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让臣妾开怀省心, 唯独此事执拗执着, 甚至不惜离了京城,离开了您这个父亲和臣妾这个母亲, 还有优渥的境遇,那他的信念必然是十分坚定的了。天下的父母从来没有能拧过孩子的,臣妾认了。
何况,石家的小公爷,人品不差。又是太子的伴读,还有出身缮国公府的身世,样样出挑。若小公爷是个女子,也足够做小宝的妻子了。唉,臣妾只能这样想着,便认了。”
圣人被甄贵妃这套说辞弄得没了脾气,好半天才从鼻子里长呼了一口气,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出了一句话:“你倒是想得开。”
“不然能如何呢?”甄贵妃又拿帕子抹了抹眼角,眼睛红了,双目蒙上了一层水光,“臣妾想着,便是将来如何,以小宝的身份,也不会孤苦无依的。”说着,就用信任依赖的目光看向圣人。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圣人心里积聚起的几分火气又消散了,到底也叹了口气,“朕自然不会让小六落到孤苦的境地。他此次立功,等回京之后,按功酬爵,一个二等亲王也是可以的。”再多,就是等着太子登基之后施恩兄弟了。
甄贵妃自然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圣人亲口说出要给徒述斐一个二等亲王这话,她就已经很满意了。
于是甄贵妃便柔顺的将头靠在了圣人肩头,“臣妾谢官家。谢官家您包容小宝这孩子的任性。”
圣人有些无奈,算是认同了石光珠和徒述斐两人的关系,只是心里到底有些不忿:“还是太惯着他了,纵得他无法无天的!”
甄贵妃微微仰头,轻轻用拳头捶了捶圣人的胸口:“可不只是臣妾宠着他,官家您也没少纵容他!”
“是是!”圣人被这么一娇嗔,也露了些笑容,“这孩子是咱俩一起惯出来的!”
“可不是嘛!”甄贵妃这才低下头去,“您也别生气。小宝这件事上是任性了,好在没走了大褶子,还帮您料理了南边的杂事。等他回来了,您好好教就是了。他年纪还小呢!”
这话让圣人心里熨贴€€€€孩子小好啊!孩子小,就意味着他还不老!
可这样的小心思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只能反着说:“小什么?都懂得谈情说爱了,哪里年纪小了?朕也没拦着他跟石家的那个如何。只是他怎么就不能学学太子还有他那个伴读贾赦呢!”
甄贵妃听了这话,心里如同惊涛骇浪一般。可她这些年也不是白来的,既没有身体僵硬,也没有嗓音颓变,而是很自然的又仰起头,有些疑惑又有些关心的问道:“殿下怎么了?贾家那孩子又怎么了?”
“没什么。”圣人顿了一下,到底不愿意甄贵妃知道太子的私事。“石家那小子是太子的伴读,太子很该挟制好。还有贾赦,也该劝着些小六。”
见甄贵妃还要说什么,连忙岔开话题,“其实朕对石光珠,还有一点不满意。”
“哪里不满意?”甄贵妃见圣人转换了话题,也按下心里的不安,状似被转移了注意力。
“他的身世。”
“身世?”甄贵妃其实知道。徒述斐早在决定和石光珠在一起的时候,就把一切都跟甄贵妃说了。可此时,她只能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圣人脸上便带出几分凄凉模样,“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也不似过去,什么都跟咱们做父母的说了。”
“身世怎么了?官家,您就别卖关子了!”甄贵妃直起身子,微微晃了晃圣人的袖子。
这样的小女儿情态,对甄贵妃这样的年纪来说,难免显得轻佻。可甄贵妃做得很自然,半点违和也没有,反倒让圣人心头一暖,好似又回到了过去。
他安抚的拍了拍甄贵妃手背,便把石光珠的身世,还有当初对缮国公府动手的事情都说了。
当时徒述斐做的巧妙,太子也插手甚至扫尾了,可到底还是被圣人知道了。毕竟事关开国公爵府,由不得圣人不关心。而且之后他也顺水推舟的任由徒述斐和太子帮着石光珠威慑了石家的族亲。
说完了石光珠的身世,圣人叹了一口气,握着甄贵妃有些颤抖的手说道:“心娘,这事关乎缮国公府的清誉,你知道就好。”
甄贵妃自然忙不迭点头,“妾身定然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不让别人知道!”
