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峥的脚步一顿,回道:“我所走的路,无关对错。我走错了很多,不畏惧再错一步。”
“你要做什么?”
“我要走。”
“走去哪里?哪里是能去的地方?你太天真了,竟然还天真到以为,爱上一个人就可以获得新生。”
周峥转过头,吴不刃也转过来,他用着冷诮的语气,面上却全无讽刺的神色。他们对视着,默默无言,腰间有一把极其相似的黑色的刀,这是门主为他们造的、只为了杀人的刀。
吴不刃看到周峥眼底浮动着的光焰,此刻他再不能自欺欺人。他和周峥从来都不一样,出生不一样,天赋不一样,情感不一样,爱一个人不一样。在周峥出现之后,他一直以来冷漠的感情再也无法无动于衷,因为他永远比不上他曾有过片刻同病相怜的师弟,就连勇敢,吴不刃也早已败给了周峥。
“七杀门的规矩,你知道的。”
“非死,不能出。”周峥平静地看着吴不刃,说出了那几个冷酷的字眼,“但是,还有一个选择。”
他的声音沙哑,戴着面具无法看出什么神态,事实上他也从未有过什么表情,情感已经随着数年前嵌在脸上的热铁,尽数凝固。
但现在似乎有情感回到了他的身体,于是他一双冷厉阴沉的眼睛,竟也有几分温和的消融,脸仍然冷冰冰的,但眼睛浮起的一点弧度,竟像要做出一个笑。
吴不刃听到他说:“谢谢你,师兄。”
当夜周峥刺杀七杀门门主,得手,重伤叛逃出门,不知所踪,七杀门陷入夺位混战。
又过一年,银面龙周峥以玉家义子的身份重现江湖,吴不刃成为新一任七杀门门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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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少侠马上到达现场!(瓜都被殷怜香一个人吃完了啊!)
幽寒篇是以吴不刃为视角,所以有一些在他视角看不出的隐藏设定藏在里面,大家可以无奖猜一猜ξ( €€>€€€€)
第十七章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堂内,两人相顾,一时默然,前生之事尽数铺陈在佛像青灯之下,无月无风,红尘黯然。
玉眠香垂眼叹出一息:“眠香本一介病躯,命数短暂,又如何堪令吴门主动情。当日与周大哥之缘,或也不过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遇到周峥后,我开始厌恶宿命。”
“……周大哥既已经彻底脱离七杀门,吴门主既如此厌憎他,他的离开不也正是对你的解脱?三年过去,本该各自放下,如今吴门主将我带来此地,又是为何?”
吴不刃不答反问:“你知道么?七杀门之人的脸,绝不能轻易被活人看到,如今你看到的脸,就是我原本的脸。”
“我看了,会死么?”
“我向你说这些,是为了让你知道原本的我。你看到我的脸,说明今夜我已经定下了一个决心,我要和周峥会最后一面。”
“若周大哥没有找到我,要怎么办?”
吴不刃笃定:“不,他会来的。”
话音刚落,他忽然抬起眼睛,方才和玉眠香交谈时的几分温和尽数如潮退去,深黑的眼现出冰冷的锋锐,香烟燃尽,寺庙中的寒鸦长啼一声,青灯摇曳,紧合的两扇木门被一道风劲猛地撞开。
门外的月色漫进来,霜一样覆了门前一地,折射下一道影子,像待出鞘的夜刀,血光暗涌,杀气内敛。
吴不刃不用转头,就已经知道了来者是谁。他只是再一次轻轻抚了抚玉眠香的鬓,缓缓提着手中的长刀站起来。
他起身时就像一只藏在暗处捕食的灰豹,身体的每一寸都蕴藏着一击必杀的危险劲力。
他转过去,在昏暗微凉的夜色里对上一双冷冷的眼睛,银色面具上的龙纹随着反光流淌着。狭长的刀握在周峥的掌中,和吴不刃的极为相似,这种刀用来杀人,极快,极轻,极利。
“周峥,这是自你我七杀门一别,第一次再见吧。”
周峥看着他,平静道:“师兄。”
他还叫他师兄。
吴不刃原本枯寂冷漠的眼睛,在看到周峥时,骤然浮动起太过鲜活的神色,在他眉眼里刻骨地显露出来。审视、怀念、憎恨、阴冷……
他冷冷开口:“不必叫我师兄了,既然已经离开七杀门,你不过是一个叛徒。”
“……你我恩怨,不要牵扯他人。”
“我等你来,只是要与你做一个赌约。”
“三年来,我都在等这一日,等一个胜负。我想杀你,我必须杀你,若你不死,我的心永无法回到平静。”
吴不刃长身直立,扬刀指向身后的玉眠香,唇角扯起沉郁一笑:“周峥,七杀门刀术唯有杀招,非死不可结,我们不必作两兽互搏,只用三招定局。三招后,若你死了,我便将玉眠香也杀了,若我死了,你便带走她。”
屋中一时寂静无声,周峥终于缓缓地皱起眉,神色冷峻,凌厉的杀意已经露出一角。
吴不刃的刀在鞘中,周峥的刀也在鞘中, 他们师出同门,很相似,却也不相似。
吴不刃将掌心搭在了刀柄,周峥仍站立着,杀气却逐渐凝聚在空气里,微不可见,像数百滴雨正要从雷云里骤然而下。
风轻轻地从两人的衣摆穿过,吴不刃拔刀而出,极快的一道寒凉刀光从中迸溅,但是光是阴晦的,毫无特色的,也是最为刁钻狠毒的,只求在一息间夺走一个人的命。
周峥的手也很快,甚至无法看清他什么时候将刀拔出,因为眼睛能看到的,已经是迎面而来的利刃!
