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春 第10章

“看来莫问楼将我也查得很清楚了。”

“哈哈,莫问楼一向都是道听途说,妄加揣测而已。在下还听闻你与吴不刃相交甚笃,是他难能信任的人之一,也是他身边唯一的红颜。”

随笑露淡笑:“谁能称得上吴门主的红颜?”

“你告诉我殷怜香和钟照雪的踪迹不假,但不过是为了让我去试探他们,将他们的目光引到我的身上。”燕裳展开扇子,徐徐从容地叙述,“而你告诉给吴不刃的,却是玉眠香和周峥的踪迹,你挑出他心中旧怨,明知此身之人非原身,仍任他去赴一场必死之约,因为你知道,他认不出殷怜香,他去,必然只有死局。”

他假意地叹了口气:“唉呀,随娘子,你对我并非投诚的交易,而是将我利用成你布局的一枚棋子。你所想要的,不就是吴不刃的死么?”

随笑露静静听他说完,面上春风动人的笑色已经不知何时隐去,珠玉琳琅,却衬得她像一尊华美的人偶,徒有光艳地端坐在那里。

“既然燕楼主早已看穿我做的局,想来我的局也只是顺应了你的局而已。”

燕裳以扇掩着面,露着一双笑眼:“因为我也很好奇随娘子的秘密,莫问楼的人,一贯对秘密都是这么讨厌的没有分寸啊。”

“……”

片刻之后,随笑露目光冷然,终于说道:“不错,十二年前,吴不刃奉令杀死了我的父亲,却不经意被我看到了面容。我在凤鸣楼遇到他时,我便决心一定要杀了他,我同他相交,又数次相助,借着副楼主的身份,得以和他接近。我在等一个时机,等他松懈到信任我的那一刻。”

“其实,我明知道他只是奉命行事,却将仇恨迁怒到他的身上,因为我知道,我只是用这个方式来排遣我内心的仇恨。当我走近他,发现他和我一样悲惨时,我却对自己的仇人产生了怜悯的感情。”

燕裳说:“女人怜悯一个男人时,常常会变成爱。”

随笑露无法确切地知晓这一种情感是从什么时候而来,对于她来说,时间对她来说是从结束往前数,发生的事则变成一个个节点,但属于吴不刃的节点却逐渐模糊,最后变成吉光片羽的回忆。

或许就在某一个时刻,雨夜里匆匆而来的刺客,流血,喘息,沉默,凝望着一把刀,面孔寡淡似鬼魅。而楼下是诸多翩翩起舞的少女,红罗飞帛,玉女燕歌,他远离一切尘嚣凡俗,只是坐着,任由血流淌在木质的小楼中。

寒冷的刀在他怀里,刺客的面容还年轻,棱角并没有以后数年那般阴冷,以至于显出一些寂寥。

随笑露就在门扇的间隙中静静地、冷冷地注视着他,肩上泼着楼中彻夜灯火的明亮暖光,她也是一只鬼,在人间逢迎作笑的鬼,披着画皮的鬼。

门缝掩紧了,她转过身离开,裙摆在楼梯曳过,最常出入这处声色的客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询问她去做了什么。

随笑露亲昵地与他挽在一起:“方才看到了一只落单的寒鸦,就喂了它些吃食。”

客人讶然地、浑不在意地一笑:“你真心善,乌鸦喜好吃腐肉,栖息在尸堆里喂大的,脏得很,你应该养红尾巴的俊鹦哥,过几日我去鸟市给你买一只来。”

“它有时停在楼里,我也只是随手喂食而已。”

“哈,我知晓了,听闻乌鸦自身羽毛黯淡无华、形貌不祥,故而都喜欢光亮灿烂的事物,想必是被随娘子所招引来的吧……”

那些带着奉承的,或讨好的,或风流的话语仍在耳边,不同又相似的面孔,他们每个人都喜欢随笑露盈盈生光的容色,享受她风情万种的性情,然而在他们心中,也与欣赏一株牡丹、把玩一块美玉无异。

随笑露抚过鬓边的步摇,染着花蔻的指甲,轻轻地拂过上面的碎珠,这些是她富丽的装饰,是她表象的伪装。她自己既从没有拥有过,自然也无法引来一只鸦的驻留。

所以她露出惯常虚伪而美丽的微笑,朱红的唇像抿过血一样艳:“吴不刃并不爱我,他的心只有他自己,而周峥和玉眠香打破了他心中的平衡,让他如鲠在喉,终身难平。十年,一生中我给予他十年,我可以替他杀了周峥,我也可以原谅他当初不过依令行事,但我不能忍受去爱一个不爱我的人。

