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见石光珠一脸关心的看向自己,徒述斐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圣人是一国之君,应当是有自己的思量,并非不爱护你。”石光珠是怕徒述斐因为圣人的态度而伤心。
徒述斐虽然心中有些不舒服,可也远达不到伤心的地步,无所谓的摆摆手,替石光珠斟茶,“我知道。而且我很庆幸,他是一位头脑清晰的帝王。若非如此,我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定然是困难重重。他看重大庆多过看重我这个儿子,这是我的幸运。”
至于太子,年轻人重情重义,难能可贵。哪怕知道这是个打掉孔家这个尾大不掉的毒瘤的机会,也没打算让徒述斐把后半辈子的安生日子都搭上。
徒述斐感念他的情谊,所以更要去孔家搅和一番才行。唯有这般报复回去,才能让那些人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不敢对自己轻易动手。
但也有极大的可能,会让一千来年以来,一直顺风顺水的名教子弟们恼羞成怒。到时候迎接自己的,就会是一场更大的反扑。
不过徒述斐也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是最后真把自己逼急了,那就都别活!这点自信,徒述斐还是有的。
第二天一早,徒述斐的仪仗全开,进了曲阜。
到了曲阜城外三里处,才看见十几个人前来迎接。
徒述斐一看这架势,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地头蛇给强龙下马威呢!
徒述斐也不下马,甚至拦住了要去传话的湛金和灵宝:“你们俩好歹是三品的总管,下去跟他们说话,没得给他们长了脸面。”
皇室商行派来的人在徒述斐马下,点明前来迎接的人都是谁:“当代衍圣公是七十代世孙,昭字辈。这里来迎驾的,多是七十三代繁字辈,只有两位是七十二代庆字辈。”
“听见了?”徒述斐看了湛金和灵宝一眼,“走吧,进城,直接去衍圣公府。”
这话一出,队伍连停也没停,直接就往曲阜城门而去。
城门口守门的,都是县衙衙丁。说白了,其实就是孔家私募的私兵。
看到徒述斐的仪仗队浩浩荡荡过来,还没有孔家的老爷少爷陪着跟着,就有几个愣头青想上去拦人。
只是还不等他们近前,就被身后的头发花白的老人拉住,一面打发人去三里亭找人,一面派人去县衙和衍圣公府报信。
徒述斐骑在高头大马上,自然看见了去报信的人,却拦也没拦。等到通过城门,徒述斐感觉像是有人在看自己。他回头一看,就看见先前拦人、派人报信的老徭丁,正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
两人的视线对上了,老徭丁也没有躲闪的意思,甚至上前了一步,先是想跟上来。只是随后又停下来脚步,但眼睛却还是一眨不眨的看着徒述斐。
这老头儿,有意思。徒述斐收回了视线,这般想道。
大概是先前徒述斐的态度实在不客气,徒述斐到了衍圣公府门前的时候,当代衍圣公孔昭熠到底出来迎接了。
“见过祚郡王。”孔昭熠上前,对徒述斐拱手行礼。
徒述斐见孔昭熠摆足了礼节,也堆起一丝亲和的笑容,缰绳一甩,翻身下马:“公爷免礼。”
按理说,这个时候,徒述斐应该要说明一下来意。只是他故意只让孔昭熠免礼,自己却没有继续寒暄的意思,就等着看孔昭熠怎么接话。
孔昭熠也知道,大概是先前自己只派了庆字辈和繁字辈的人去城外三里迎接,让徒述斐感觉被怠慢了。只是那是他故意安排的,就是为了试探徒述斐此行的目的,和徒述斐本人的性情。
此时见徒述斐如此不给自己面子,不免觉得徒述斐有些太过傲慢。
孔昭熠眼睛微眯,心中嗤笑:你纵然是皇子又如何?岂不闻没有千年的皇朝,只有千年的世家!这小两千年里,王朝更迭,皇权流转,谁敢不敬孔家?你算个什么东西!
这样想着,孔昭熠索性一背手,斜睨着徒述斐:“郡王舟车劳顿,想来是要先休整一番。来人,领郡王前往驿站,让驿丞好生招待郡王。公府简陋,就不多留郡王了。”
徒述斐听了孔昭熠这话,不怒反笑:“哈哈哈哈,好!”
说完,就转身又上了马。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孔昭熠:“本王要在曲阜斋戒沐浴,而后祭拜孔夫子。驿站狭小,本王身边的仪仗和护卫人数众多,恐怕居住不便。本王就让他们自行解散,在曲阜内外自寻住处。这里先知会你这曲阜县令一声了!”
