日,百姓心中顾虑重重,说明什么?
说明百姓根本不信朝廷。甚至连身为圣人亲子的我都得不到百姓的信任, 那对百姓来说, 圣人本人又有多少信誉可言?朝廷又有什么威严威信?
闽广两地的百姓已然对朝廷离心离德了!堂兄, 在他们心里, 国不爱民,他们自然也就民不爱国。如此情形, 你不觉得恐怖吗?”
徒述斐把话说的这么明白, 徒亦宣哪怕再后知后觉,也觉得背后升起一层冷汗来:“六爷是担心恐有民变?”
徒述斐点点头又摇摇头:“咱们大庆……不对, 是华夏的老百姓,最勤劳温良不过了!但凡不到走投无路的程度,都不会走向极端。
所以此时此刻,既然霍家已经被我拿下,就不会立时哗变。可若是霍家人不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那么他日此事必定会成为国朝倾覆的推手之一。”
“圣人恐怕还是属意将霍家人押送回京。”徒亦宣叹了一口气, 犹犹豫豫的开口, “可这样以来,六爷若想行事,更改果决些,速用僭越谋逆的铁证办了霍元松。旁的罪证难证, 他霍元松僭越谋逆的罪名却是实打实的!”
徒述斐听徒亦宣这么说, 忍不住露出个笑容来。
徒亦宣最开始是不同意徒述斐在闽地审问处置霍家的, 后来勉强同意了徒述斐的观点,站在徒述斐这一边。如今却要速战速决的审结处理, 免得节外生枝。这个转变让徒述斐多少有些舒心。
据湛金说,徒亦宣连请罪折子都写好了,就等着霍元松人头一落地就送出去,把责任一力揽在自己身上,极尽所能的淡化了徒述斐在此事中的作用,免得满朝文武之后会借此攻讦徒述斐。
徒亦宣理解了徒述斐所为皆是一片公心。他能做的很少,唯有揽过于己,算是相助徒述斐。
这样的人,哪怕是性格木讷行事保守,徒述斐也乐意亲近些。
所以对徒亦宣仔细解释道:“原本我是希望借由公审来得回民心,让百姓知道,霍元松等人受审,不是因为冒犯了身为皇子王爷的我,而是因为对百姓做了暴虐残忍的罪行。这是其一。
其二,我也是刚才听到扁肉摊子的老板说话,才想到这点的€€€€我必须不能让他们以谋逆罪获刑。你也听见刚才老板说的话了,霍家和咱们徒家先祖,是过命的交情,是君臣相得的佳话。老百姓认为咱们不会对他们下狠手,其实就是他们心里觉得朝廷、皇室,不该更不能因为对我如何就对霍家下狠手!
若是将僭越谋逆之罪也放在公审的罪名里,百姓中应该有一部分人觉得,我不是为了给他们撑腰才来的,而是为了给自己、给圣人、皇室出气。
也许还有一部分百姓会想,当年和你徒家人一起打天下的人都要反了你,你徒家是做了多大的孽,才让老臣们这样寒心?
我现在才想明白,太子哥哥和父皇之所以希望霍家能安然回京做个富贵闲人也好,走科举之路也罢,并非只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文武百官的物议。更是为了朝廷的信誉,国朝的威严。”
徒亦宣这才意识到,一个小小的告示背后,竟然还有这么多的考量,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徒述斐被徒亦宣这一副心累的样子逗笑了,继续说道:“其实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太子哥哥和父皇可以因为这是我的个人行为而置身事外,不受朝臣物议影响;闽广两地的百姓民心多少能得到挽回;南征的后方也平稳了,可谓一石多鸟。”
“六爷就没想过自己么?”徒亦宣第三次叹气,“虽然六爷借口天高皇帝远,把事情兜揽在自己身上,可朝臣不是傻子,也不瞎。他们没办法针对圣人或是身为储君的太子,难保不会对六爷不死不休!”
“只要父皇顶得住,我就不怕。哪怕父皇顶不住了,了不起圈了我或者把我废为庶人,还不是每日里好吃好喝的!等什么时候大赦天下,我就又能出去蹦€€着让他们气死了!”徒述斐得意的说道,“我就喜欢他们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憋屈样子!”