“于是当殷怜香和钟照雪以这个身份出现时,我想到如何让他以一个最可怜的结局死去。”

夜风卷起帘幔,燕裳靛蓝的袍摆也轻轻随之飘动,与朱红的阑干交融成浓蓝重紫,他打着扇,扇上有点点血梅。

随笑露仍是往常那副平静又柔情的、带着微微笑态的神色,她袖中藏着一把匕首,就贴在手腕之下。吴不刃曾教过她一式杀招,在必要之时足以出其不意夺走人的性命,他握着她的手教得很仔细,随笑露也学得很好,她总是很专心地注视他。

其实,他也本不必要教她。

莹白的月光将燕裳的目光照得幽晦,他走近了,俯下身,看着随笑昙:“随娘子,你听过一句佛家之语吗?众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狱。你们永远陷在痴妄其中,你,吴不刃,他……总是像朝生暮死的蟪蛄一样,惧怕在死前追逐不到自己的欲望。”

燕裳与她静静地对视了一会,直起身,他迈步和随笑露擦身而过,没有再停留脚步。随笑露坐在那里,手还紧紧攥着匕首,听到他的声音隔着幽歌琵琶,缥缈远去。

“随娘子,你的秘密在下收下了,作为交换,我不会要你的命,但我也不会救你的命。非黑即白,非爱即恨,这样活着,有时也会决绝得太寂寞。”

第十九章 投桃

从寺庙里出来时,正敲了三更的钟声,两道身影穿过寺中的银杏林,明月幽幽,清风如连波,将一身铁锈味的血息吹得薄了。

钟照雪身上伤口做了止血,此处没有能治伤的事物,又不能被僧人们察觉,只先撕了下摆,殷怜香替他包裹扎紧,姑且应付一段路。

此时已至深夜,人群散去,两人寻了人迹稀罕的巷道走,殷怜香与他并肩而行,讲了今夜吴不刃所陈述的事情。

“三个月前,我同周峥做了一个交换,虚花宗用南州的珍药治好了玉二小先天带在身边的病,他也会将自己的身份给予我们。不过,对于如今的他来说,是否是银面龙早已不重要,这面具和长刀,也只是一个不会再用的冗物罢了。”

钟照雪听罢面色寻常,既无叹息,也无扼腕:“吴不刃迷惘太重,若他能放下,今日便不会因他人算计而死在这里。在江湖上若是轻易看不破,总会落得一个凄惨的结局。”

“可我倒觉得很有趣,有趣到我忍不住与他演戏。”

“你不过是乐于窥伺他人痛处。”

“若没有执念,人岂不是只是一具纲常伦理、生老病死的牢笼?”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因执念走火入魔的人,通常是在伤害别人。”钟照雪脚步一顿,侧过脸,双目清亮如秋光剑寒,无论何时都无法动摇,“殷怜香,你只是在诡辩,矫饰恶行。”

殷怜香也随之停下,他抬袖掩住唇边冷冷一笑,眼角斜扬上去,像一把艳刀。

“你错了,钟照雪。天下正派骂我歪门邪道,每每却喜好粉饰自己的陋性,分明是功利虚荣,却要说是匡扶天道;分明有七情六欲,却要指摘他人是非。我敷的是粉,你们敷的是虚伪,这就是我厌恶正道总装模作样的缘故。”

“人有两面,不过是想展露哪一面,又心求哪一面。若全是贪婪狡诈之辈,无扶危济困者、无明断善恶者,天地尽是刍狗。”

殷怜香一哂:“不愿成为刍狗便去反对,想要的东西便去争抢,看不透的东西便毁掉。自古心魔横生者,不都是被自己折磨而死?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钟照雪对他这派邪魔外道的论调不置一词。

这便是他们永远的分歧,正邪有别,无论如何说服,都不能理解他人之道。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地沉默了片刻,殷怜香才转了话题。

“……你如何找到我的?”

“我在凤鸣楼被燕裳找上了,他用一个人情换给我一个线索。我想起你往常身上常熏南州异香,就算如今换了皮囊,也必然还有携留,于是先在凤鸣楼先救了吊兰,她引了南州红蝶去逐香,找到了寺前。”

“喔,我还以为你会乐得丢下我,好借他人手将我除之后快呢……只可惜了我的簪子,原是墨家大师遗留的珍器,为了救你折在吴不刃身上。”殷怜香刻意拉长声音,虚伪地准备要挟人情,忽想起什么挑起眉尾,戏谑看向钟照雪:“……用上玉眠香的身份后,我就不曾再用南州香,你怎么知道我身上还有携留?”

