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赏罚
黄沙漫天,秃鹰长啼,酷热的日光照在干涸的恶土,展目望去,天地只有无情的风尘,亘古的单调与安静。
马车在沙漠中行走,车帘卷着沙尘,时不时翻飞起一角,露出了无人迹的荒凉黄土。钟照雪感到车厢在摇晃,以不徐不疾的速度,沿着古道羁旅,正向着不知何处行进。
驾车的人开始唱起歌排遣苦旅的寂寞,音色沙哑,虽已是年老粗粝的嗓音,却放旷自在,仿佛青衫老生坐望江河,击节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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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歌声在风沙里听来,分外写意隽永,钟照雪想掀开帘子,看一看那人的长相,然而他发觉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一道铃铛声跟着响起,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荒漠之上,歌声,铃声,马蹄声,骆驼的喘息声,交叠在一起,如梦似幻。
这些声音忽然如洪水一般向他涌来,渐渐转成呢喃的碎语。钟照雪身躯一沉,下意识抬手向前抓去,便如溺水惊醒。
早晨的光透过纱幔,柔柔照在他的脸上,他躺在床上,仍是昨夜潜藏借居的地方。钟照雪眯起眼睛,想抬手拂一把脸,然而他右边的肩臂上沉沉,浑身的筋骨像拆过,泛出一股难言的古怪酸胀。
钟照雪转过头,把他半边肩臂都压麻的罪魁祸首正躺在他身边,泼墨般散落的发,浓卷的睫,侧着的半边脸难辨雌雄,难得神态温顺,肤质细腻而莹润。
他睡觉大概不太安分,猫似地蜷起身,将钟少侠的肩臂理所当然地当做枕头,脸埋在颈窝,手臂横在腰上,连腿也把钟照雪的膝盖牢牢压住。
这是个蛮横又亲昵的姿势。
醒来时与宿敌躺在一场床上,并且被对方抱得难以动弹,钟照雪八风不动的面孔终于迸裂,昨夜的碎片就走马观花地涌过脑海。
情事结束之后他已经是半睡半醒的状态,朦胧里似乎被殷怜香拖去洗浴,没指望殷大宗主会侍奉人,钟照雪自力更生清洗了一下,到这里记忆就完全消散。大概是太累了,后来直接泡在浴桶里睡着了,才又被殷怜香拖了出来。
殷怜香不知何时醒了,支起头哈欠,若非没长着毛绒绒的尖耳,定然还要抖擞两下。美人春醒,自也是风情万种,少了讥诮轻蔑的狠毒,多了困倦舒适的慵怠。
他垂头看向钟照雪,又皱起眉:“你这是什么死人表情?”
钟照雪见他容光焕发,如餍足的狐狸精,越发艳色横生。想起殷宗主的数种传闻秘辛,身上倍感乏力也有了缘由,他福至心灵,问:“你拿我阳气练功了?”
殷怜香:“……”
他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倏忽俯下身去,柔夷玉手放在被上,指尖顺着抚下,隔着一层薄被滑到钟照雪胯下。殷怜香抵着他的鬓,眼下还有两道初醒未褪的薄红,语调煽情放浪,“是呀,多亏钟少侠宝器非凡,殷勤邀我双修,一夜数次,弄得我是欲死欲仙,好不痛快……”
他话音未完,钟照雪骤然暴起,一手钳住他的脖颈,翻身将他压制身下。他手臂上青筋脉络浮起,殷怜香顿时呼吸急促,命关被人钳制掌中,他反而双眼愈亮,毫不反抗,竟还从窒息里碎出几声笑音。
他的横刀早已弃掷于地,滚在不知道哪处纷乱的纱幔之中,床席柔如流水,两人做斗兽厮缠,只要钟照雪手上用力,殷怜香就会被掐断最脆弱的脖子。
压低的眉,抬高的眼,锋芒流淌,无需开口的暗示:此时此刻,你敢杀死我吗?
钟照雪想起,殷怜香是一个不忌惮所有规矩的人,更不惧怕死亡,若与这种人赌,永远会是笼子里的先输。
手缓缓松开,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圈淡淡的淤青,钟照雪不再和他纠缠,拂开纱幔起身,拾起散落的衣袍依次穿上。
他没再说话,行动干脆利落,如每个早晨从床上醒来无异,一把剑又重新回归进鞘内。
殷怜香则躺在床面侧过头,凝看着,观察到钟照雪弯腰的动作微微迟钝,脚步也不自然地滞涩着。他颈后没擦净的朱色艳痕被黛青的衣服掩上,像包裹在枝叶里的花蕊,层层叠叠地潜藏在剑客端正标挺的衣着里。
每一个微小细节透露出的古怪,都让殷怜香胸腔充盈顽劣的快乐。他忽然从钟照雪面沉如水的神色里,不经意发现侠客对于昨夜的隐约懊恼,因此匆匆远离了他。
殷怜香擅自将这看做恼羞成怒,不由又开始大笑。只要与钟照雪在一块,他更容易生气,也更容易笑,他打乱了钟照雪的一切。
在笑声里,钟照雪拿起剑出去,门被不太客气地拍合上,撞出一声闷响。殷怜香心情正好,莹润指尖把玩着一颗小小玉珠,水绿盈亮,仿佛还泛着湖光柳影€€€€这是昨晚两人缠斗时,从钟照雪那攒珠发冠上磕落的。
他不怕钟照雪走,即便没说一个字,他也知道钟照雪是出去查探消息了。
金算子披了一层新面具,这次是临仙坊的账房,他精通缩骨,此时变成个身量六尺的矮小男人,唇上蓄两撇八字胡,一双眼睛谄媚而精光暗藏。
他坐在桌边品茶,正就着一本情色话本读,忽然感觉身盘一轻,他低头一看,发现双脚腾在半空,下一刻竟被整个拎起来往地上丢去。
金算子在地上哎哟一声翻滚几圈,囫囵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哭丧个脸:“宗主,您这是做什么呀!”