两道刀光相交,震出一声尖锐的啸声,这是第一招。
“我们分道扬镳之后,你活得太像一个人,以至于让我恨之入骨。我们原本都是一柄刀,你却想有七情六欲,有血肉人心。”
两人贴得很近,吴不刃的呼吸也很阴冷,伴随着如夜半梦呓的低语,刀微微一弯,他像一条竖起的蛇,骤然以一个奇诡的姿势弓起身体,弹开周峥的刀身,翻刃平切,竟径直滑向他的脖颈。
他的杀招已近是完美无缺的至臻之境,一起一落精准敏锐,绝无法躲避。他熟知人类的每一寸骨骼和肌理,就像吃饭一样简单。
周峥将肩膀一卸,就要转刀变势,吴不刃面上突然浮出一种怪异的光亮,是孤注一掷、毫无动摇的绝对锋芒,让他整个人如出鞘的刀,仅仅是这一寸的距离,原本的刀路却骤然转变,从周峥的右肩削下。
这是第二招。
青灯在两人霍然分开时,被逸散的内力震灭,稀稀落落的数盏仍幽幽燃烧。血腥味也溢满了这间佛堂,与檀香味糅杂在一起。
周峥刀尖下垂,血珠顺着他的袖中留到手腕,再滴落在地上,他从颈下到右臂肩头已经被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血涌出时沾湿了破开的衣襟,因黑衣而看不出颜色,如被无名的雨淋湿了一般。
吴不刃将刀插进地面,紧紧攥着刀柄站立着。
他原本就惨淡的脸色更苍白了,褪去所有血色,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只有心口被穿透出一个血点,在灰黑的衣上渗开。他缓缓地转首,先看到一双细腻白皙的手,这双手合宜来摘花、摇扇、弹琴,此时却稳稳握着一支银簪,从后心刺入,但簪子却并没有轻易受力扭曲。
里面原是铁质,不过是用银涂了一层表面,其中机括一动,便从内壳弹出一根细长铁针。
玉眠香抬起眼看他,拔出簪子后半边青丝散落,浓黑地倾落在肩上、颊边,那眼睛是活色生香的两道艳钩,莹莹秀美的脸上再没有病郁轻愁,只有一种与狐狸一样的狡诈狠辣。
她微微一笑:“吴门主,看来这一场赌约,是你输了。你如此敏锐,却从没有怀疑过玉眠香,是因为你所爱的,仅仅是你幻想中的那个女人,不是么?”
吴不刃的呼吸已经乱了,他的手腕抽搐着,从胸腔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喘。他闭起眼,明白自己又一次失败,甚至于不过被网罗在骗局里,又猛地转回头,抬眼紧紧盯着周峥的脸。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吴不刃几乎眦目欲裂,浑身都战栗起来。
刀尖在地上划出一道极刺耳的声音,他强自又踏前了一步,铁簪针从后心口拔出,血脉破裂时涌出更多的血,吴不刃必须握紧刀才能不倒下去。
他唇剧烈地颤着,此前沉静的表象轰然倒塌,忽然嘶声怒喝。
“你绝对不是他,如果是周峥,在第二招变化时,他一定会舍弃右臂,在那一瞬杀了我!但是你没有,你有能让你顾忌的念头……周峥呢?他在哪?他畏惧我么?让他出来见我!”
钟照雪将刀收回鞘,淡淡道:“你们已分道扬镳,他自然去走他该走的路。”
“不可能,他拿不下来这个面具,也不可能把刀给你,这是他的刀,他怎么可能能够把这些€€€€”
吴不刃苍白的脸忽然显露出一瞬木然,他像被掐住了喉咙那般,看着钟照雪易容得与周峥无二的脸,他抬手,在吴不刃的目光里轻易将那一副面具从脸上取下,如同当夜周峥轻易地决定离开。
殷怜香说:“他与玉二小姐归隐于江湖,这副面具和刀对他没有用了,周峥不再是银面龙,不过一个普通的男人而已。”
“他……”吴不刃怔怔说,“他毁掉的面容,他丢弃的身份,失去了面具和刀,一无所有的他还能剩下什么?玉眠香能够忍受日日面对这样一张脸,可又凭什么爱他呢?”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女人绕过他,走到他的面前,秀兰般的面颊映在夜色里,绰约而温情,她轻声问:“如果当年你没有弃周峥离开,而是你留下去、你被玉眠香救下,你和她相爱,你成了玉家的义子,你会愿意为了她去背叛七杀门吗?”
