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过了铜山关,他们共同潜逃的长途也到了分别的时候。韦庄的命案还疑云深深,殷怜香没打算背这诬陷,也不惧多一桩仇恨加身,虚花宗是南州第一江湖势力,没有人敢赌上性命来冒犯。
钟照雪身为掣云门大师兄,如不查明此案,便是师门驱逐,江湖难容。
诸人昔日能奉他侠名,如今也能慷慨给予他罪因报应。
他们仅仅化为茶话间书写杜撰的篇目,任人评判,更多时,江湖上的人只碌碌为逐利而往,无论贵贱高低,都会在潮来的一刻消弭。
在相背而眠时,殷怜香从寂静里察觉,钟照雪在江湖是一叶孤舟,漂泊不定,无人在意他的对错,众人只想看到他的荣衰。
而殷怜香喜欢快意恩仇,厌倦在人心里沉没。
夜已过半,可他心绪繁多,越发心烦意乱,难以入眠。殷怜香听到他的呼吸平稳,似已入睡,转过首,却撞上一双眼睛,钟照雪正睁着眼仰卧,在殷怜香转过身时投来视线。
鬼使神差的一瞬,殷怜香忽想:想这么多无用的,不如干脆将他打晕了,让他昏上半个月,绑到南州去……什么韦家庄,什么醉生六道,通通都见鬼去,他殷怜香什么时候学会瞻前顾后?
强抢民男的路数才符合虚花宗的风格,可他很快打散了这如鬼魅般冒出的念头。钟照雪一定会离开,他早已知晓这是如风雪来去的剑客,如果要强留,一定会消逝得更快。
他预感不告而别,所以只愿看到眼前。
殷怜香想着,两人对视片刻,谁也没移开视线,他尚且很没好气:“怎么不睡?”
好似那个没睡觉、还转身过来看人的不是他。
钟照雪的脸被草影遮掩得绰约,月色劈开几道裂隙,时而晃出一双清明如水的眼睛。
钟照雪说:“我在想一件事。”
殷怜香状似敷衍地嗯了一声,暗地里竖起耳朵,希冀他跟自己一样正被属于殷怜香的心烦意乱纠缠。
“韦菀将众人的注意转到我的身上,或许并非是要陷害我,而是因为她想借此引出谁。醉生六道是幌子,目的还是毒杀韦庄主的这个人。”
……又在想这破事!本来就烦!殷怜香大为震怒,脸色一黑,反而彻底将身体转过来,两人近得只有两指的距离。
“怎么了,你不是怀疑我吗?毕竟虚花宗无恶不作,我更是邪教头子,对你们正道一向图谋不轨。”他冷冷笑道。
“你给他下毒,又何必要出现在那里。”
“你不知道么?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我秉性恶毒,杀人时喜欢欣赏对方将死的面孔。”
钟照雪皱起眉:“你一定要用这种语气说话么?”
“哈。”殷怜香语气一顿,立刻露出往日那种熟悉的讥诮,“钟少侠,身为名门正道,难道睡过两回,你竟就对我大有改观?我之前说的那些话,大半是骗你的,你若信了我,迟早也会死在我手里。”
钟照雪在昏暗中看着殷怜香,纤长的睫,如隐在叶间的蝉翼,伏在两滴露水间,盈盈地,有易碎的错觉。姝丽的面容又显出了一种刻薄的神色,倨傲,狠毒,薄情,极为锐利地迸溅出来,足以割伤任何人。
可钟照雪又不适时地想起了殷怜香在另一个夜里,站在月光照彻的街巷中,微微踮起脚,等着他从寂静入眠的院中为他捉来一枝粉棠。影子落在地上,月色从他的指尖绕到了殷怜香的鬓上,春花沉醉,两心交映。
而后殷怜香垂首,浮出一种快乐的笑容,不再那么虚伪,竟也有纯然如少女的神态。
至少在那一刻,钟照雪胸腔中有一阵与他同等的欣快,殷怜香的笑容让他也想要微笑。他顿悟了许多故事中为博情人一笑的慷慨和荒唐,因为他已经不再心静如清潭。
此时殷怜香冷冷地看着他,仿佛是数日前那位坐在高楼上折落牡丹的艳客,他喜欢演戏,也喜欢杀人。
杀一个韦庄主,也许并不需要理由。
钟照雪说:“因为我不相信。”
刻薄的刺猬愕然道:“什么?”
“我不觉得你会这么做。”钟照雪有理有据地解析,“你如果想杀他,还有很多办法。你只是想得到醉生六道。”
“得到醉生六道不就是我最大的问题?”