他原本的位置被殷怜香霸占了,正翘着腿翻看他桌上的书,闻言丢过去一个眼刀,金算子打了个寒战,不敢说话了。
书翻了两页,殷怜香转看向他,面色阴晴不定,眼珠逼视:“毒是不是你下在他的衣物上?”
金算子面色一喜,立刻撩袍几步小跑,到了殷怜香面前拱袖邀功:“哎呀,恭喜宗主得偿所愿,又手刃心头大患!小的只不过一点推波助澜,不成敬意,为了宗主那都是应该的!”
殷怜香淡淡说:“我没杀他。”
“从此宗主高枕……啊?”金算子笑色一凝,往自己脖子上比划两下,“宗主,千载难逢的时机,您难道不是打算把他先奸后杀?莫非他没中招?”
中了,殷怜香心里道,并且我们俩还坐实了江湖说的奸夫淫妇。
他一脚往金算子身上踹,没留力,把金算子踹得又跌回地上,指着他骂道:“我殷怜香是这种人吗?你替我出什么狗主意,你是宗主我是宗主?”
您本来就是啊!金算子在心中震声附和,面上却顿时惶恐委屈悔恨交织一片,演了个情真意切,扑通跪了过去,抱着殷怜香小腿哭道:“宗主,都是小的心急了,这不是想为了您做点事啊……”
他偷偷觑向自己宗主的脸色,责备动怒的神态那都是虚的,分明两眉微微上扬,容光焕发,实则心情怡然,金算子掐指一算,昨夜必是得手了。
殷怜香一向睡过不留性命,这是头一次破天荒,更何况对方还是宿怨颇深的孤雪剑,不掐个你死我活都不符合常理。金算子估摸,要么是还没睡够,要么是打算互相恶心了,要么就是……
他按下猜测,狗腿地问道:“宗主,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走。”殷怜香看了看天色,“我们乔装潜逃,带着他一块,你去安排,别忘记继续打探风声。”
金算子边应是,边站起来,殷怜香将一些事宜交代完,也没什么事找他了,起身便走,还没到门口,身后传来金算子犹豫试探的声音。
“宗主,那昨天这事,我回去是领罚,还是领赏啊?”
殷怜香脚步不停,摆了摆手:“领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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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坑钟照雪者受上赏!
第九章 同行
钟照雪在未时归来,他身上披了袭黑色斗篷,手上提着一袋包袱,带来一身薄霜,被外头芭蕉叶打湿了。屋中昏暗,他踏进脱靴,才合上门,身后乍然亮起数盏烛灯,将屋内照得通明。
他转头,就见到殷怜香坐在对门的位置,桌上仍是一盏酒,看来已经等候许久。钟照雪本想等他入睡再回,此时当面相对,他面色不动,卸掉肩上斗篷,目不斜视径直入内。
殷怜香伸脚一拦,十分理所当然地向他下达通牒:“你跟我一起回南州。”
钟照雪:“凭什么?”
殷怜香正对着灯看自己新做的丹蔻,他十指骨节仍是属于男人的修长,然而皮肤养得格外细腻白皙,十个甲片修得边缘圆润干净,染出水红的色泽。
他先前喜好艳红,指甲修得妖丽而锋利,足以在对手的喉口上留下几道深深的血痕。现在这双手变得格外温柔,若半掩在袖中,任谁都会幻想这是一个如何秀丽温柔的闺秀。
钟照雪怀疑在他外出的这一整日,殷怜香什么事都没做,只坐在那琢磨打扮自己的十个手指头。
殷怜香欣赏完,才挑着眼看向他:“你若死了,我会嫌麻烦。钟少侠,你今日不会都出去喝酒看戏了吧?”