钟照雪唇峰顿时收紧,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自顾自往前走路。

多年和殷怜香纠缠交锋,他早已熟稔对方身上那挥之不去的甜腻香气,就像最寻常在身边的一道气息,不待殷怜香到身侧,他都能察觉。

这已成了一种习惯,对于宿敌来说太暧昧,以至于自从殷怜香用上玉眠香的身份后,当吴不刃从他身边绑走玉眠香,他竟然一时没有察觉。

但这些话让钟照雪说出来,必然被殷怜香蹬鼻子上眼,再诸多戏弄与得寸进尺,他选择拒绝回应。

但显然即便他不答,殷怜香也轻易不罢休。他像捉住了钟照雪的尾巴,追了两步,层叠的裙摆曳开涟漪波澜,抬手扯住了他的袖子,仗着此处人居稀少,用内力压低声音传他耳边,绵长甜蜜地唤:“钟大侠、照雪哥?好哥哥€€€€”

钟照雪终于站定,极为稀罕地缓缓叹了口气,若是平日傅玉涟看他叹气,一定如见鬼了一般惊诧。孤雪剑站那里一立,有谁能折腾得他无可奈何呢?

无可奈何的剑客转过脸,而纠缠不休的妖女还用着玉眠香的形象,身量不过在他肩下,需得抬头才能和他相对。此时他笑眼生波,用着他人的面孔,却分明还是熟悉的那种狡猾的、骄横的笑意,在月下映出一片光亮,照着盈盈春露。

拿去杀人的簪子在不久前销毁了,被弄散的头发垂拂在左肩,让他的神态有几分绰约温柔的错觉。

钟照雪说:“在这等我。”

不等殷怜香回答,他折返而去,如一只夜猫,步法轻盈地伏落在屋瓦,衣衫浓黑,几步跃不见了。

他行事干脆利落,简直不及人反应,殷怜香踮起脚探着头,不过多时,黑色的身影一曳,又回来了。

钟照雪回来时手里已拿了一枝粉棠,削了一段细长的枝节。他抬手一挽,将殷怜香散下的头发借花枝簪了回去,然而孤雪剑的手善于剑法,对于女子的发髻却一窍不通,也只能簪得松散。

但便是如此生疏的挽发,也因为粉棠烂漫,而宛如春睡拂乱时的慵色。

殷怜香像被点了哑穴,方才哥哥长少侠短的声音消弭了。他微微低下头,几乎是温顺地任由钟照雪替他挽发。

钟照雪的面容背着月色,幽暗地模糊一片,看不太清,只有一双清雪过痕的眼很亮。他收回的手按在刀柄上,顿了一顿,又转开了视线:“找你路上看到的,去别人的院里折来的,还你的簪子。”

他语气淡淡,好似在路边顺手拿了个什么不值钱的给殷怜香,好敷衍这人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殷怜香抬手抚过鬓花,花把他低垂着的容光衬得盛了,连两颊都似乎飞了薄红,浓卷的睫扬起来,眼风多情缠连着,定定与他对视:“钟少侠……你知不知道,这叫做投桃报李,永以为好呢?”

第二十章 裙下

月渐下梢,夜色浓沉,吊兰提着灯,将药箱从厢房柜格里取出,送去殷怜香的房中。

自在凤鸣楼吊兰与钟照雪分别后,她回去和金算子接头,其余事情由金算子去收尾,又有钟少侠去救宗主,想想大概也没有她什么事,竟也就十分心宽地去睡了。

半夜殷怜香把吊兰给推醒,一边骂她心眼漏风,遣她去将疗伤的好药都取来,一边把钟照雪推到自己房里去。与吴不刃一战后,虽然并没有闹出动静,但还是难免有一场厮杀,似乎经历了一场险战,连钟照雪也因此受了伤。

吊兰这会还有些睡眼朦胧,敲了敲门,还没抬手,就被殷怜香从里打开了门,他已经撕了人皮面具,露出原本的相貌。月辉倾至檐下,吊兰眼尖,看见他鬓上一枝盈盈粉棠,簪得歪斜古怪,不像她家宗主往日手笔,然而还未开口,就被殷怜香一手拿过药物。

只见他肃面正色,仔细叮嘱:“我来就行。吊兰,我和钟照雪还有事要谈,非本宗主召唤,勿要打扰。”

“诶,宗主,那个€€€€”

“哐!”