说完,也不等孔昭熠回话,双腿一夹马腹,双手一勒缰绳,调转了方向,直接催马而走。
身旁的湛金灵宝紧随其后,又有执旗的仪仗和护卫也跟着催马追赶,步行的仪仗和护卫也跑动起来。
几乎是一溜烟的工夫,衍圣公府门前,就只剩下宣扬起来的尘土了。
孔昭熠和其他前来迎接的孔家子弟吃了一嘴的沙尘,孔昭熠也本人也弄得灰头土脸一身狼狈。
“怎么清扫的府门?”孔昭熠到底有些城府,哪怕对徒述斐不满,也没发作,而是转开话题问身边的门子。
门子被这么一问,不由得瑟瑟发抖,磕磕巴巴的回话:“是……是繁博小爷吩咐的,说是……说是不必给那祚郡王脸面,不准黄土垫道,连平日里的净水泼街也不让了……”越到后面,因为孔昭熠的脸色渐沉,声音便越小。
第260章
门子的回答让孔昭熠黑了脸, 冷哼一声说了句“不知所谓”,便一甩袖子回了府里。
孔繁博是他的族侄,以前还曾经送孔氏女出嫁去过京城。孔昭熠想起这些,就猜到, 应该是那时候, 孔繁博和徒述斐在京中有了矛盾, 这才使了这种不入流的小手段来恶心徒述斐。
“去告诉老四, 让繁博闭门思过。”待孔昭熠洗去了一身的灰尘,这才开口吩咐身边的小厮。
小厮应声离去后, 便有受了孔家其他人嘱托的长随上来, 试探着开口:“公爷,小的糊涂了。繁博小爷也是为了给公爷出气, 怎么公爷反倒让他闭门思过了?那劳什子郡王实在是嚣张,半点也没把公爷放在眼里。公爷可有什么打算?”
孔昭熠冷笑了一声:“这你可就说错了。你说他是替我出气?我看他是反过来借着衍圣公嫡脉的势给他自己出气呢!便是成功也还罢了,这叫什么?使的手段也上不得台面,半点没打到祚郡王的痛处。当真是不中用!”
“那公爷您的意思是?”
“便是他祚郡王再狂妄,我等身为孔圣苗裔, 到底不该对其不敬。就让他安安生生的斋戒沐浴, 快些祭祀后离开吧!”
孔昭熠也不傻。他虽然敢当面给徒述斐一些脸色, 可却没走了大褶子,谁也抓不住什么把柄。而且这祚郡王实在邪性,他心中总是觉得不安,又不知道这不安源于何处。
故而只能盼着徒述斐快些祭祀、快些离开。早日把这尊瘟神送出曲阜, 他才能真的心安。
“既然祚郡王要斋戒沐浴几天, 告诉族里那些子弟们, 这几天都给我老实些,别出去惹事!要是让这个手辣心黑的郡王盯上了, 别说我没事先提醒,到时候便自寻生路去吧!”孔昭熠这话说得很不客气。
其实他早就看那些旁支族人不顺眼,觉得他们中有些分薄了曲阜的资源,等同于是分薄了他衍圣公府的利益;有些则是半点不知道圣人苗裔的荣耀,一心挖了族中的利益白白去赠予那些贱民。
对这两种人,孔昭熠都想处之而后快,只是一直没有合理的手段。
如今徒述斐来了,孔昭熠倒是觉得有机可乘,可以借刀杀人。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风险太大,怕徒述斐下狠手殃及嫡脉。一时间,孔昭熠不断的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选择。
只是任凭他怎么想,也猜不到徒述斐来曲阜,就是抱着要把他们连根拔起的念头来的。
正被他心心念念盼着赶紧离开的徒述斐,此时已经打马离开了曲阜城,到了城外。
进城和出城的马速都不快,只有进出衍圣公公府门前的封街之时,徒述斐才作势催马扬起尘土,进入街道后就放慢了速度。
也因着这样一来一往,曲阜城大致的方向和街道位置,徒述斐都有了个印象。
他出城的时候,特意选了另一处城门,就是为了看看曲阜的实际情况。
待他勒马停下,湛金和灵宝便询问道:“爷,今晚上咱们住哪儿啊?”
“住城外,军营。”说完就再次打马前行。
曲阜城外五里,石光珠早就领着其余的新军护卫扎好了营寨。见徒述斐到了门口,便迎了上去:“秋老虎晒人,先洗洗吧!”
等草草冲了一个凉出来,徒述斐擦着头发忍不住抱怨:“在南边呆久了,猛地一回来,还有些不习惯。这路也忒破了,曲阜还是圣人故乡,也就比那些破破烂烂的其他县城稍微好了一丝。”
他用拇指比着小指尖儿,强调这“一丝”真的不多。
石光珠结果布巾,一边帮徒述斐擦头发,一边忍俊不禁道:“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得了点银钱,都用来做什么‘基建’了!但凡当代的衍圣公真有几分这个心思,就不至于让你盯上,还要把他钉死在耻辱柱上。”
话里的词汇,都是徒述斐教给他的。他觉得合适,便也渐渐学会使用了。
见徒述斐的头发再也缴不出水分了,石光珠便把布巾放在一边:“李六来了,还带来几十个证人。老老小小的,我都安排着人保护着呢!”
