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回殷钟一行人途径桐城本为暂时休整几日,与吊兰接头并补充行装。金算子的安排极为隐蔽,沿途过来他们未曾被人怀疑,一到了此地,易容成玉眠香的殷怜香却竟在自己的屋子里遇到刺客。
来人进来的时候,假寐的殷怜香已经立刻察觉,只装作没有察觉,掩唇咳嗽着起来喝水,走了两步,眼尾却看到一个黑影在屋内闪动,她抬头去看,正与夜色里露出的一双眼睛正对。
寒光一烁,那歹徒掌中滑出一把匕首。
玉二小姐惊慌之下抓起梳妆台上的玉簪,却因太过害怕,不仅没有能防身,还不小心滑出掌心将它打碎了€€€€早在此前,他就和钟照雪做了摔簪的暗号。
碎玉之声在寂静的屋里响起,钟照雪立刻疾步而至,从外破门而入。
来者见来了人,欲走,一把黑柄长刀从腰间劈来。周峥此人也原为刺客杀手出身,通身好用黑色,这一把刀历经血雨,出鞘时杀气极重,交手之间对方抬起断剑一抵,手腕震痛,便是胜负已有分明。
那刺客似乎有些惊异,顿时翻身后退,他刀剑上功夫一般,身法倒是极诡快。钟照雪紧追着出去几百步,在一个拐角便见刺客踪影已经不见,鸦声昂长,空巷无风。
他如今是周峥的身份,不好施展平时的身法,只能任由对方逃脱。
钟照雪折身回去时,吊兰和金算子已经醒了,正围在殷怜香身边,殷怜香坐在桌边向他看来。
“人能追上吗?”
钟照雪摇摇头,金算子面色更严峻了几分。如今他们改头换面至此,竟然还有人能闻着味过来,玉二小姐素无结怨,按理不会遇到寻仇之事。
他们面色越不好,殷怜香却笑了:“这不是好事么?说明我们有暗线跟某些人通风报信了,坐不住的人自然就找来了,也好借这次剪掉坏了的枝叶,拔光烂了的花根。”
猜出虚花宗门人的背叛,殷怜香的反应实在太过平淡了,平淡得出奇,不像往常易怒。诸人却无端觉得发凉,只感一种潜在水下的危险。
“今晚来的刺客身手,不过是派来试探我们的。”钟照雪皱眉道,“我们此行已经不安全了。”
金算子眼珠一转,心中已经有了计策。他捻了捻胡子,与几个人对看一眼,微笑道:“€€€€不如我们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彩罗秀楼,春风拂槛,桐城长街常点花灯,歌台夜市极为兴盛,因临海之缘故,常有外番人来往,常常灯火长明,宁州素来有不夜州城之名。
开放的盛世之下,各有风采的女郎相继出行,谈笑声色如珠玉,一颦一笑皆动人,引来不少沿街之人觑看。在诸秀色之中,有一名戴面纱的温雅女子颇为脱俗,挽着的侍女也灵动可爱,她另一只手执着白兰团扇,轻轻摇曳,虽没能完全看到相貌,也能凭借眉眼想象出她的如画妙容。
也有不少公子书生本欲上前,成就一番才子佳人的美谈,然而很快看到慢两步走在她们身后的男人,顿时犹豫不前。黑衣黑斗笠,面罩银面具,目光冷峻,身量劲瘦,这副江湖做派很不可招惹靠近。
钟照雪面无表情随着她们走动,殷怜香一路上使唤起他来倒是很顺手。一会买了时兴的布料让他提着,一会看到糯米糕又差他去买来吃,若是桐城最大的胭脂铺,则不进去逛上小半时辰不算完。
他若是表示出不配合之貌,殷怜香便用着玉眠香的脸含泪欲泣,用袖子掩着面,做出一副神色凄然,招惹路人对周峥的谴责目光。