“你要是得到了,就不会跟我一路潜逃了。”
殷怜香提高了声音:“因为我想找机会杀了你,我想让你身败名裂。”
“嗯。”
殷怜香蓄势待发,他根本不急于解释,也不在乎他人眼光与误解,他本就是恶人,再那么迫切地辩解自己的清白,反而惹得可笑。殷怜香等着钟照雪的回击,钟照雪越平淡时,也说明越波澜暗涌,按往常来说,他必然会失却耐心,冷嘲回来……但钟照雪只是应了一声,竟就没有了下文。他似乎有些困了,闭上眼便要睡觉。
但他刚要睡,又被殷怜香一把抓着领子扯过来,睁眼时与他的脸近在咫尺,呼吸交融,像夜风里拂来的热流,棉絮一样轻盈又顽执。锋芒毕露的艳,将人割得鲜血淋漓也情愿。
殷怜香双眼聚着恼怒,凶恶质问:“你看不起我?”
“你有很多机会可以杀我。”
殷怜香辩驳:“我只是想先奸后杀。”
“那你为什么要醉生六道?”
这一问让殷怜香消停了,像触及了秘密,那是他们之间微薄的信任还不足以知晓的秘密。心思藏在眼底,分毫不肯露出,他松开了钟照雪的衣襟,重新躺下,执意地不肯再回头。
钟照雪也不再追问,他懂得适合可止,也懂得揭发殷怜香的伪装。两人又再次背对,怀揣各自的心思。
身下软草地被,身上长夜星明,他们在四方天地里几乎抵足而眠,像困顿的双燕,若转首也有厮磨的亲密,但声息寂寥下去了,谁也没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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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收到了一位读者宝宝画的同人图,是非常非常漂亮的殷宗主,我没有怎么经营公共社交账号,但因为非常想传播给全世界,诚邀大家可以来大眼上看(和废文同名)当然也可以找我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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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诱饵
天光酷烈,黄沙飞扬,连绵沙丘犹如脊骨,填满了苦朴的沟壑,人如米粒行走在其中,漫漫无边际。马飞驰而过时扬起粗沙,刮在脸上生疼,于是大多数人总是用面巾蒙住脸。
铜山关在大漠中,是来往东南的一条路径,有许多商客,也有许多亡命徒,是官府难以管辖之处,是黑白灰混杂的地界。面巾既是用来保护脸,也是用来掩盖身份,江湖常客都知道,在这里不要轻易去窥探别人。
一座简陋的酒肆扎在这样的环境里,连酒旗都满是污垢。酿酒生在磨麦子,掌柜用手敲打着算盘,灶房熏起热烟,伙计端着盘子在木桌间穿行,抛接盘子时如一只只轻燕,盘旋在这些酒客之中。
人们各自坐着,喝酒,吃肉,比划。他们面孔各异,都有一种看似随意的警惕,在浮动的烟火里藏着一双双冰冷审视的眼睛,像敏锐的野兽。
门外几匹矫健的马策来,来人下了马,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各自谈话的人们分出几分眼风,见几个着装精练的人走进来€€€€还有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
其实她的面容藏在帷帽里,谁也看不到,但在边关善于察言观色的他们,已看出她秀挑的身形,与在长衫下曳动的风情的步伐,衣风生出的涟漪都徐徐撩人。
这地方很少见到女人,除非是很不寻常的人。
掌柜细细看了一眼他们的衣料,又看到几人包在黑布里的刀剑,他寻常而不失殷勤地笑笑:“几位喝什么?”
矮个子的男人道:“花雕,牛肉只要精的。”
他们四人围坐在一桌,不似官兵,大概是江湖人,不太交谈。背对人的那个女人随性地翘起脚,裙摆富丽的花纹就像碎金一样闪烁,露出一点白皙的脚腕,白得晃眼又风流。身侧的剑客轻易将剑放在桌上,似乎浑不在意离手。
酒肆中的声色更喧嚣了,通过交接的暗语,他们注意到了女人头上的金钗,行走在这种地方绝不要露财,但从包裹里事物碰撞的响声来猜测,一定还有许多昂贵的物件。
片刻后酒上来了,门帘突地一掀,几个身材高大的人大步入内,身上肌肉如石块坚挺,正面色铁青,一踏入这屋子,便生出一种莫大的压力来。只是漠关这地界,人人都习惯了少看少说,各自低头避开。
为首的男人胡渣丛生,两道浓眉,缺了左边一只耳朵,另一边的耳朵套了层铁皮。他踏前一步,将迎上来的掌柜一把揪住,如捉住一只瘦弱的鸡,沉声道:“我问你,近日镇上有没有来过虚花宗的南州人?或者一行关内人,打头的是个穿得像男人的女人,紫衣服,配长弓银箭。”
掌柜两腿战战,连声道:“没有!没有!”
“我是成风镖局的人,你想清楚再说!”
“爷,这边的人我都见过,谁来谁往我都记得清楚,除了官兵,哪里有见过这么多打眼的关内人!”