这话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不过徒亦宣也承认,后面的发展,还真有可能像徒述斐说的这样。这么一看,好像也没有很糟糕!
“我知道堂兄写了折子,想替我顶过,不过大可不必!”徒述斐拍了一下徒亦宣的肩膀,“我是不在乎那些朝臣的屁话的,他们一个个的都有自己的算计,屁股本来就是歪的,说出来的话也不尽不实。可老百姓的话,我却不能不听。不光要听,还要反复揣摩!今日最大的收获,并不是知道了哪里能找到无人举发的破局关键,而是知道了一部分百姓心里的想法。”
“这个……”徒亦宣一方面被徒述斐这样一番话震惊到,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替朝中臣公辩白了一句,“朝廷里还有不少心系百姓的好官的,六爷说他们全都心怀叵测,有些太过了。”
“这倒是!”徒述斐想起工部和刑部的那几个上了年岁还不服老的老爷子,点头同意了徒亦宣的劝诫。“朝中的确有不少实心任事的能臣,我的话太大了,今后一定注意!”
两人这样一边说着话一边巡逻,还真抓了几个混混,为闽州城的安定做出了小小的贡献。又和被敲诈勒索的受害人一家聊了一会儿闲话,对闽州百姓的心意又多了一重了解。
等到了晚上,徒述斐把今天得来的消息告诉给陈内监,让他想办法找到苦主,劝苦主举发出首。
倒不是徒述斐不想亲自去,而是陈内监根本不给徒述斐出城的机会,那老板口中的破庙又在城外,陈内监根本不可能让他去!
就这么巡逻了两天,徒述斐在闽州城里,也算和百姓混了个脸熟。期间有不少闽州的富户乡绅递上了帖子,想要拜见祚王爷。可惜帖子递上去了,却如同石沉大海,没了回音。
这些人可不知道,他们心心念念想见的郡王爷,正每日里帮受害人逮混混、帮贫苦人修房顶、帮久疾病患联系义诊,忙得不亦乐乎呢!
转眼就到了告示贴出去的第十二日。
午休时,徒述斐正翻看霍家在闽广两地的土地、房屋和铺。他心里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想去实施,可手里没权,想做点什么都名不正言不顺,弄得徒述斐别提心里多别扭了!
“小军爷,来吃碗粉歇一歇!”一个年岁大些的婶子提着一桶面线糊过来招呼徒述斐。
这一桶面线糊虽然汤多线少,可也是这一排民居一起凑出来的。
实在是这几日里,徒述斐领着自己的一班护卫,给自己巡逻路线上的百姓们做了不少的事。
百姓们一开始还有些心惊肉跳的,可这好几天过去,徒述斐爱说爱笑,又对老百姓的各种小事很上心,想方设法的便民利民。
人心都是肉长的,而且平白受了人家的好处,多少有些心虚。带着点礼尚往来的心思,才各家凑了些面线糊,选了个官话还行的人,中午给徒述斐他们送来了。
“哎呀,下下阿嬷啦(谢谢阿姨)!”徒述斐操着一口散装闽语,没让旁人搭手,笑着赶紧把桶接过来。
来送面线糊的婶子被徒述斐蹩脚的方言逗得憋笑,赶紧摆摆手,用带着方言口音的官话回道:“你们快吃吧!吃过了我再来取桶。”
“下下阿嬷!阿嬷顺告(慢走)啊!”徒述斐仍然没放弃自己的蹩脚闽语,固执的继续说着方言,而不是官话。
附近的人家都听得见徒述斐爽朗的声音,面上如何先不说,反正一个个的都十分喜爱这样的徒述斐。
徒述斐也没端着架子,就和白平北等人在荫凉下唏哩呼噜的分了一桶面线糊,算是灌了个水饱。
等他们吃完了之后,那婶子回来收桶的时候,徒述斐和她说笑了两句,正要开口套套话的时候,民居尽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王爷!郡王爷!你怎么还在这?快跟奴婢回去!京城传来圣旨,传旨的内侍和翰林已经到了城门口了!快跟奴婢回去换大衣裳接旨!”来人是陈内监手下的一个小内监,年纪小嘴皮子也特别利索,一边跑一边叭叭叭的把前因后果喊了一遍,随后抓着徒述斐就奔着不远的马匹而去。
徒述斐跟着来人走了,张强白平北等人也呼啦啦的都跟着跑了。整个巷子里瞬间就只剩下来取桶的婶子一个人了。
只见她呆呆的站着,心神€€€€因为刚才听到的内容过于震惊,以至于表情都木然了。
过了几息,她手一松,已经溜光干净的木桶“咚”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附近听见响动的居民拉开栅栏门,嘴里用方言嘀咕着:“刚才还闹着,怎么没声音了?”