钟照雪额角跳了跳,不得不败退在殷怜香这些招数上,就看到殷怜香掩在袖后的唇牵起一个狡黠的笑,如用狐狸尾巴拂了他一脸毛,得意洋洋而去。
待从铺中满载而归,凤鸣楼的歌舞宴也将开席,行人无不往那头涌去,也是他们此行真正的目的地。
待进了楼中,已是人声喧闹、酒色馥郁,笙箫琴瑟之音绕梁,来往客人笑倚席座。间或有少女嬉笑,诗人醉酒,盛世之景浓缩于琼楼玉宇之中。
凤鸣楼已为他们留了座,就在三楼,圆廊高楼,每个座以柔缃色的纱帐与花鸟屏风隔开,增添了隐蔽性。玉眠香和吊兰坐在主座,钟照雪则在左边单独一座,须与女郎隔开两层纱帘。
台上正以琴师奏霓裳羽衣,诸歌坊艺女献舞,从上往下望去,鹤衣彩袍翩然旋动,飞帛飘扬。
玉眠香用团扇掩着唇,和吊兰谈笑,目光状似无意地上抬,投在四楼倚栏的一个女人身上。那女人衣着€€丽,一身妃色齐胸裙,臂挽烟绿帛,鬓上金珠步摇,生得艳芳朱娇,正与玉眠香对上视线。她不闪不避,只微微一笑,向玉眠香福身。
凤鸣楼副楼主随笑露。
钟照雪捻着掌中一盏小小玉杯,在纷杂的人声与乐声里辨别任何蛛丝马迹,故而当有人步履极轻地从屏风后走来时,他已经察觉。
钟照雪没有转头,只仍端坐在那里,等着对方自己走过来。而这人竟也不问一句,径直便坐在了钟照雪身边。
“扇偎歌黛浅,汗€€舞罗香。名曲娇娘,良辰美酒,何不细细品赏,反而分神他处,顾及那些闲人琐事?”
若是其他附庸风雅的书生来说,便有些显得娇捏做作又没事找事,而来人谈吐秀雅,自在怡然,全然没有陌生人之间该有的距离与礼节。
更一语说出钟照雪心不在此。
钟照雪终于侧头去看,旁侧正坐着位靛蓝圆领袍的男人,手中执扇,眉眼多情,随意地盘腿而坐。他分明是太过冒犯的举止,偏生因有几分风流意态,并不惹人厌烦。
除了钟照雪,他冷冷扫了一眼,端着周峥的外壳,若是常人,必然已经被逼退了。
这人对他的冷眼相待毫不在意,反而一展纸扇,自顾自侃侃而谈:“若不入俗,心便难闻其乐,不闻俗乐,人生于世,不过匆匆飞光,岂非太过无趣?”
说罢,他竟还伸手去拿钟照雪没喝过的酒壶,为自己酌了满满当当的一杯,水光盈亮,正至杯缘。他抬手拿起来饮下时,姿态十分随意,可杯中之酒却一滴也没有撒出。
若这只手拿暗器,想必也很稳。
银面龙带着沙哑的声音在面具下传来,如同磨刀石上擦过,短促而冷硬:“与你无关,滚开。”
面对如此不客气的驱逐,公子毫不在意地笑起来,向他拱袖一礼:“哈哈,是我忘了自报家门,失礼失礼。在下莫问楼燕裳,见过少侠。”
莫争是与否,莫论对与错,莫问真与假,莫问楼伫立江湖数百年的含义,即是只为纵观千秋万代,览尽天下之事,藏书万阁,笔墨陈史。它没有正与邪之分,只为了给前来求问的人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价值千金。
而燕裳,正是最近与韦家走得颇近的一位。
琴声催至高昂之处,又陡然如断崖流水淌下,徐徐幽幽,此时,燕裳的眼睛从并起的袖子后抬过来,他的风流与不羁在这一瞬从身上褪去,极清锐的目光,直刺向钟照雪的假面,端的从容不迫、光明正大。
“在下久仰掣云门钟少侠已久,难得相见之缘,又何必待我如此冷淡呢?”