紫衣银箭的女人,只有那夜突袭韦庄,让殷怜香和钟照雪逃出的沈骊兰。那日之后她也不知所踪,钟照雪没有问过,但看殷怜香的表现,应当是也脱身了。
“小兄弟,向你打听,不知道这是谁?”金算子递了半块银子进他袖口。
伙计小声道:“这是成风镖局里的好手,但并不是镖局内的人,外号铁耳朵,一般都是有重要事才请这些凶神恶煞的高手来干。”
殷怜香笑道:“铁耳朵?莫非是一只耳朵被割怕了,才把另一只耳朵做成铁的?”
他的说话声不大不小,又化成女声,习武人耳力过人,铁耳朵如急电的眼神就投到殷怜香身上,审视的目光一寸寸将他们四人看了个遍。
他的目光驻留在正对着自己的人身上,华衣的女人隔着帷帽, 却无端令人感到她神色讥诮。铁耳朵心生怀疑,加上被这女人出言冒犯,便盯着她腰段道:“哼……我看你形貌古怪风骚,最像虚花宗的做派,指不定就是那女的扮的,出来。”
那伙计揣了银子,身子像面条似地一滑,就从旁侧滑进了柜台内,蹲下身去,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看热闹。
剑客仍端坐着,在不紧不慢拣花生吃,而当事人殷怜香更是视若无睹,喝尽杯中的酒,再用指去掂那剑客斗笠下露出的下颌,煽情地戏弄:“铜山关花雕不愧江湖一绝,倒是入口别有一种滋味,你要不要尝尝我口中的呢……”
铁耳朵被无视,便疾步上前,阔背刀未拔出,先包在鞘里将桌子一挑,满桌酒菜就要倾翻,殷怜香抬掌一拍桌面,不见多大气力,桌子却猛地向下一压,而酒盏连酒水都未撒出。
殷怜香冷眼一瞥:“哪来的粗人,打扰姑奶奶调情。”
“与那银样€€枪头有什么好卖弄,爷的金枪保你试过难忘。”
殷怜香言辞辛辣,铁耳朵不怒反笑,伸臂去抓他的帷帽,纱布用力一扯便被撕开,顿时露出半张艳容,一抹朱唇含着冷冷的笑。
这动作迫得人前倾,铁耳朵就要将这女人整个揽抓过来,忽然一阵厉风刮来,他还没来及反应,女人就扬掌结结实实甩打到他脸上。
那一耳光极重极响亮,简直既快又狠,将铁耳朵都抽得脸歪向一边,五个通红指印立时在脸上浮起。余声轻荡,酒肆寂静,所有人目瞪口呆。
“操你娘的还挺有劲。”铁耳朵没得手还被赏了一巴掌,冒了火,抬手将那把凶气甚重的刀从鞘中拔出,竟不管不顾就要朝殷怜香颈上砍去。肆内众人惊起,可铁耳朵横行已久,哪里有人敢相拦?
殷怜香坐在椅子往后飘去,地上划拉出刺响,朱红长衫翻飞,如一只艳蝶。而剑客踢起方桌,往铁耳朵面上砸去。
掌柜也躲在柜台后,啪啪打着算珠:“桌子饭菜合起来二十两。”
铁耳朵一刀劈开木桌,碗筷饭菜翻倒碎地,踏前刚一抬头,一把长剑就留在铁耳朵的右耳朵上,剑光寒彻,金铁碰出一声轻响。
可就是这一声轻响,让铁耳朵不敢再动。
钟照雪的动作实在是足够漂亮,更可怕的是太快了,快得不动声色,一击定局。铁耳朵带来的人围住他们四个人,却不敢妄动。
“以武会友时,瞧不起人是最危险的事情。”
铁耳朵额上浮出冷汗,颤声道:“你是谁?”
钟照雪道:“我叫什么不重要,但是我认识你们成风镖局的总镖头,我想杀你轻而易举。现在我问你,做什么来找这些南州人?”
他神色冷静,气度不似寻常江湖客,何况铁耳朵虽算不上一流高手,也未曾被一招致胜。这一手剑术本便少有,铁耳朵摸不准他身份,咬了咬牙道:“昨天镖局运了一趟韦庄的镖,被那他们劫走了,运镖的人全死了。沈骊兰是虚花宗的人,护卫在殷怜香左右,一路潜行难以抓住,这会总算露出点苗头。”
“他们为什么要劫那趟镖?”
“……”
“也好,我让你做个彻底的聋子。”
“……等等,算了,事已至此,告诉你也无妨。因为金霜门数日前做了个诱饵€€€€抛出那日被偷走的秘籍是假的这一个传闻,若虚花宗得知,去查自然会查到,真的在韦庄一趟商镖里头藏着。”
钟照雪皱起眉,他的心里浮出古怪的感觉,看了一眼殷怜香,而殷怜香正抵着脸,倚靠在他人的桌上,接来别人奉来的酒,笑吟吟往这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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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上520尾声~
第二十七章 悔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