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述辰深吸一口气,还是拍了拍徒述斐的肩膀,告诫了一句:“凡事不可急于求成。”随后才离开了五台阁正殿。
等人都走光了,圣人起身,走到了徒述斐面前,似是第一次见到徒述斐一样,上下打量着徒述斐:“出去五、六年,你倒是成长了不少。”
徒述斐斟酌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没有接圣人的话。
圣人见状,忍不住嗤笑一声:“怎么,刚才还让朕把人都屏退。此刻这里除你我之外再没人了,你倒成了哑巴了?”
徒述斐叹了一口气,索性把脑子里那些铺垫的话都扔到脑后,直奔主题:“父皇,请你退位吧!”
圣人瞬间觉得一股火气直冲心头,眼睛都因为暴怒瞪大了€€€€他本来以为徒述斐这次是为了石光珠而来,可没成想竟然是为了让自己退位!
“孽子,你说什么!”圣人暴喝道。
“请父皇退位,传位太子哥哥。”徒述斐站直了身体,对圣人饱含怒意的目光不闪不避,清晰的重复了一遍。
圣人暴怒,既有被徒述斐背刺的伤心,又有对徒述辰的迁怒:“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徒述斐微微颔首,“父皇,您以前一直是一位明君。可自古以来,壮年时的明君到了年老体弱的时候,便难免犯糊涂。您看看史书所载,听听民间传说,汉武帝、唐玄宗前车之鉴,多少人有多敬重他们壮年时候的壮举,便多恨他们怎么不早死……”
“所以在你的心里,就恨不得朕早死!”圣人抬杠一样,抓住了徒述斐话里的一点不放,“你这无君无父的畜生,竟盼着我早死!”大概是气得狠了,连“朕”也不称了。
徒述斐翻了一个白眼,觉得太子哥给他的信上太过轻描淡写了:自家父皇这哪里是情绪起伏变大了?分明就是无师自通了胡搅蛮缠了!
“屁!哪有人盼着自己亲爹早死的?史书历历,我是怕你早晚有一天也跟那俩搁一块!”不就是胡搅蛮缠嘛?谁不会一样!来啊,互相伤害啊!
徒述斐也不是无脑抬杠的,而是他实在底气十足,不怕圣人要对自己和太子如何。了不起就是下旨拘了自己。可只要自己转头出了五台阁,就能直接领着人回来逼宫。
人手都光明正大的在京城外头待着,还有京大营策应,五城兵马司都有贾赦帮他拖些时间。
要不是顾忌着京城中百姓的日常安稳生活,要不是顾忌着太子哥今后的名声,他的意思就是直接逼宫。
先前行宫被围之时本是最好的时机,可惜了!不过再来一次也不是不行。
第284章
徒述斐这样想着, 就有些飘了。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圣人其实并不是昏君,对手中权柄日益看重的情况下,更不会让刚刚自己的设想变成现实。
心念及此, 不禁有些沮丧, 脑袋也耷拉下来, 没了刚刚扎刺的精神。
原本还怒火中烧的圣人看着徒述斐这一会儿一个表情的模样, 怒极反笑,眼睛微眯:“你如今越发放肆了。”
“我放肆?”臊眉耷眼的徒述斐被唤回了思绪, 听到圣人的话, 心里又生了几分火气,可也知道自己刚才那般说话, 的确是过火了。
圣人虽然是他的父亲,可也是皇帝。无论是作为儿子还是臣子,他都不该这样顶撞。
于是放缓了语气,微微低头,说起了另外一件事:“儿子知道错了还不成?可是父皇, 你仔细想想, 对比十年……不, 五年前,你是不是精力下降了不少?是不是情绪变得欺负易怒?”
圣人微微皱眉,下意识想要呵斥,却被徒述斐接下来的话打断。
“几位哥哥都旁敲侧击的提醒过您, 三哥更是因此被您责罚, 您就不好好想想吗?难道我们都是无君无父的畜生, 只盼着您早了的?”
圣人的耳朵一时间有些嗡鸣,被徒述斐这番胡搅蛮缠弄得气闷, 眼前也有些晕眩发黑。
徒述斐见状,赶紧把人扶住,张嘴就喊:“来人!快去太医院叫人来!”