看见呆立在门口的婶子,又看看地上正打着转儿滚动的木桶,上去问道:“这是怎么了?那些人欺负你了?打骂你了?”
婶子这才恍恍惚惚的回过神来,哆哆嗦嗦的开口:“……那个小军爷,那个领头的小军爷,是郡王爷!刚来个人,叫他去接圣旨去了!”
第214章
徒述斐到达府门口的时候, 传旨的翰林和内监已经到了。
院子里早就已经摆好了香案,湛金也带着涯角捧着徒述斐的大礼服等着了。
见徒述斐回来,内监和翰林上前先问安,还安抚徒述斐不必着急。
等他换好了礼服出来, 这才点香唱读圣旨。
等徒述斐把圣旨拿到手里, 还有点惊讶:他还以为圣旨是要召自己回京!没想到竟然是明旨天下, 放权让自己光明正大的管理闽广了!
定然是太子在父皇面前说了什么!徒述斐这样想道。
翰林过来对徒述斐施礼, 脸上热忱敬佩:“臣刘肃,请王爷安。”
“安, 免礼。”徒述斐发现这看起来弱冠年岁的翰林是个生面孔, 自己从来没见过,而且他的态度也出奇的恭敬, 让向来不招文官待见的徒述斐有些不安。
不是徒述斐自己多思多想,实在是过去他把文官得罪的太过了!说句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也不为过。
不过还是那句话,他不在乎€€€€他就愿意看那群人气得头顶冒烟也干不掉自己的样子!
这位翰林也看出了徒述斐的疑惑,便做起自我介绍来:“臣是春闱后考入翰林院的庶吉士。只是之前回居所看望家中弟妹,王爷离京时, 才回了翰林院正式入职。今次前来传旨, 是臣自己求的差事。”
徒述斐挑了挑眉, 心里胡思乱想道:怎么着?自己求了差事是憋着想来弄死我?看这态度也不像啊!
刘肃忽然一撩衣摆,直接朝着徒述斐跪了下去,脑袋更是“咚”一声磕在了地上。随后直起上半身,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高高举过头顶:“小臣刘肃有冤情禀告闽广总督祚王爷!”
徒述斐本来被刘肃这一惊一乍的样子惊了一下, 可一听见有冤情, 便伸手接过状纸, 展开来细看。
看了状纸前面几句,是刘肃介绍自己的祖籍和家世, 上面明确写着,他是闽地海边一个镇子里中产之家的独子。因为少小显露才学,家中也有些家资,便开蒙读书。
到了十岁上,闽地科举不兴,家中父母便托付家中亲戚,送其前往江南文兴之地读书。
期间种种不提,只说五年前他和家中的联系断绝。后来回乡探亲才知道自己一家,甚至住在海边的两位舅舅,闽州城的叔伯,都因霍家而亡。
又暗中查访,找到了幸存的堂弟妹表弟妹等人,得善心人士资助继续读书,只等着入了朝堂之后,为自己家中长辈兄姐申冤。
“你先起来!”徒述斐看着状纸,领着刘肃进了正厅,指着椅子示意他先坐下。
等两人坐定,才开口询问:“你是太子哥哥的人?”
