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没想火葬场啊 第95章

秦照尘拢着时鹤春的手,那只手的手指还微弯,已经变得冷僵了,是个持刀的姿势。

怎么该是持刀呢。

这双手里该握的是银子,怀里抱的也该是。

秦照尘搜遍了全身。

可笑大理寺卿身上甚至没有一粒碎银子,那银酒壶他舍不得,只能抬头借:“有银两吗?”

此刻狱中没有旁人,大理寺卿不发话,没人敢进来。

鹤归堂的人沉默伫立,欲言又止,只是出去绕了一圈,勉强攒了几两碎银回来,全交给他。

秦照尘把银子放在时鹤春手里,那双手握不住,稍稍一晃,白花花的银子就又都散落回地上。

“不要么?”秦照尘哄他,“那就抱。”

秦照尘把人抱进怀里,可时鹤春身上全是伤,片片殷红刺目,没个能拍抚的地方。

秦照尘喂他酒,时鹤春也咽不下,这具身体的喉间早已冷了,清凌凌的水酒混着淡淡血色溢出来。

秦照尘看着自己手上的血。

……

“大人说,他自己买的好酒。”

鹤归堂的人低声说:“比秦大人给买的好,喝了立刻就不疼。”

“大人说,他腻了红尘,回天上去玩玩,和大理寺的什么罪状不相干。”

鹤归堂的人如实转述:“这幅躯壳沉重碍事,所以乱切了几下,小师父千万别往心里去。”

“晚上吵了架,也别介怀,一辈子吵吵闹闹,大人心里明白。”鹤归堂的人复述,“只是……得先走了。”

秦照尘抱着他不会动的小仙鹤,在怀里暖着,看着那具寒酸的薄棺。

鹤归堂的人起身,去将棺木抬了,小心接过秦照尘怀里的尸身,将官袍还给秦照尘。

“不行,他要漂亮衣服。”秦照尘拦住,“要银子,不能不给他。”

鹤归堂的人专心收敛:“极刑者,一席草、一口棺,只可薄葬,不可立碑。”

秦照尘睁着眼睛,他想破口大骂,想说去他的薄葬,去他的不可立碑……去他的律法,时鹤春死了。

他的时鹤春死了。

可这些话半个字都说不出,因为鹤归堂的人把官服叠好,把捡回的獬豸冠端正放在上面。

因为这份前程浸满时鹤春的血,容不得糟蹋。

“大人先走,留您苦熬。这青云路不好走,万般艰辛坎坷,大人心里清楚。”

鹤归堂的人说,“今后我们跟着您,受您驱使……为这世道。”

鹤归堂的人跪下来,将官服奉给大理寺卿:“为这世道里不再有个时鹤春。”

“大人请您悬明镜,请您照尘寰。”

第42章

悬明镜、照尘寰的大理寺卿……此刻身在佛塔之中, 手抖得不成。

秦照尘想说话,气息送到喉咙,又不敢。

秦照尘不敢张口。

今日寒衣节, 鬼门开, 这是历法书上教的。

历法书上没教, 这时候该出声还是不该出, 该叫破还是不叫, 怎么能不惊动,怎么能不从梦里醒过来。

秦王殿下又变回循规蹈矩的照尘小和尚,书上没教就不敢动, 握着的笔像是变回了笤帚。

桃花树下的一个小和尚,攥着笤帚, 看花间灼灼人影,心神动摇,只敢默念“阿弥陀佛”。

不敢上前, 不敢出声, 不敢乱动一下, 惊碎一场逍遥好梦。

对着半杯残酒,不敢扫落花。

……

塔内再不见动静, 风动幡不动。

秦照尘怔忡立了半晌,慢慢呼出一口气, 攥得发抖的手也吃力松开。

“阁下……”秦照尘轻声问, “是此间孤魂么?”

隔了一会儿, 酒杯看起来不大情愿地晃了晃, “叮”地响了一声。

秦照尘的神色逐渐缓和, 他屏着呼吸,一动不动站了半晌, 才笑了笑:“……好。”

幸好。

幸好……万幸来的不是他的小仙鹤。

他怕来的会是时鹤春,怕时鹤春看见他如今的模样。

他做梦都想见时鹤春,可若是有朝一日,真攒尽毕生运道做了这场梦……他就没力气醒了。

秦照尘慢慢松开袖子里的一小壶酒。

来的大概也是个很喜欢酒的孤魂,去掀他的袖子,想要看那一小壶被藏着的酒。

说不定也是个逍遥自在的少年人,因为无聊了,跑来佛塔里玩。

同他的小仙鹤一样。

秦王殿下神色更和缓,按住袍袖,拦住那一缕灌进来的风。

“这个不能喝。”秦照尘温声说,“这是……我留给自己的。”

