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慎垂眸,一瞥她放在衣兜里没拿出来的双手,上下将人打量片刻,没说话。
那边邵揽余适时开口:“少校,这孩子是我一位朋友的闺女,不知道怎么和家人走散了,外面环境凶险,生存不易,我想将人留在身边几天,等联系上她家人再说。”
少校忙不迭道:“没问题没问题,邵先生自便,不用客气。”
邵揽余略一颔首:“多谢。”
费慎也不管人愿不愿意,拎鸡仔似的,一把提溜住遥迦后衣领,避开门口流民和士兵,把遥迦抓进了体育馆。
邵揽余本想先把遥迦带去休息室,将人稳住再说。
谁知费慎一言不发,把遥迦拎进了医疗间,强行按在充作临时床位的担架上,继而语气平平道:“手拿出来。”
遥迦一动不动,自始至终低着脑袋,不说话也不看他们,用沉默抵抗。
邵揽余关上门,走近后发现,遥迦揣在衣服里的胳膊正微微发着抖,不仔细看还发觉不了。
心中顿时了然,邵揽余倒也不急,从旁边拉了条椅子过来,坐在对方跟前。
“受了刀伤枪伤、或者其他剐蹭伤,24小时内不注射破伤风针,细菌感染后,七天左右就会病发,死亡率极高。”
不疾不徐说完,邵揽余又看向费慎:“你先去吃饭吧,顺便待会儿给我打一份过来。”
刚才那盒饭不小心落在了外面,不过费慎明白,邵揽余这是有话要和遥迦说。
他转头翻箱倒柜,将一些清创消毒的医疗品找出来,分类摆在桌上,随后自行出去了。
医疗室内陷入沉寂,好半晌,遥迦才动了动,小心翼翼抽出右手瞄了一眼。
没等她放回去,两只手腕都被邵揽余抓住,完整摊开在眼前。
手心手背血肉模糊,覆盖了原本的模样,血迹微微发干,隐约能看出皮肤表面有许多大小不一的划痕,触目惊心。
可遥迦好像感受不到疼似的,面无表情,眉头都不皱一下。
“怎么弄的?”邵揽余依旧很平静。
遥迦刚开始还是不肯吭声,直到邵揽余拿出双氧水冲洗伤口,她被冰得嘶了一声,才低声说:“不小心划到的……”
邵揽余没信她的谎话。
这种性质的伤,哪里是不小心就能造成的。
只是外面战火连天,遥迦一个半大姑娘在郁南镇附近被人带走,消失几日后,又凭空出现在金润口,身上只受了这么点不大不小的伤,说明背后多半有人护送。
邵揽余一边替她清创包扎,一边淡淡问:“怎么逃出来的?”
逃出来,可以是指从郁南镇逃出,也可以指从抓走她的那帮人手里逃出。
他特意问了句语焉不详的话,就想看遥迦如何应对。
遥迦抿了抿唇,鸭舌帽下的表情晦暗冷淡,又无形中蕴含着一股麻木。
“前段时间,银腹隼很不对劲,我怎么召唤它也不出现,有天上午,它突然飞来郁南镇,很着急地想要我离开,我跟着它出去没多久,郁南镇就……”
说到这,遥迦眼眶蓦地红了,咬着唇,神情是说不上来的隐忍。
邵揽余没给她缅怀的时间,紧接着问了下个问题:“那群流民怎么回事?”
本以为又会得到一堆破绽百出的谎言,谁知遥迦说:“他们是来自柏苏不同城市的流民,逃亡过程中,和自己的孩子走散了,但其实是被维冈军抓了去。维冈想利用那些小孩,把流民们困在沦陷的城市里,找个机会引起骚乱,好扰乱柏苏军方的阵脚。”
“可是就在刚才,有个人冒充流民,说看见小孩被柏苏军队带走了,并且谎称政府只留孩子,要放弃这座城市里的其他幸存者,然后带着他们跑来军营里闹了。”
这件事上,邵揽余倒并未怀疑遥迦话语的真实性,她没有撒谎的必要,而且有部分内容的确对得上。
那些获救的小孩们也确实被柏苏军队带走了,只不过暂时被运往了安全的城市。
遥迦的伤口包扎好,两只手缠了一圈厚厚的绷带,不太方便活动。
她低声说了句谢谢。
邵揽余好似没听见,走到一边洗干净手,将垃圾丢进无菌桶,不带感情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些事?”