她知道,圣人嘴上说着事关缮国公府的清誉,其实这事还关乎皇室和朝廷的名声。而后者,才是他帮忙扫除痕迹的缘由。
“还是心娘识大体,不像小六那个臭小子,成天只知道气朕。”圣人满意的点点头。这些年了,他深知甄贵妃口风紧,也十分满意甄贵妃这一点。
甄贵妃顺着圣人聊天,又说了些其他无关紧要的日常小事,两小就回来了。
两人身后跟着捧着托盘的宫人,进来之后行了礼,随后便乐呵呵的凑了过去,让圣人看看自己挑了什么。
徒鸾挑的是一匣子极品的药材和一些很珍贵的成品膏丸散剂;徒述昴挑的是一把太€€祖用过的佩剑。
圣人见两人挑的东西,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你们俩倒是好眼光。只是这些东西你俩要来要做什么用?”
徒鸾笑嘻嘻的让宫人靠近,自己指着匣子里的东西点数着用途:“这几个可以给六哥送去。六哥来信说他起了痱子,后背都被腌红了,又疼又痒,这药正好用得上。南边虫子也多,这是最上等的驱虫丸药,带一枚在身上,丸子消散之前,虫子就不会靠近了。还有这个,是养身用的,免得六哥水土不服伤了元气……”
徒述昴等徒鸾说完了,便指着宝剑道:“娘说六哥年纪太小了,难保有些官儿回托大不听话。这剑是太€€祖用过的,给六哥用正好!要是父皇您心疼六哥,就给个尚方宝剑的名头,允许六哥先斩后奏吧!”
“你们两个啊,刚刚不是还挑剔你们六哥的生辰礼送晚了,这会儿怎么又替他这么诸多打算了?”甄贵妃见圣人还是眯着眼睛,便转头对着两小不轻不重的斥了一句。
“六哥的礼虽然晚了,可到底送来了。既然送来了,可见心里还是想着我和弟弟的嘛!”徒鸾一摊手。
“妹妹说的很对。”徒述昴立刻接话,像是对徒鸾称呼自己做“弟弟”不满一样。随后才转过来对甄贵妃解释,“不过这生辰礼是跟着父皇的万寿礼一起送来的,还和中秋的节礼混在了一处,总觉得我和妹妹像是搭头一样,白饶来的。等六哥回来了,我一定要好好敲敲他的竹杠才行。”说着就握起了拳头,像是给自己加油一样。
圣人的眼神有些恍惚,从徒述昴身上看到几分徒述斐的影子。眼睛也不眯着了,很正常的笑骂:“少跟你六哥学那些个市井浑话,还‘敲竹杠’?真看该好好敲敲你的手板才对!”
到了晚膳的时辰,圣人留下和甄贵妃还有两小用了膳,随后就回了御前殿。
翊坤宫这一番,让圣人的心情好了不少,也不计较徒述斐跟自己闹脾气的事情了,也默认了徒鸾和徒述昴把东西送给徒述斐这件事。
甄贵妃和两小在翊坤宫门口目送圣人的龙辇走远,这才松了一口气。
等重新回到室内,徒鸾从生辰礼中拿出了一本徒述斐搜集资料、草草编写的欧罗巴诸国帝王史,若有所思的看着目录;而徒述昴则是对着另一本欧罗巴的科学理论集神游天外。
“天不早了,你们俩也收拾收拾,回去吧!”甄贵妃虽然舍不得孩子,可到底两小已经移宫入学,明早还要各自上学,在翊坤宫住着难免耽误事情。
两小也明白,收拾了各自的东西出了翊坤宫。两人身后几步远跟着一串人,作派跟当年徒述斐一样,从来不单独行动。
等到了夹道的一道路口该分别了,徒鸾才忽然开了口:“你看了六哥那本欧罗巴帝王史了吗?”