他想向对方解释,这酒有毒,喝了会死,但细想之下……鬼魂或许也不会再死一次了。

所以秦照尘改口:“喝了会疼,不好喝。”

这是时鹤春喝过的酒,时鹤春喝过它两次。

回京的秦王殿下已成了“朝堂表率”,有很多事再想查起来,没有过去那么难……比如时鹤春究竟是从哪弄到的毒酒。

总不能是自己跑去酒肆买的。

秦王府的小仙鹤很不爱出门,又很懒得走路,跑腿这种事一律扔给栉风沐雨的秦王殿下。

秦照尘稍微花了些力气,从老太医的口中知道,原来宫中就有毒酒,断人经脉、毁丹田气海,再饮则断人肠。

时鹤春在朝中放肆搜刮敛财,家中甚至有不少贡品,没事就往宫中内库晃荡一圈……弄壶酒再容易不过。

对不那么擅长搜刮敛财的秦王来说,则要稍微多费些力气。

“这是徇私枉法弄来的。”大理寺卿向掀他袖子的孤魂解释,“大理寺卷宗,下官做了些手脚。”

每到判毒酒赐死的案子,大理寺卿就多要半盏,再给自己扣下些。

大贪大恶满朝皆是,仗势行凶草菅人命的,卖官鬻爵祸害科举的,借灾情大肆敛财、致使灾民枉死的……杀了一年才稍微透出些明朗风气。

也叫大理寺卿慢慢攒够了一壶酒。

这一年来,秦照尘随身带着这壶酒,偶尔觉得日子太难熬,就拿出来看看。

想着随时想喝就能喝,就还能再走一段。

因为是随时看得到头的路,所以走着反而不算多艰难。

大理寺卿这一年都没怎么和人好好说过话,对着萍水相逢、素不相识的孤魂,总用不着再有所提防,索性和盘托出,把徇私枉法的前因后果€€€€嗦嗦解释完。

秦照尘坐在佛塔内的石阶上,就有无形的力道坐在他身边,抱着膝,很安静地听。

这让秦照尘觉得放松€€€€他的小仙鹤回天上去,就再没人这么听他说过话了。

“下官……有位旧友。”秦照尘忍不住说,“和阁下很像,也很喜欢喝酒。”

就是不喜欢用杯子。

用杯子喝酒,时鹤春总嫌不够痛快。

€€€€时人讲究风雅,一只酒杯指头大点,润润口就没了,都到不了喉咙。

他们奸佞离经叛道,都用酒壶,仰头就往嘴里倒,喝起来才畅快过瘾。

在秦王府的时候,时鹤春每次一见秦王殿下拿杯子,就要头疼叹气,抱着自己的小酒壶,离家出走五步跑去台阶上坐着。

秦照尘今日原本也不想拿杯子,怕难伺候的小仙鹤训他。

可不拿杯子没法倒酒……人鬼殊途,活着的人找不到忘川河,没办法将那一壶酒痛痛快快倾进去。

于是只能憋屈些,凑活着用杯子喝。

秦照尘一边说,一边撑着石阶起身,取过那只酒杯,给里面续上寻常的清冽酒水。

“下官同他……就在佛塔下认识。”秦照尘说,“下官当时做和尚,读经书读昏了头,还以为是菩萨座下白鹤童子显灵。”

小和尚好骗,又从未见过这样的谪仙少年,真这么深信不疑了好些日子。

……直到白鹤童子开始试图砸开他的佛珠,看里面有没有果仁,能不能吃。

小和尚魂飞魄散,抢回佛珠闭门不出,只道原来不是白鹤尊者,是山中灵鹤得道,化成了精怪。

“……”时鹤春愁得不行,趴在佛塔的窗户边上:“我就不能是个人?”

小和尚不信他是个人:“凡夫俗子,怎么会这么好看?”

时鹤春立马被他夸高兴了,不自觉地举止斯文了些,没再试图从窗户钻进去,敛着袍袖靠在塔前。

小和尚念了几十遍“阿弥陀佛”,心疼地摸砸出白印的佛珠,悄悄把门推开小缝,看外面钟灵毓秀的小鹤妖。

时鹤春不嬉皮笑脸、不胡闹折腾的时候,身上会有很静寂的檀香气。

站在那里的少年也像是檀香,不像小和尚在庙堂见的灯火,不烫不亮不灼灼,只是安静地烧……但幽香渺远,能使人澄心静虑。

时鹤春不折腾他,也就不小心忘了要折腾,只是抱着手腕,一言不发地靠在佛塔窗外,对着远处楼宇出神。

小和尚反倒忍不住了,犹豫了一会儿,悄悄去窗边找他说话:“施主,那是耀武楼。”

那是宫中的耀武楼,秦王世子年纪不够,不曾去过,但听闻那处楼宇气派高耸,是京中视野最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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