意料之中,遥迦依然闭口不答。
她好像并不在意自己的行为看起来很可疑,也无所谓别人怀不怀疑她,一双眼里情绪不明,满是浮浮沉沉的晦涩。
遥迦嘴唇微张,逐字逐句说:“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郁南镇……也是维冈炸毁的。”
邵揽余置若罔闻,身体背对着她。
“明天我会让人送你去息川,外面所有事情,以后都和你无关。”
遥迦扯了一下嘴角,露出四不像的笑容,面部表情僵硬,比哭还难看。
“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
她走下担架床,挪去邵揽余身边,坚决而木然道:“我要去维冈,无论如何,我必须要亲手杀了段斯昂。”
费慎打好饭回来,邵揽余却不见了踪影。
医疗间的门上了锁,外边还守了两位保镖当门神,保镖一见到他,很自觉地将锁打开,看来邵揽余已经事先交代过。
费慎拎着三份饭菜进去,遥迦还是维持原先的姿势坐着,只不过从担架床,移动到了旁边邵揽余的座椅上。
费慎放下塑料袋,打开其中一份饭盒,咸香味立即飘散,座位上的遥迦却毫无反应。
“他人呢?”
费慎把饭盒递到遥迦面前,问道。
“不知道。”遥迦没接,态度冷漠。
费慎微一扬眉,从容自如收回手,端着那碗饭,自己到一边吃了起来。
其实他知道邵揽余去哪了,对方离开前发了通讯给他。
赶来支援的柏苏政府军,经过上午那轮突袭轰炸,成功围剿了部分维冈军,击杀千余人,将金润口失守的三分之一抢了回来。
并对城外维冈军大部队起到了一定的震慑作用,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再有动作了,他们也可以获得片刻喘息。
指挥官带领军队凯旋,回到军营后便命人告知邵揽余,让他过去一趟开个会。
因此费慎这一问,就是故意的。
即便与遥迦隔了几个月没见,可他仍是能非常直观感觉到,遥迦的性格似乎有了莫大变化,而且这种变化是短时间内产生的。
陡然间遭遇巨大变故,有些人确实会跟着变,甚至与原先判若两人。
可遥迦的这种变化,却不符合常态。
比起失去亲人和家园的痛苦,以及对仇人的痛恨,她身上展现出来的,貌似更多的是一种麻木不仁。
什么样的人才会麻木?
失去所有希望却仍旧身不由己,连死都不能自己做主的人。
遥迦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姑娘,在郁南镇里生活了数年,唯一的栖身之所再次被摧毁,心里有仇恨太正常不过。
可是能有什么样的事,会让她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费慎很好奇。
不紧不慢吃着那盒饭,兴许是香味太浓郁,不断在封闭空间里溢散,遥迦终于忍不住看了过来。
“想吃自己拿,那边还有。”
费慎头也不抬,说了这么一句。
但遥迦的关注点不在饭上,她目不转睛看着费慎,直白道:“那时候你来郁南镇,是来偷东西的。”
费慎吃饭的动作一停,险些让那个“偷”字噎住。
顿了顿,咽下嘴里饭菜,正想开口说话,遥迦几步走到他面前,做交易一般。
“你帮我忙,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
邵揽余的会议一直从中午持续到晚上,他没再去见遥迦,而是让人给她安排了一间房。
先休息一晚,明天送去息川。
他本想去找费慎,没想到费慎又被指挥官叫走了,只好作罢。
第二天吃完早餐,邵揽余安排好护送的人,打算亲自送遥迦上车,却被费慎先一步拦住了。
费慎把邵揽余拉回休息室,毫无铺垫,直截了当说:“我把她放走了,派了毒刺两个人暗中跟着。”
邵揽余:“……”
差点被对方理所应当的态度气笑,邵揽余掀了掀眼皮,冷淡道:“我需要一个解释。”
“她想找段斯昂报仇,我成全她了。”费慎说。
邵揽余神色微沉:“那你有没有想过,去了维冈,她能不能有那个命活下来?”
“你太低估你身边的人了。”费慎一语道破,“我不信你看不出来,她是故意跑到你跟前露面的。”
邵揽余忽然间沉默。
费慎说得没错,他早就知道遥迦来军营这一趟,是有意为之。
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等到柏苏援军来了她才露面,还故意挑着和闹事的流民一起,摆明了有目的。
可就是因为邵揽余知道,遥迦所有行为都很可疑,背后显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才想把她送回息川,命人看管着。
不管对方做过什么,还是发生了什么事,邵揽余此刻都没那个心思去追究。
又或者说,不想追究。
遥迦是除程悬等人外,郁南镇仅剩的一个活口了,更是遥奶奶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
遥奶奶对他有恩,最后却被自己连累死于非命,甚至遗体都无法入土为安,他不希望遥迦也是这个结局。
仿佛猜出了邵揽余在想什么,费慎直言不讳说€€€€
“郁南镇不止是你一个人的心血,也是遥奶奶、何潭和谢掩风他们的心血,我相信,他们应该不会希望,真相就这样被轻易埋没掉。与其被动受人牵制,不如主动插手搅局,放遥迦去维冈,不一定是件坏事。”
邵揽余面上表情匮乏,给人一种要发怒的迹象。
费慎拽住对方的手,一把将人拉到跟前,收起方才振振有词的语气,放软态度,低声哄道:“生气了?”
“松开。”
邵揽余意图挣脱,却被费慎不由分说抱进了怀里。
下巴抵住对方肩膀,费慎嗓音落在耳边,语气里的眷恋爱意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