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春 第6章

说罢他就将窗户合上,只在窗纸上映出一道影子。

傅玉涟压低声音道:“照雪哥,这是怎么个事?你真跟他……”

“没有。”钟照雪飞速打断,“现在不是说这个时候,我有几件事交代与你,你当尽力而为。”

“照雪哥只管说。”

“第一,寻机去掣云门告知我师父我无恙,只是现在情况不佳,我恐怕需要潜逃一段时日。”

傅玉涟笃定点头:“我知道,你绝不是这种人。”

“第二,此事现在疑点重重,我还不能笃定是否与殷怜香有关,不过我们既然已被陷害在一块,分则多变,不若同行。若傅叔回来,你只需假作不知情,继续寻我。”

“你们现在怎么办?要去哪?钱财又如何办?”傅小公子连声急切问,傅府颇有家底,若是钟照雪开口,傅玉涟已准备好尽力接济他。

钟照雪常年视钱财为身外物,有但也并不多,这漫漫无期的潜逃之途,花销恐怕连他底裤买了都凑不齐。他沉默了半刻,拍拍他肩膀:“不必,花殷怜香的。”

傅玉涟说:“照雪哥,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钟照雪:“讲。”

傅玉涟踌躇一下,看了看钟照雪隐在夜里的眉眼神色,才嘀嘀咕咕、含糊其辞:“就是我觉得吧,你和殷宗主,就是怎么说,我就,哎呀就是,你们你们这个,知道吧,嗯反正我感觉……”

钟照雪面无表情戴上帽子:“走了。”

“哎哎哎照雪哥,等下……”

傅玉涟跟在身后还想追,钟照雪打开窗,殷怜香就转过脸望进来。他的眼睛长而向上吊,狐狸似的在夜里幽亮危险,望进来时带着能刺透人心的锐。

他学着傅玉涟,用抑扬顿挫的腔调唤:“照€€€€雪€€€€哥€€€€”

傅玉涟止住脚步抖了个恶寒,一脸难以置信问钟照雪:“他阴阳怪气什么呢?”

“你当只八哥在叫。”

钟照雪攀窗跃出去,似不经意地双腿往殷怜香身上蹬去,殷怜香如有所料,当机轻如鸿毛地往后连飘几步。窗户合上,夜色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时的€€€€声,两人的身影霎时消失了。

平州,桐城。

从东州而下便是平州,平州三城临海,自古商贸繁华,是天下商人周转出海之地。桐城地小人密,多数是外来人定居于此,黑白互不侵犯。

城门伫立着守卫兵验看路引,还有几名江湖门派的人士同立旁侧。如今朝廷广纳江湖人士,予以支持,江湖人士则节省朝廷人力,双方互谋图利。

城门校尉抬头审看,他目力老练,记性极好,在此任职数年,当一辆锦帘宽厢的马车顺着人流行进来时,他优先注意到车旁跟着一匹高头骏马,通体乌黑,只有四足雪白,宛如踏雪而来。

马上的人穿一身黑衣,头戴同色斗笠,倾斜着遮住面容,肩宽窄腰,是多年习武的身段。驾着马车的倒是个平平无奇的矮马夫,脸上长着两个痦子,皮肤晒得黝黑,中午赶路,衣衫都被汗打湿了。

临到入城,马夫下来递上一份至南州的官凭、一份路引,校尉展开看过,是宁州人士,玉家二小姐出行寻药。他眉头一敛,近日宁州东州闹了大事,平州也张贴了不少通缉令,正沿城审查这两州的人。

“既是长途,为何只有你们三人,没有其他侍从?”

“此次是简装出行,老爷已经给小的凭据,能在沿途银庄取钱。小姐的侍女已在桐城里先采购用物,她前两日刚入桐城。”

他抬头看着骑在黑马上的男人,猜测大概是护卫玉二小姐的江湖客,便对他抱拳道:“请摘下斗笠。”

男人微微偏过头,抬手将斗笠摘下,校尉这才看清他自鼻根到下巴戴着一副银甲面具,遮去大半张脸,只露出两道淡眉,和一双寒光内敛的吊眼,是十分不好相与的冷厉之相。

校尉说:“面具也须摘下,近日在抓捕通缉犯人,还请配合。”

男人冷冷看了他一眼,虽不发一言,校尉仍感到他锋芒毕露的敌意,似乎毫无配合的打算。校尉言辞上客气,对他这种傲慢做派已是心中不满,见他不欲配合,与身边士兵对看一眼,便按刀就要踏前。

“大人勿怪。”

马车中传来一道轻柔声音,恰似春水燕语,落在桐城着闷热天气中沁人心脾,引得诸人看去。而后一双手撩开马车锦帘,珠钗碎玉啷当,只见得绿云映雪肌,一位女郎露出半张秀容来,额心贴着梅花钿,鸦睫妙目,白纱掩面。