徒述斐自己三两下把头发梳好,又用簪子别上,也没戴发冠,就让人赶紧喊李六过来。
“见过王爷,卑职有负重托。”李六进来,就给徒述斐行了一个大礼。
徒述斐连拦着让免礼的时间都没有,只能赶紧把行礼行的结结实实的李六给扶起来:“怎么了?好端端的,搞这一套做什么。”
“王爷,您不知道!孔家……孔家可太不是东西了!”李六一个四十来岁、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汉子,此时一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咬牙切齿道。
“你发现什么了?”徒述斐心下一沉。
“他们杀童€€€€不是几个十几个,是成百上千!”李六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挤,“咱们的人在这帮畜生的化人场外头,发现许多孩子的碎骨。
那些混蛋做活也惫懒,骨头没全都碾碎,直接就堆在坑里。卑职领着人挖了几个骨坑,里面还有至少几百个孩童的头骨,最多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
咱们的人顺着线索溯源,发现几个他们会养孩子虐打甚至……”
说到这里,李六停住不说了,但未尽之意徒述斐却是一清二楚。
他猛地攥住拳头,“你带回来的孩子里,有……有……”徒述斐不知道该怎么做。
“王爷您的吩咐,是只能暗中调查,不能惊动任何人。但当时在孔宪壁的家里,卑职若是不出手,那他俩必死无疑。卑职打草惊蛇,请王爷责罚!”说完,李六单膝跪地,低着头朝徒述斐拱手。
徒述斐眉头一皱,“打草惊蛇?”可是刚才孔昭熠的表情,可不像是知道自己暗地里调查孔家的样子啊!
“那孔宪壁是孔昭熠的什么人?”徒述斐先把李六扶起来。
“孔宪壁是孔昭熠的侄子。其父乃是孔昭熠的兄长,只是在接任衍圣公爵位之前就亡故了,留下一个孩子就是孔庆哲。”
徒述斐心下微松:“看样子,孔宪壁并没把这件事告知孔昭熠,你这也算不上打草惊蛇。便是真的让孔昭熠知道了,其实也无所谓。便当作敲山震虎,钓一钓孔家背后的关系网便是。”反正是两头堵的买卖,徒述斐怎么都不会亏本就对了。
“所以你不必自责。”石光珠说了这么一句,让那个李六别总下跪,没得折了脊梁。而且总让他家王爷这么扶了一遍又一遍,石光珠觉得李六实在没眼色。
“湛金!湛金!”徒述斐见李六脸上的愧色消弭了下去,便开口喊人。
湛金一听召唤,立刻就进了军帐里:“爷,您吩咐。”
“你跟着李六,去把那……几个孩子?”徒述斐看向李六,询问道。
“两个。”
“你去把那两个孩子秘密送走。户隐户移,你是做熟了的,别让两个孩子在这受罪了。”作证不必有许多人,徒述斐没必要让两个好不容易脱离苦海的孩子,留在这里继续面对恶魔。
李六留下了最近调查到的消息,便领着湛金走了。
过了不一时,徒述斐正翻看新的信息资料呢,就听见帐子外面闹哄哄的,赶紧出去看。
一推开纱门,就看见地上直挺挺的跪着两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一男一女,竟然是一对长相精致的双胞胎。
徒述斐和石光珠一前一后出来,就看见湛金苦着脸在边上劝两个孩子,李六也有些挠头,便出声问道:“这又怎么了?”
“你是李头儿的顶头上司吗?”跪着的那个男孩儿一见李六和湛金都对着徒述斐微微欠身,便知道徒述斐的身份定然是高过李六和湛金的,便膝行着过来,给徒述斐结结实实的在刚平整好的营地地面上,磕了一个响头。
“这是做什么!”徒述斐生气了,走过去拽着男孩儿的胳膊,不让男孩儿继续磕头。
只是这边他拽住了男孩儿,女孩儿又开始磕头了。
“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拦了!”石光珠过去,把男孩儿制住塞给灵宝,又对着湛金喝到。
其实石光珠最开始想让李六去拦住女孩儿,只是一想到女孩儿之前的遭遇,便还是让此时没换下总管太监服的湛金过去。
“都进来!”徒述斐恼火的说了一句,便和石光珠先回了帐子里。
两个孩子头上都磕出了淤痕,湛金和灵宝给两人擦过脸之后,又过来翘着兰花指给两人的额头抹药。
做这一切的时候,徒述斐和石光珠还有李六,都坐在半丈远的地方说话。
“怎么闹起来了?”徒述斐实在想不出两个孩子这般情态的缘由,只能问李六。
李六板着脸,眉头的川字纹更深了:“两个孩子一听说要被送走,就不干了。湛金公公跟他们解释了许多也没用,他俩就是想留下作证,让孔宪壁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