钟照雪与殷怜香消失一夜,江湖已经翻天覆地。韦家庄主韦璋被虚花宗宗主殷怜香杀害,与掣云门大弟子钟照雪狼狈为奸相互勾结,疑似盗走醉生六道,虚花宗突袭韦庄,两人趁机遁走。
此事一发,江湖为之震动,以金霜门为首的江湖门派广发通缉令,正邪中立三派各怀心思。就在今早,身处风雨中心的掣云门便被造访数次,风铖在江湖地位甚重,剑术绝顶,又是正派第一剑门的掌门人,他人不敢轻易冒犯。
风铖宣称不知此事,绝不会纵容钟照雪做出如此败坏门风之事,等寻到他之后定然仔细审问,给诸人一个交代,又打了几个太极打发走人,便闭关不出。
如今他们的处境危机四伏,已是众矢之的。若不是此事,他倒还不知道虚花宗早已深入各地,四处皆是暗线。他此时与殷怜香同行,或许才是真的安全。
被殷怜香用言语一刺,钟照雪眉头微皱,思索片刻后便缓缓松开,将手中包袱往他怀里抛去。殷怜香抬手一接,只见包袱里堆叠着几件颜色黯淡的粗布衣衫,他秀眉一抽,宛如见到什么不堪入目之物,嫌弃之色溢于言表。
“你这都捡的什么东西?”
“乔装而行。”钟照雪言简意赅,上下扫了一眼殷怜香的通身打扮,“还要让金算子为我们易容,否则以你唯恐他人不认得的做派,恐怕不出两日我们便被人捉住。”
殷怜香不可置信:“你让我穿这些东西?”
钟照雪体贴他:“噢,对,你喜欢女衣,里头也有。”
话音刚落,包袱连带几件衣服猛地砸到他脸上,结结实实被人气急败坏地丢个正着。钟照雪把衣服从头顶扯下,就见殷怜香已站在他面前,两点乌黑眼珠阴沉沉盯着他,蛇蝎蓄势般,近得鼻尖都要抵到。
口脂朱红,浓得似饮过书生血的枯骨红颜,钟照雪不动如山,却无端想起昨晚他涂在自己唇边那一笔,尚留有绵腻温热的触觉。
“金算子已经替我们做好身份和路引,从明日开始,我是宁州玉家二小姐玉眠香,体弱多病、身患旧疾,要去南州寻医问药。”殷怜香抬起手指点了点钟照雪的胸口,“至于你,是我父亲义子周峥,一路护送我的安全。”
“银面龙周峥?”
“不错,他原为杀手出身,常年以半副银面具遮住下半张脸,性格古怪孤僻,不与人结交,也省了被人看出破绽的麻烦。”
殷怜香从桌下拿出一副面具,钟照雪接过拿在手中,烛光顺着面具上的暗纹流淌,潜龙银白,烁烁明锐,他心中突然生疑。
“这是真的,你怎么拿到的?周峥和玉小姐又在何处?”
殷怜香方才臭着的脸色一敛,转而露出促狭而古怪的笑意,身体前倾,附着钟照雪的耳低声道:“他们早已郎有情妾有意,私奔去了。”
他语息暧昧,声线柔腻,意有所指般,钟照雪眉心一跳,不动声色地避开颈边涌动的气息,抬掌推着殷怜香肩膀往旁侧过去。
“在出宁州之前,我还要去傅家一趟。”
殷怜香顺势没骨头地倒去,懒懒倚靠在案边,冷冷一笑:“如今你自身难保,人人喊打,还是不要去招惹麻烦。”
“傅玉涟不是落井下石之人,我有事交代与他。”
是夜,傅府。
傅玉涟寻了一整日钟照雪的踪影,传言和通缉令满江湖飞扬,钟照雪与殷怜香一同消失匿迹,他听到时宛如晴天霹雳,只觉得荒谬绝伦。
傅家没有表态,父亲又正好上京未归,如今宁州和东州一片混乱,傅玉涟忧心忡忡,又无计可施,只能依托于钟照雪自有计策。
他方才洁面漱口,正脱了外衣要睡下,见到烛影一摇,细微风声从耳边拂过,似一阵轻飘飘的寻常夜风。傅玉涟自小习武,也是东州年轻一辈的佼佼者,这一点声色暗流立刻引起他的警戒。
傅玉涟将床边长剑拿在手中,敛息转身之际,窗户霍然悄声洞开,傅玉涟瞳孔一缩,拂灭屋内唯一剩下的烛火,立刻拔剑而出。
剑声一碰,却没撞出清亮的剑鸣,对方只用剑鞘便轻而易举架住了傅玉涟刺来的一剑。
傅玉涟也已认出这把银白的鞘。
“照雪哥!”傅玉涟压着声音又惊又喜,叫破对方的名字,“你怎么来了?”
来人抬手将风帽一摘,露出一张苍峻年轻的面容。傅玉涟拉着他上下看了一圈,见他毫无受伤,心下稍定,将剑收回鞘,正待急切地询问他到底是什么情况,忽见窗口又一道人影出现,正站在外头,侧身倚靠窗扇。
傅玉涟看定人脸,不禁愕然€€€€殷怜香这厮怎么也来了?
第十章 病花
人传殷怜香和钟照雪暗中勾结,盗走醉生六道,就像是最时兴的谈资,充斥在无数江湖人口中,津津有味地杜撰一出正邪艳史。傅玉涟不愿意听信传闻,必然是钟照雪被陷害,如今看到钟照雪与殷怜香当真同行,一时看着两人目瞪口呆。
殷怜香开口,打断他脑中如狂风暴雨卷过的联想:“我只是以防他私见你惹出麻烦,不会听你们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