第十三章 谁念幽寒坐呜呃(起)
暖纱红烟,清歌欢笑,钟照雪的目光仍停留在台上,一双眼睛波澜不惊,被燕裳霍然叫破身份,他连眉毛都不动一下,仿佛当真是在叫另一个人。
他淡淡道:“燕楼主,你叫错了,我姓周。”
“真真假假,若分得那么清楚,就没意思了。”燕裳举扇掩面一笑,扇面展开,上面一片素白无物,而他方才那种锋锐之色亦消弭不见,又是一位散漫跳脱的王孙公子,“钟少侠殊不知双眼所见,皆是虚幻?”
莫问楼广知天下之事,连他们的身份,都如此之快一眼看透。这燕裳看似平易近人、言行古怪,实则话中有话,句句意味深长。
他成名比钟照雪更早,然而他的武功究竟如何,数年来没有一个人说得上来。
因为每每要动手之时,燕裳都早已算透先机,牵制住对方的要害,以至于对方无法再杀他,也不敢再杀他。
无论是哪个心无羁绊的亡命之徒,都是如此。
如今他从东州出来,一路追到这里,明明已经认出他们的身份,却还不紧不慢,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若说他们一行最不愿遇到的,就是燕裳这种心思太深、不知何求的人。
钟照雪皱起眉,忽有预感地心中一跳,视线往玉眠香和吊兰的座位看去€€€€柔纱之后,座位空荡荡,竟已经看不到人影。
玉眠香悄无声息不见了。
长刀冷啸,一弧凌厉雪亮的刀光飒然闪过,不待人看清动作,锋刃已经稳稳抵在燕裳的颈上,再近一点,便是割喉断脉的生死一线。
“人在哪里?”钟照雪声音平平,目光直逼到燕裳面上。
燕裳眉头上扬,长刀的寒光迫着喉口,凉意顺着皮肤蔓延开来,他缓缓摇着纸扇,仍气定神闲:“好快、好利的刀,何等风姿啊。阁下真是名不虚传,不知道若是孤雪剑的话,我现在还有命在么?”
钟照雪道:“你若还想要命,就不要故弄玄虚。”
“如此急迫,莫非钟少侠竟会担心陷自己于如此境地的殷宗主?”燕裳双眼扮疑,光明正大地挑拨离间,“他的死活,你大可以不管,若你当日作壁上观,还能回去做你的掣云门大弟子……”
说着,他忽然用纸扇一敲脑袋,恍然大悟:“噢!我想起来了,你还与他有一段风流孽缘。你们俩颠龙倒凤的侠情话本,近日颇为流行,贩得东州纸都贵了一钱,我也观摩了不少,若你有兴趣,我倒不吝借阅。”
钟照雪:“……”
钟照雪:“别说没用的。”
随着刀刃下压,燕裳的颈边已经微微渗出几滴小血珠,顺着刃边滑在襟上,染得银白内襟上一片赤斑,传来一阵阵刺痛。他抬扇压住刀身,微微一笑:“钟少侠,何至于断定就是在下呢?莫问楼富有千秋万象,一本醉生六道而已,除了成为楼中的万卷之一,对我来说,比起你请我的一杯酒还要不值钱。”
钟照雪细细审看对方神色,燕裳也坦然相看。对峙片刻,钟照雪眉峰敛起,手臂一挽,那长刀又重新归鞘。
他用的是平素收剑的姿势与手法,虽然还套着一层假皮囊,却无端生出孤松飞雪似的苍峻清冽。
“告诉你我们行踪的人,还告诉了谁?”
燕裳随手用指抹去颈上一道细长伤口,在扇上点了几点红梅,边赏看,边笑问:“告诉了我,未必是真的告诉我,告诉了别人,同样也是未必真的告诉他。莫问楼的规矩,你可知道么?”