她似久病在身,故而面色微微苍白,黛眉间携着几分温和的虚愁,这病色不减她的风姿,倒还增添了几分西子颦眉的弱柳秀美。

她温声细语道:“这是小女的义兄,受家父命与小女同行。他并非不愿摘下面具,而是因为早年遭受的一些旧事,被人将面具融热,终生镶在了面上。”

闻言旁人面色一变,纷纷露出惊骇之色,玉二小姐说毕,似乎几句话就花尽了她的气力,捻着手帕咳嗽起来。

正待校尉还要再说什么,另一边的几个江湖人已注意到这边动静,走了过来。为首较为年长沉稳的男人抬眼细细打量着银面具的男人,与那校尉交耳两句,上前两步抱拳道:“原来是银面龙周侠士,城关戒严,还请见谅。”

银面龙周峥只淡淡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男人心中有数,这周峥原为江湖颇具盛名的杀手,夺过许多高手性命,后来叛门而出,成了玉家的义子。他向来性情孤僻高傲,待人冷漠,江湖上性情古怪的人极多,倒也见怪不怪了。

他转过眼,在玉二小姐面上停留片刻,露出一个格外热络而温和的笑态:“早有耳闻玉二小姐风姿,今日得此一见实为幸事,在下是……”

玉二小姐又咳嗽起来,纤瘦的脊背都如垂柳弯起,不住颤抖,令人心中一紧。男人不由止住声音,直到玉二小姐捂着唇停了咳嗽,抬起眼一脸歉然道:“抱歉,长途跋涉,小女又身体抱恙已久,忽感有些反胃不适。”

“是在下怠慢不周了,快请玉二小姐入桐城歇息。”男人连忙指引城卫放行,又对她抱拳,“玉二小姐在城中紧缺什么,或有他处需要帮助,尽管托人告诉在下就是。”

玉二小姐既不说好也不拒绝,只不过对他微微一笑,放下了帘子,又遮住了那张病花秀容。马夫驾车入城,银面龙没再看他们,也跟着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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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皮肤出场!

第十一章 贼窝

马车沿着街道走入深巷,梧桐新绿,木棉满城,在黛瓦墙上落了一层橘红花叶。深巷中坐落一处院子,木门内摇出几从青竹,很是清爽古朴,门前的落叶都被扫在了一旁。

车夫走前去敲了敲门,三短两长四急,片刻后,门轻轻打开了,一个束着双丫髻的少女探出头来。

马夫道:“吊兰,小姐来了,让你买的东西,都备好了么?”

被叫做吊兰的少女弯起眼睛,她生着一双灵动杏眼,一笑起来便变成两弯月牙,一边打开门一边脆生生道:“小姐交代的事宜,我早便办好了!”

她越过马夫往后看去,高头黑马上的男人翻身下了马,走到车前掀开帘子,一只玉手搭在他带着黑色手套的掌心里,衬得肤质越发嫩白,借着男人的搀扶,娉婷袅娜地下了车。

下了车才对比出她和男人的身形,周峥身量高挑挺拔,蜂腰猿臂,裹在一身黑衣里劲瘦精练,而玉眠香堪堪到他肩头,削肩楚腰,端的是一副病花玉骨€€€€殷怜香也缩骨了,扮起女人来太像,若不扒了衣服,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个男人。

一路上,钟照雪只感觉他非但没有潜藏的紧张,反而简直乐在其中,车里没放什么东西,全堆满他用来打扮的家当,金钗银花、珠钿扁方……不重样的琳琅满目,还有许多钟照雪叫不上名的饰品,偏生他花颜春秀,每每打扮起来总分外合宜。

连钟照雪都有几次怀疑,若不是与他相识多年,他也要以为殷怜香这厮当真是个女人。

吊兰一双俏眼细细打量钟照雪,从胸看到腰,再从腰看到腿,这么一番浑身上下古怪的打量之后,钟照雪不知道是否错觉,从她眼里看出几分欣然的满意。

他倍感如入贼窝。

殷怜香介绍道:“这是吊兰,一直在‘家里’没出来过,这还是第一次随我出远门。”

吊兰盈盈一笑:“见过周少侠。”

便是从未出过南州,一直在虚花宗里了。他们这次潜行,随行不可动用在江湖上露过面的人,便从南州调来了吊兰。钟照雪步法过人,在此道上眼力锐,吊兰行走时虽然看似寻常,实则体态落足很轻,大概是刻意踩出脚步声的。

吊兰扶过殷怜香,大为赞叹他今日仪容:“小姐这一身实乃我见犹怜,楚楚动人,更是清丽出尘。”

“看我这新买的口脂,好看不好看?”

“好看,小姐的眼光向来好。正是这一点浅红,更为小姐今日的妆容锦上添花。”

一门派的人都是拍马屁出身的。钟照雪面无表情将马牵给马夫€€€€也便是金算子,跟着两个贴在一块莺声燕语的人走进屋去。

进了屋,吊兰替他们倒了两杯热茶。到了自己的地盘,他们方才兄妹情谊的样子消失殆尽,桌子不小,殷怜香和钟照雪偏偏各居一边,楚河汉界似的,谁也不斜眼看谁。

殷怜香抬抬下巴示意:“好了,说点正事。你查得如何了?”