“你……你叫什么!”圣人眼前还是夹杂着光斑的黑色,可却抓住了徒述斐的衣裳。
转过来又对殿外高声道:“殿外候着,不必进来。”
“不是……您这是讳疾忌医吧!”徒述斐把人往椅子上放,还是想劝一劝。
圣人此时的怒意已经消下去了,有些无力的摆摆手,视线也清晰了起来。
对于徒述斐这个儿子,他的父子之情更加真挚一些。这其中的最大的原因,就是这个孩子是真的对皇位无意,不然也不会为了€€€€石光珠那个小子,远走南海五年了。
听说前两年,这两个小子还按照闽地的习俗正式结了契来着。
自己初听此事,还暴怒异常,可随后却放心不少。
实在是南海的摊子铺的太大了,他怕自己这个儿子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来。
可是那次之后,他多少就放心了。他深知徒述斐的性情,是那种一条路能走到黑的性子。此后,只要石光珠没有差错,那他这个儿子,也不会有其他人了€€€€对人心的把握,也算是身为一国之主的基本技能吧!
徒述斐原本的叛逆心理,还是在圣人这番替他遮掩的情态下消影无踪了。哪怕在人精堆里度过了他此生的大部分时光,徒述斐仍然没法变成一个纯理性政治生物,刻意的忽略了圣人这番动作背后的意义。
他小心的抓着圣人的手,眉头紧皱:“您听儿子一句劝,别吃那些丹药了行不?”
圣人蹙着眉,一副难受的样子,其实脑子里也在转徒述斐刚才说的那些话。
其实人有的时候就是一叶障目,若是被人点醒了,也便罢了。之前几个儿子都或旁敲侧击、或直抒胸臆的说过这件事。可当时他总觉得几个儿子不怀好意。
但徒述斐不一样。
徒述斐对皇位没有渴望,哪怕他和太子玩得好,可圣人能拿捏住太子的心,就不怕徒述斐炸刺。
一时间父子俩相对无言,等太医来了,给圣人行了针,下了方子去熬药了,圣人才缓慢的开口:“你去见太子吧!丹药……朕便先不吃了。”
虽然没能达成最终目的,可看着圣人此时的状态,徒述斐也不敢继续硬来了。徒述斐只能憋屈着退了出去。
才出门,就见乐泰去偏殿传话,让朝臣们留下折子,把朝臣都打发走了。
徒述斐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先前在朝臣面前的那番唱念做打,虽说没打了水漂,可威慑力却大大的降低。
对于圣人这番连消带打,无形化去他造成的影响的手腕,徒述斐算是服气了,只能垂头丧气的去了清华殿。
清华殿里,徒述辰早就听说了这一遭,正等着徒述斐呢。
见人进来也不说话,便浅笑着给徒述斐倒茶€€€€:“如今你可明白,你的那些想头有多可笑了?”
徒述斐“嗯”了一声,还是提不起精神。任谁雄心万丈被一盆水泼了个干净,也难免会有一二分的沮丧。
徒述辰继续摆弄着眼前的茶具,对徒述斐道:“你在南边太顺当了,心气儿也高了,早忘了先前朝中对着你诸多刁难的时候,父皇他也耗费心力,替你挡住了不少暗地里的小动作。”
徒述斐点头,声音有气无力:“我都知道。只是父皇如今,反倒成了掣肘了。”
“先不说这个了。之前书信往来,到底还是有些不方便,我心里有些感触也没办法付诸其中。”徒述辰起身,从詹桌旁走到书案后面,抽出了几本厚厚的手札。
徒述斐被暂时转移了注意力,便拿起推到自己面前的手札翻看起来。一开始还带着点漫不经心,可逐渐神情就郑重了起来,时不时的抬头看徒述辰一眼。
等一本翻完,他也不按顺序去看了,快速的翻看接下来的几本,最后呆呆的坐着,看着徒述辰说不出话来。
“哥,你是我亲哥!”徒述斐有些惊恐,又有些自豪。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手札,里面已经有了明确清晰的马先生的影子,又因为自己曾经露出过一些图书管理员的思想给徒述辰,所以里面也有这方面的影子。
而事实上,观看太子先前配合徒述斐在南方所做的一些举措,这些纸面的文字,已经开始被徒述辰付诸实践了。
最让徒述斐惊讶的是,徒述辰竟然能把这些看着就倒反天罡的思想,和古之圣贤的话相对应佐证,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他讷讷的张了张嘴,最后说:“太子哥,你就不怕最后隔了自己的命?”