徒述斐给两人预备的生辰礼中,书籍部分是一样的。只是徒述昴对帝王史不感兴趣,此时听徒鸾这样问,招手让提着灯笼和抬着箱子的人上前来。
徒鸾见四下无人,索性翻了个白眼,“行了,你也别现翻了。我就是问一句,你回去看也一样。”
“那你让我看什么?”徒述昴其实压根儿就没打算看那个什么帝王史,此时被徒鸾提起,索性问清楚徒鸾到底要让自己看什么,他指看那部分就好。
徒鸾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想捶自己双胞兄弟几下的念头,声音不大,只她和面前的徒述昴听得见;“我也没细看呢,但是目录上面写着,欧罗巴有许多国家的皇帝,都是女帝。”
第240章
女帝?徒述昴歪着脑袋看着徒鸾, 示意她继续说。
徒鸾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是她潜意识的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若是被人知道了, 恐怕就是极大的祸事。
她甚至不能对自己的亲娘说, 因为她觉得自家母妃肯定会让自己别这样胡思乱想。
她想见六哥, 想跟六哥说说自己的想法, 她觉得六哥一定会理解自己、支持自己,在理解和支持自己之前, 也会帮助自己捋清楚现在乱七八糟的思绪。
可六哥远在天边, 她是见不到了,只能把心思对自己的双胞半身吐露一二, 算是为汹涌起伏的心情找一个发泄的出口。
见徒鸾不语,徒述昴眨巴了一下眼睛,忽然叹了口气。
他在弘文馆上学,而徒鸾在浮碧宫上学,两者学的东西完全不同。
所以哪怕徒鸾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意, 徒述昴也在她的犹疑中窥探出了一二。
“其实你要是看看我中国史, 就知道其实我中国几千年来, 也有不少掌握了女帝实权的女子。”
徒鸾一下瞪大了眼睛。
“从先秦的宣太后,到汉朝的吕太后、窦太后,后来的冯太后,又有宋朝的刘太后等人, 都是虽然没有女帝之名, 但有女帝实权的。只是史书上名正言顺称帝, 且真的有一国帝王实力的女帝,唯有唐朝的则天皇帝。其实在则天皇帝之前, 还有一位起义的女帝,叫做陈硕贞,只是很快就被剿灭了。”
徒述昴看着越听眼睛越亮的徒鸾,忍不住伸出手,用力拧了一下徒鸾的鼻子。
“诶呦!”徒鸾吃痛,立刻伸手捶了一下徒述昴的肩膀。
徒述昴被捶得咳嗽了两声,揉着被捶的地方抱怨:“六哥以前告诉你要常读史书,你也不听。六哥说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你想的事情,早就有人想过也做过了。你要是真想更进一步,那就要总结过去的失败,累积正确得见识眼界。这些话你过去从来不听,我拧你一下当解惑的束€€怎么了?你还还手!不跟你好了!”
徒鸾理亏的赶紧拉住要跟自己绝交一晚上的双胞兄弟,“你别走!你别走啊!你说说,倒是要什么书?你说说,我去看就是了!”
徒述昴也不是真生气,就是想借机拿捏一下向来强势的徒鸾。他清了清嗓子,学着过去徒述斐跟自己说话的样子:“我今晚上回去拟个书单,你自己去找书看就是了。千人千意,万人万心,能看出来什么,就看你自己的悟性了!”
徒鸾怎么会看不出来徒述昴是在学徒述斐,只是如今有求于人,不好拆穿罢了。
只是随后,她又想起自己的课业,又有些心烦:“我还有自己的课业。”
徒述昴一想也是,可随后又想起徒述斐的话来:“六哥说,又不是要你成角儿成家,靠着那些讨生活。略微会了,能在心中不安的时候安抚心虚就成了。其实说到底,那些都是小道,你也不必花很多心思。你现在也有了想要做的正事,别管最后做不做得成,先为正事让步就是了。而且谁还敢打你的手板不成?”最后一句是徒述昴自己加的。
徒鸾呼出了一口气,“几位皇姐陆续出嫁,宗室的姐妹们也陆陆续续的有了婚约,出宫待嫁。如今浮碧宫里,我已经是顶头大的公主了,一举一动代表了皇室的脸面,怎么能不努力去做到最好呢?”