“王爷慧眼如炬。小臣是借着公差的机会先来闽地给王爷助力的,殿下安排的其余人手,要经过吏部的手续,才能正式前来相助王爷。”刘肃拱手,额间的一块红色也没能遮掩住他对徒述斐的敬慕表情。
“你这状纸上说,是因为你叔叔家的一对双胞胎姐妹被霍家看中,王府的管家去你家强纳,你叔叔不同意,你伯伯家的长子推搡了那个管家一下,当晚两家连在一起的屋子就都被烧了个干净。
家中人口共十六口人,你家长辈五人身故,你的三位兄长、两位嫂子、一个小侄子都葬身火海。那对姐妹不见踪影,你后来找到了重度烧伤的堂姐和堂弟,以及你叔家堂哥的儿子,可对?”徒述斐把刘肃的叙述用白话描述了一遍。
“去取卷宗来!”徒述斐吩咐了一声,又低头去看状纸。
人间惨事莫过于此。刘肃父母听闻噩耗前来殓骨奔丧,也永远留在了这闽州城里。然后就是刘肃舅家两个舅舅,不知道其中内情,本着亲戚之谊前来处理丧事,结果才进了城门,就被以冲撞王府的罪名给扣下了。
家中的两位舅母并外祖父母表弟表妹惊惧不已,老人家求告无门,又急又气的去了。两位舅母带着孩子惶惶不可终日,最后终于等来了刘肃。
只是这两个女子最终得知丈夫亡于南安王府的私矿中后,就被娘家人带回去了,两个舅家的孩子也就全都交托给了刘肃。
世间大多数的苦难,多数逃不过“家破人亡”四个字,徒述斐虽然在刑部阅览了许多卷宗,可看到这样骇人听闻的案子,还是忍不住又悲又愤。
此时灵宝取了卷宗,展开在闽州城民居失火那一页来给徒述斐看,里面还夹了一张纸,是李六的补充。
相比卷宗上那简单的一句话,李六的调查补充要详细得多。
“那场火,不光是你伯家叔家两家被烧了,还有你家邻居的一个独居老人也被烧死了,另外还有四家房屋被毁,六个人烧伤。其中有两人是为了救你家的幸存之人而受伤。”
刘肃点头:“小臣知道,三年前小臣已经有了举人功名,将几位恩人一家安置在了扬州。”正是张道几辖下。
“你的那两个表姐……恐怕凶多吉少。”徒述斐语气沉重的说道,“霍家被抄家查封,女眷下人里面没有双胞胎姐妹。”
刘肃抿唇点头,“小臣已经有了猜测。”
“不过你还是去看一看,万一……唉!”徒述斐收起了状纸,站起身拍了拍刘肃的肩膀。
刘肃也站起身来,对徒述斐一揖:“多谢王爷。”随后又是一揖,“小臣要向王爷请罪!”
“怎么了?”徒述斐把刘肃扶了起来。
此时刘肃额头上的红色已经变成了深紫色,他神情严肃,语气郑重,“小臣还是白身的时候,曾听闻一些有关王爷的传闻。当时小臣狂妄无礼,曾说过一些对王爷无礼的话。如今想起,实在是汗颜!王爷您受了太多少智之人的非议了!”随后又是郑重的一揖下去,“无论王爷恕罪与否,小臣都没有怨恨,只是小臣的罪孽,是小臣该受的!今后请王爷尽管驱策小臣,小臣万死不辞!”
“不必如此。”徒述斐见刘肃的情绪越来越激动,赶紧安抚这位有些愤青雏形的年轻翰林,“你安心国事,今后若是有机会为政一方,莫要忘了今日的初心,就是对本王最好的歉意。”
其实他也不知道刘肃到底是因为什么这么激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受了什么非议。但这不妨碍他借着此事给这位年轻翰林定下一个未来的小目标,设下一条为官的道德准则。
“臣€€€€定不负王爷教诲!”刘肃又是一揖。
徒述斐今天受了刘肃太多礼,总觉得自己要折寿,见该说的都说完了,将这案子记在出首举发的卷宗上,算是接了案子,就赶紧把人打发走了。
在徒述斐因为打发走了刘肃而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不知道整个闽州城都因为他而沸腾了起来。€€
民间百姓对于皇家的好奇和猜测从古至今就没停止过,但是因为想象力的有限,也都带着一些可笑又可爱的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