钟照雪道:“欠你一个人情,抵千金足矣。”
燕裳不由哈哈大笑,他喜欢与爽快的聪明人谈生意,而钟照雪正是全江湖最痛快的人,因为他不顾忌,不贪心,更不耍赖。
“其实答案我早已给你€€€€双眼所见,皆是虚幻。”
殷怜香从昏迷中醒来之时,就已经想明白了一件事。
从开始就是他们猜错了,他们以为他们的踪影被泄露,招惹来的必然是为了醉生六道的人,却忘了他们现在同时也是玉二小姐和周峥,昨晚的人是燕裳的试探,可今夜掳走他的人,也可以是为了玉二小姐。
他虽醒了,却仍保持着平缓的呼吸,似乎仍在昏迷当中,用其他感官细细辨别现在的情况:簌簌的树叶声,太过于寂静的地方,百盏烛火明灭的摇曳声,浮动在鼻尖淡淡的檀香与香烟味,一个男人轻得几近像没有的呼吸。
是寺庙。
殷怜香垂着头坐在一块蒲团上,手绑在身后,面纱已经不见了,吊兰也不在身边。大概还在凤鸣楼某处,绑走他的人要她无用,自然不会再带上一个累赘。
但他并不狼狈,反而通身整洁,带他来的人一定很细心,甚至于怪异的温和。
殷怜香的睫毛颤了一颤,好像才从昏迷中转醒,睁开了眼。他先看到青灯映在地上的数盏幽幽灯影,目光一转,再缓缓抬头,另一个男人坐在他三步开外的另一个蒲团上,脊背微微弓下。他背对着殷怜香,故而只能看到他干练束起的头发,身形像在静静地参一道晦涩的禅。
他抱着一把刀,狭长的刀,这种刀用来杀人,极快,极轻,极利。
周峥也有这样一把刀。
他察觉出殷怜香醒来,转过半边身来,烛光映在面上,有种属于鬼魅的阴冷惨淡。苍白灰败的皮肤,寡淡无味的一张脸,仅有一双微微下垂的眼格外深黑锋锐,像一座冷漠的石像被点了睛。
他一错不错地看着殷怜香,或者说玉眠香这张脸,秀美病郁,如江南的丝丝柳絮缠绕在眉眼里,此时因惊惧与惶然而显得面色憔悴。柔弱,易逝,一株很容易被摧折掉的玉兰花。
这目光诡异而麻木,从她的每一寸看过,然后他缓缓地叹出口气,声音低哑:“你醒了……”
玉眠香紧紧抿着唇,在对方站起来时猛地往后靠去,似乎在抗拒他的接近。她为了忍住因惊惧而产生的战栗,而强自抬头看向他,显露出一双坚韧而湿润的眼睛。
男人看着她,蹲下身,伸手将她鬓边弄乱的几缕头发别到耳后,这个动作堪称温柔,他手上遍布着深深浅浅的疤痕,碰在女人细腻的皮肤上有一点微扎的粗糙感。
玉眠香一怔,如水横波的双眼在恐惧之外,浮出一些困惑与愕然,她强忍着挣扎,停止了后退。
她问:“你是谁?”
这一问让男人的动作停下来,他的面色瞬息更惨淡了,与此同时深黑的双眼变得冰冷。他手滑下去,似乎想要掐住她纤细的脖颈,但他的目光只是像狼一样停留在那段皮肤片刻,缓缓地将手移开了
他说:“吴不刃,我叫吴不刃。”
玉眠香唇动了动,犹豫着轻声道:“你……你是周大哥的师兄。”
七杀门门主之下,有两位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当今江湖最出色的杀手,一位是周峥,另一位则是他的师兄吴不刃。他们杀人,就像收割稻草那么简单利落,谁的悬赏被他们接下,谁便一定会死。
自周峥杀了门主叛逃出门,七杀门群龙无首,门主之位向来能者居之,厮杀了整整半年,才决出吴不刃为新任门主。距今,他也该坐了三年了。
这位阴沉的杀手极少有人见过真容,因为一个杀手绝不能走在光明之处,只有关于他极高的赏金和一击必杀的传言,一直在江湖上盛行。
--------------------
谜语人燕楼主
第十四章 谁念幽寒坐呜呃(承)
吴不刃对坐在玉眠香的面前,横刀放在膝上,他的手掌从鞘头一路抚下,神态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