徒述昴微微抿唇:“我倒是忘了这事儿了。”顿了一顿,又说,“要是六哥在就好了,他肯定知道该怎么办!”
徒鸾也觉得要是徒述斐在,肯定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毕竟六哥向来就鬼点子多,而且看事情的角度总和他们不一样,经常能另辟蹊径的解决问题。
两人相对无言的站了一会儿,眼看着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远处点点灯光亮起。
“算了,一时半刻也想不出办法来,我先偷空看书就是了。”徒鸾在某些方面和徒述斐如出一辙,想不通的问题就暂时放下,用笨办法先应付着,总不能一动不动就对了。
徒述昴也只能如此,“那我回去列单子,把章节都画出来,你看着也方便。还有就是,我觉得这件事,最好谁也别告诉。”他也觉得这件事有点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能对人明言。
“嗯嗯!”徒鸾点头,表示自己知道轻重。
翊坤宫里,甄贵妃可不知道自己的一双儿女正说着让人胆战心惊的话。
此时已经呆坐了片刻的她,最后还是让庄嬷嬷叫了小吉祥来。
因为徒述斐常年没忘了给他一份汤药的缘故,如今的小吉祥身量已经长开了,跟宫外这个年纪的青年也不差什么。
“你去清华殿,大大方方的,这么问太子……”甄贵妃想着先前圣人说的话,管中窥豹,可见他对某些事情都是一清二楚的,难保什么地方没有圣人的眼线。
所以与其暗中传话,不如就故作不知,明着去问太子。
便是圣人事后不虞,自己不过是一个为了孩子操碎心的母亲,便是有几分举止失矩,也情有可原。顶多就是派个人来传话,私底下教训自己几句罢了。
等小吉祥走了,甄贵妃这才苦笑着用手撑住额头,心里还是难受的紧。
她是真没想到,圣人的耳目竟然连这些事情都知道,那么自己前些年遇到的那些事情,圣人知道内幕吗?
太子遇到的一些事情,圣人又知道吗?
若是知道,却放任自流,她是该赞一句圣人当真圣心烛照明察秋毫;还是该感叹他对自己的女人和儿子都这般薄情,当真是无愧圣人之名呢?
“娘娘。”庄嬷嬷领着小宫女进来点灯,唤了甄贵妃一声。
这一声出口,甄贵妃立刻就把撑着额头的动作换成了顺势抹发,语气也很是正常的对庄嬷嬷说道:“嬷嬷来看看,刚才靠在官家肩上,头发是不是有些乱了?”
庄嬷嬷见甄贵妃恢复的正常的情态,也离开了挡住小宫女视线的位置,笑着上前,“奴婢给娘娘整理一下。这天也晚了,娘娘稍后就歇了,散了头发就是。”
“也好。”甄贵妃说着,就伸出手,让庄嬷嬷扶着,进了内室,坐在妆台前。
等小宫女都出去了,甄贵妃才放松了肩膀:“嬷嬷,今日圣人说了太子殿下和贾恩侯的事情,他都知道。”
庄嬷嬷给甄贵妃梳头的手就是一顿,随后开解道:“娘娘心中知晓就好。也别总是想着过去的事情,咱们还有两位爷和姑娘呢!”
庄嬷嬷把徒述斐三兄妹称为“爷”和“姑娘”,是按照宫外的称呼来的。这样的称呼,才让甄贵妃觉得心里头稍微有了些热乎气儿。
“我只是不甘心,他什么都知道,偏偏看着咱们在里面扑腾着。咱们不是旁人,是他的女人和孩子啊!便是我不过是个玩意儿,可孩子总是他的血脉吧!”
甄贵妃哪怕情绪激动,声音仍然压得极低。
“还有太子殿下。娘娘是个多好的人,太子也是好孩子,怎么他就不能多疼惜几分呢?对着外面的朝臣平衡势力也就罢了,对着自己的孩子,怎么还要用一个来给另一个做踏脚石?”
甄贵妃口中的“娘娘”,指的是先皇后。而最后说的,则是徒述覃。
庄嬷嬷拍了拍甄贵妃的后背,叹了口气,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