吊兰才起了头,就吃了个闭门羹,两扇门户紧闭,毫不给她多废话的机会,他们虚花宗宗主心情变幻无穷,只留下吊兰一脸茫然。

屋内钟照雪正坐在榻上,他将银面具和人皮面具都卸下了,褪了半边上衣。一路过来,他伤口处的血肉都和衣服粘连在一起了,只能用刀刮开,剥下被血浸透的衣物,洗出两盆血水。

殷怜香坐在他旁侧,将虚花宗带来的秘药敷在伤处,所幸吴不刃刀法走奇诡迅疾的路数,以一击必杀著称,留下的伤口虽深而长,但钟照雪躲得十分刁钻,并没有伤到命关。

这样的伤口不用麻药想必也极痛,钟照雪一声未出,闭着眼运气调息,只在殷怜香缝针上药时,面上渐渐沁出细汗,沿着他锋利的轮廓往下滑。

他自幼习剑,肌理筋骨都淬得精炼流畅,紧绷时就现出一层不多不少的薄肌,烛光一照,映得一副沉雪似的缎绸皮肉。

殷怜香将他伤口用纱布裹住,南州擅药理,他在虚花宗也学过岐黄之术,封布点穴,经脉归稳,钟照雪才算缓出一息。

绑好了伤,殷怜香却没有起开的意思,钟照雪睁眼,就对上一双幽幽发亮的狐狸眼,他心中顿生某种不妙预感,将衣襟扯起一拢,按着榻就要起身。

他刚刚起身,殷怜香就抵着肩将他一推,钟照雪脊骨撞上榻背,方才还十分妙手贤惠的大夫就蛇一样地俯过来。殷怜香去了人皮面具,可身量还保持在与玉眠香差不多的纤瘦,从上往下,望见柔衣软绸贴着一对蝴蝶骨,俯下去时倒像往钟照雪的怀里卧去。

不久前的某位病花弱柳,像只夜半化形的狐狸精,脚踝一勾钟照雪的膝盖,手也抚上微微起伏的胸膛,看似柔若无骨,实则牢牢将他压在自己的领域。

两人贴得太煽情了些,钟照雪眉心一跳,手一抬起要将他掀开,又对这副软骨柔肤无处下手,只能道:“……起来。”

“方才被那吴不刃吓了好大一跳,心惊胆战等着钟少侠来救我。”殷怜香捻着矫情做作的语调,“目睹少侠英姿,又赠花予我,怎么能不报之?”

话这么说着,他屈起的膝盖却往钟照雪腿心里耸,微凉的皮肤隔着衣物€€€€€€€€,像一条蛇在草地里伏行游动。

殷怜香抬起密卷的睫,鬓上粉棠微垂,他的姿容比烛火更光艳几分,掩去了几分狠毒的神色,含情脉脉的,又露出一点势在必得的捉弄笑意。

那似有似无的香风又缠上来了,比凤鸣楼最醉人的酒还要入骨,骄横地挂在孤雪剑身上。殷怜香向来想做什么做什么,显然也不会顾及钟照雪的意愿,对于这位宿怨深久的对手,他开始有了想将对方拆分入腹的食欲。

在针锋相对之外,他不那么想把钟照雪杀死了,殷怜香有更恶毒的念头,要把永远持身不变的钟照雪溺进歪门邪道的私欲里去,最好是走火入魔,或像吴不刃一样心生执念,痛苦不堪也好,侠骨毁坏也罢,无论到哪里都无法摆脱他殷怜香留下的痕迹。

钟照雪侧过脸,殷怜香就覆上去吻他的颌骨,追着他想躲避的唇,那些吻就像春雨一样绵绵落下,不断用暧昧的情欲去淋湿他。

他的眼睛看到了桌边安放的刀,狭长冷厉,在烛灯之外的寂静阴影里,只要伸手就能拔出的距离,用来逼退殷怜香再轻易不过。

吻沿着他的颈向下了,钟照雪平稳的呼吸终于有了微乱的痕迹,清明的意识告诫他:此时与他寻欢的,是一位杀人放火、狡猾毒辣的妖女。

钟照雪抬手掩住殷怜香的唇,又攥住他扯裤子的手,声音压在喉咙里:“殷怜香,你发什么疯?”

“发疯?因情因欲而为也叫发疯么?”在他掌心下的唇微笑起来,红舌沿着指缝,从容而缓慢地舔舐,“你错了,你又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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