他会吗?
如果是玉眠香救了他,他也和周峥一样爱上她,与她有了不可割舍的感情,他会愿意丢弃和牺牲他所有的一切,不知生死,不知结果,不知未来,只是为了玉眠香,而去杀死门主吗?
如果周峥没有遇到玉眠香,也没有叛离,也许终有一日他们会为了门主之位,同样地刀刃相向,可他永远会败给周峥,也许那就是他死亡的结点,他所厌恶的宿命。
但周峥一定会为了玉眠香去杀了门主,吴不刃早就清楚。
在离开的前一夜,周峥对吴不刃说了数年前的同一句话。
他离开了,留下一个七杀门给吴不刃,他知道在他离开后,他的师兄足以坐上这个位置。
这是他对师兄的回报。
吴不刃所有的憎恨与难以释怀,其实不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才是那个被周峥所怜悯的人吗?
低低地,吴不刃的声音变成了呢喃,怀着这些困惑和无法辨明的余恨,一座燃得焚烧殆尽的青灯,彻底粉碎在佛眼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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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隐藏内容:其实即便当时被玉二小姐救的是吴不刃,他俩也不可能。前文写过周峥是罪臣之子,玉父为官多年,两家早就有所交集,周峥和玉二小姐其实是有过青梅竹马的前缘加成,所以玉眠香才会救周峥,两人才会发展,周峥才会在第二次救玉父后,被玉父认作义子,最后他才能决心脱离七杀门。
吴不刃没有这个前因的身份加成,在周峥身上所发生的一切自然也不会发生。
加上本身他对玉眠香的喜欢和周峥的喜欢不一样。
关于大家怀疑吴不刃是深柜这件事我澄清一下,他确实是(……
第十八章 痴妄
夜歌渐晚,至夜半宵冷,凤鸣楼内也宴散人离,只有醺然的酒客还醉卧在席间,吟诗、怒骂、纵情,又扯住万千红尘的天地,舞女歌者笑着从栏杆隐去。
燕裳已坐在了另一间房屋之中,楼下尚有余音袅袅,他就着一壶果酒品赏,一边两指在膝上敲着一段曲谱的韵律。
不多时,珠帘摇动如碎玉叮咚,衣容繁艳的女人从帘后徐徐走来,随着她的漫步,头上的步摇也轻轻晃动,像碎星般粲然。面容近了,赫然是在前不久向玉眠香点头示意的随笑露。
她走到燕裳的身后,对方对她的到来似乎没有反应,她并不如何着急表态,只从容坐下,默然同他听着窗外的琵琶声。
“燕楼主。”随笑露的声音也像她的名字一样动人,“如今你既知殷宗主和孤雪剑的线索,这笔生意也该到给予我报酬的时候。”
燕裳闭着双眼,窗前清风拂面而来,似有不知名的遥远之处传来血气,他悠然问:“不知道随娘子想要莫问楼给你什么报酬?”
“我听闻江湖传说,凡入莫问楼者,便如雨水滴入江河湖海,再不可寻迹。我泄露情报予你,恐怕已被知晓,殷怜香此人睚眦必报、心计莫测,日后绝不会放过凤鸣楼。我此次不求他利,只求莫问楼能够给我一个庇护之地。”
燕裳敲击着韵律的手指停下,多情的双眼半睁,露出一点锋锐的光芒,藏在了眼底。他不紧不慢地笑答:“随娘子,你我都是生意人,知道交易讲求一个公平,可你给我的,远远不足我许给你的。若给你报酬,不如……”
他转过半边头来,眼睛凝视着随笑露,唇角凝着一道暧昧的笑意:“€€€€就给你七杀门门主的尸身如何?”
随笑露也笑了,她一笑,就从眉梢里露出些娇憨的媚态,好像千朵香兰齐放:“燕楼主说笑,我要吴门主的一具尸首何用?”
燕裳笑而不语,提起酒壶,仰颈往口中直直倾倒。他一边支着桌子而起,抚栏靠住身,看向含笑的随笑露。
“凤鸣楼在桐城伫立多年,脉络复杂,表面是桐城第一楼、商会的盟友,背面既是虚花宗的暗线,又是七杀门的一处情报网。随娘子掌副楼主之权多年,不逊男子,人情往来处理得干净漂亮,但很少有人知道,你与吴不刃相交,也有十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