徒述辰一双眼睛带着笑意,没说什么豪言壮语来表明自己的决心,反倒是敲了一下徒述斐的额头:“你当现在是什么日子?想要实现这些,可是需要百姓富足到人人能吃上精细粮食、能让所有的孩童都念得起书、学成之后有地方发挥所长的。”
哪怕并不能给生产者、生产力、生产关系下具体的定义,可徒述辰却已经清楚了其中的关联之处。
徒述斐担心的,他并不担心。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人死政消。
所以他的急切,又和徒述斐不一样了。
徒述斐是希望父皇退位,而后他们大刀阔斧的改革。可他却希望能润物无声,让一些事情成为定式,让所有反对的人都被淹没在大势的狂潮中,才不会反复。
他如今不过而立之年,他有的是时间。
相较于徒述辰的淡然,徒述斐几次欲言又止。还是那句话€€€€他们家是真的有皇位要传承的!
好半天,徒述斐才整理好了思绪,语气里都是自愧不如的赞叹:“太子哥,我从来没想过,你还是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
“当然是在夸你!”徒述斐其实有些微妙的惭愧。
相较于徒述辰,他才是那个深刻和那些思想接触过的人,可此时为了这些思想放弃一切奋斗的人,却是一个生下来就是金字塔尖的旧时代既得利益者。
感觉有点……与有荣焉啊!徒述斐摸了摸后脑,脸上带出些笑容来。
过了一时,徒述斐才又开口:“你和二哥谈过吗?这次回来,我看他对我的态度可有些变化了。”
说到了徒述覃,徒述辰的目光飘了一下,随后“咳”了一声,“你自己去找他就是。”这话有些推脱的意味,可他实在不想掺合进里面。
徒述斐就这么被稀里糊涂的打发出宫了。
眼看着自己进宫的时候还是大早上,现在连午时都过了,徒述斐又有些委屈了。嘴里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留我吃个饭,真是越大越不知道心疼弟弟了!”
后边跟着送人出来的石榴,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他可不好意思提醒,是徒述斐自己看那些手札看得入了迷,还呵退了前来送膳的宫人。
因为徒述辰的提醒,徒述斐便之间去了徒述覃的府邸。
徒述覃在衙门听到信儿就往回走,心里还在疑惑,那个小混蛋怎么就去自己府上了?等回到府里,看到徒述斐的作派,徒述覃就觉得额角的青筋直跳。
原来徒述斐此时正在孙正妃的陪同下一边胡吃海喝,一边投喂两个侄子侄女呢!
两个孩子自小被教导得礼仪周到,哪里见过徒述斐这样的人?可这到底又是叔叔,须得以礼相待,只能听命。
孙正妃倒是觉得自己的孩子此时十分有趣,可多少也觉得这般情态,实在有些失礼。正纠结着该不该开口制止这位小叔子,一抬眼就看见了自家王爷迈着大步进了正厅。
两个孩子顿时如同见到了救星一样,抿着油汪汪的小嘴对着自家父亲投来求助的目光。
徒述覃对孙正妃微微颔首,道了句“辛苦你了”,就示意让她和两个孩子先离开。
等母子三人走了,徒述覃才一挥手,让满屋子的下人退出去,自己几步走到徒述斐面前:“你如今竟然对着妇孺犯起混来了!”
第285章
徒述斐其实真的没有坏心思, 就是觉得两个孩子长得实在可爱,没忍住,就多塞了几口自己觉得好吃的东西进他们嘴里。他光觉得自己饿了,全忘了此时孩子们用过午膳也不过一个时辰。
也是今天一天他受到的冲击太大了。
先是意识到自家圣人爹的身体确实出了问题, 然后又发现哪怕如今圣人病了, 可还是有着不容小觑的手腕。随后又被自家太子哥给思想洗涤了一番, 还夹杂了对古今圣贤思想的重新解读……
总之, 徒述斐忽然就觉得过去几年,自己那南海王一样的日子, 遥远的如同一场梦。
所以徒述斐此时有些放飞自我了€€€€到徒述覃府上蹭吃蹭喝一顿, 投喂一下一看就是每餐都饮食定量的侄子侄女,尴尬一下没见过几面的嫂子, 徒述斐主打的就是一个在徒述覃的底线上蹦迪。
所以面对带着几分怒意质问自己的徒述覃,徒述斐无辜的眨巴了一下眼睛,漱了口擦了嘴之后,才施施然开口:“太子哥哥让我来找你,说是有些事情需要聊聊。哦, 对了, 玉明马上就到。”
徒述覃的表情闪了一下, 随后就对太子不满起来。
说起来,自己的那些小心思,还是无意间被太子发现的。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太子竟然没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而是告诉了当事人。
虽然都会无伤大雅的少年意气, 可到底对现在的自己来说, 多少有些幼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