“韦璋已在前几日下葬,宴席上人太多,分散诸地,很难尽数追踪。如今围在韦菀身边的人不少,接触得多的便是金霜门少门主宋允、武当云流风、莫问楼燕裳。金霜门主事这桩疑案,宋允同韦菀认识,因此走得很近;云流风数年一直爱慕韦菀,至于燕裳,他那日并未去过韦庄,只不过从前和韦庄做过几回生意,有一定的相交。”

吊兰简练地汇报完,殷怜香冷冷一笑:“往日怎么不见他们殷勤体贴,一群攀权附凤的贱人。”

他易容成玉眠香那副扶风弱柳的温柔面孔,开口却还是冷嘲热讽的尖锐言辞,独属于殷宗主的腔调,神态在人后覆上了一层骄慢狠辣的底色,放在他如今这副样貌上,不免透出几分怪异的不和谐。

吊兰又道:“跟着韦菀的人也没见过她有什么异处,韦庄主去世后她就一直在庄里。若再被人问起当晚之事,她又意态不明,说兴许是大家误会了钟少侠。有些古怪,但我想不出来这些事对于她,有什么利益?”

她说到韦菀时,殷怜香不动声色地觑了一眼钟照雪,对方面不改色,毫不发表任何言论。

“你怎么看?”他主动问。

钟照雪低吟,没答关于韦菀的事,道:“我想或有一种可能,毒害韦庄主原本并不知道醉生六道在何处,盗取的是另外一个人,而在计划之外出现的你成了替罪的人。”

吊兰惊讶地抬起眉:“若是这样,事态便复杂了,我们在明,他们都在暗。何况现在掣云门大弟子与我们虚花宗扯在一起……”

“让我落到这个处境,我倒要看看……”牙齿磨出阴森的声响,殷怜香将手中杯子捏出两道裂痕,又暗自瞥了一眼钟照雪。钟照雪微微低着头思考,那副面具包裹住他的面容,神态看不明晰,将他往常劲松剑客的形貌伪装得冷厉。

再看上几眼,倒还别有风味。殷怜香不禁兴致盎然又恶意地想知道,若钟照雪堕为邪道,又是怎样颜色浓重的凄惨狠辣?

钟照雪眼珠一转,和殷怜香对上了,冷静的声音从面具底下传来:“如果有两个人的话,那么是你杀的也不是没有可能。殷怜香,你想要得到醉生六道,又是为什么呢?”

殷怜香眉心一抽,刚好一点的心情急转直下。只要是他们共处一室,不过三五句话,总会机锋暗生。

滚过一夜,这厮显然没被美色蛊惑住,照旧油盐不进。

存疑的语句和审视的眼光,让殷怜香眯起眼睛,像蛰伏的一只猫,随时可能挠破钟照雪的喉咙,皮笑肉不笑地回应。

“因为我喜欢当着你们这些正道的面,把你们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东西撕着玩,不行么?”

他们这厢聊不到两句就争锋相对,吊兰身处其中如坐针毡,有眼力见地从这无形的眼刀战场中退下。待悄无声息地走出房中,从门口出去,她猛呼吸了一口空气,才感觉自己绷紧的脊背松下去。

她一转身就撞到金算子身上,两人额头一碰,各自吞了一声痛呼。

“你干什么呀!”吊兰抱怨,扯着金算子到庭中,“宗主和钟少侠正掐着呢。”

金算子问:“掐得凶么?”

吊兰颇有些发愁,看着屋脊上两只正吵嘴对啄的鸟:“我不好说,依着宗主的性子,恐怕说没两句,一会就该打起来了。万一把屋子打坏了,我们可就露馅了。”

“诶,今时不同往日。”金算子笑得十分小人得志,拉过吊兰凑着头,将两个手指头一抵,悄声道,“他两已经这样过了。”

吊兰到底还是个少女,平日听说过钟殷两人的事迹无不都是在掐架,殷怜香提起钟照雪时更是没一句好话,当即将一双杏眼睁得圆滚滚:“你……他……他们……”

她结巴了半天,终于在喉咙挤出一句真情实意的感慨:“天哪!细说细说……”

“哎呀话要说回我英勇无畏,将宗主救出那天……”

金算子话音未落,身后房屋的门霍然打开,钟照雪走了出来,直直走入庭中,穿过他俩去自己的房屋。

房屋里又飞出落下的斗笠,气势汹汹,金算子急忙抬手接住,被那内力震得倒退好几步,还没站稳,就听到殷怜香暴怒的声音从里头传来:“操你的钟照雪,我弄不死你!还有你两,少在背后编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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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渡章,下一章开副本啦!开完副本就可以■■(。。

我的xp大概率是会用他们现在这个体型差搞一回的,到时候应该会预警,要是雷到你们的话抱一丝啊(土下座)

以及更新了一个新文案!

第十二章 烂根

入住桐城,他们第二夜便遇暗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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