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行途中,钟照雪已经通过殷怜香的言行,确信殷怜香并没有拿到秘籍。
潜逃途中最忌被人发觉行迹,听命于殷怜香的沈骊兰却在这时劫镖抢夺,甚至将一行镖队尽数杀死,如此暴戾狂妄的行径,更给了江湖门派追杀的线索。
这是金霜门、韦庄、成风镖局一起设下的陷阱,虚花宗中计了。
但沈骊兰当真是为了抢夺秘籍吗?殷怜香又真的因为心急,不慎咬中了诱饵?
钟照雪如此一思虑,动作便缓了些许,铁耳朵见他因思绪而力道稍松,目光一锐,骤然抬手攥住剑身。长剑刺入皮肉,血涌而出,淋漓赤红如泼墨,扼制其器;阔背刀则直劈他肩,若不能避,右手必废!
但刀未落下,钟照雪已经断然弃剑,后仰翻去避刀。局势瞬转,众人只见他立刻扯过柜台桌布,缠住刀身,趁敌手这一刻的凝滞,他扬膝而起,一击踢中铁耳朵的太阳穴。
铁耳朵闷哼一声,他基盘极为坚实,身不动,眼乱晃,钟照雪身如鸿羽,铁耳朵无法辨清动作,交臂一挡前胸,钟照雪又抬掌一击,已是用上内力,铁耳朵双脚一轻,被击飞出去,重重摔在墙上。
“锵”一声,阔背刀重重落在他的两腿之间。
掌柜喜上眉梢:“打砸柜面,五十两。”
铁耳朵的手下兄弟忙去扶起他,铁耳朵自知碰上钉子,不敢再动人,更何况钟照雪的身法实在太快,却又正统得出奇,干脆利落,绝非歪门邪道那种诡异莫测,不知哪家奇才。他常年行走铜山关,什么招数没见过,如今交手几招,竟都不能招架。
“点子太硬,咬不动。”他搭着兄弟们伸来的手,用唇语交接。
铁耳朵心神一转,混迹江湖多年颇有心得,十分能屈能伸地讪笑道:“多谢大人手下留情,看大人气度,想必并非殷怜香那狗贼的手下,多有得罪!”
钟照雪淡淡道:“那是自然。贵局急事要紧,请。”
铁耳朵匆匆爬起,又拾起钟照雪的剑殷切递给他。钟照雪接过,长剑秋光寒凉,泛过眼皮,霎时翻起刃面往他完好的左脸一抽,抽得铁耳朵踉跄几步,捂着脸不可置信。
钟照雪顺手收剑,告诫他:“下次别扯女人头发。”
铁耳朵:“……”
金算子和吊兰:“……”
酒肆内其余人:“……”
殷怜香指尖正夹着片被撕碎的纱,堪堪半掩住下半张脸,刀子淬的光敛尽眼底,此时浓睫倒还蝶翼似地曳动两下,温声细语地装:“喔€€€€人家一点也不在意的啦。”
四人重新坐下,掌柜招呼伙计替他们收拾,又盘点了一下打砸的费用,这是铜山关的规矩,只要依数目给,他们便是从来没有来过。
起先想动手的众人见过他们一行的身手,收敛了劫掠的心思。
在酒肆用过饭,这里显眼不宜久留,他们出门骑马离开,去往镇中。
金算子和吊兰落了几步,钟照雪独自策马在前,风沙飞卷,包裹在布中的剑鞘露出银白一角,像一抹雪色,飘落在茫茫黄土。
他自逼退铁耳朵一行人后,就一语不发,直至出来也没再说什么。殷怜香揣测着他的想法,坠在他往后一步,钟照雪行路渐缓,马打着喷嚏,晃了晃头听话地不走了。
殷怜香刚要开口,一道似月似雪的剑光掠起,割断了他的言语,停留在他的面前,挑起一角白纱。吊兰和金算子面色一变,就要跃身,殷怜香抬手,止住他们动作。
钟照雪的面容蒙在面巾和斗笠下,抬头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黑得深邃,与从前一样的怀疑和审视,总是和殷怜香一触即发的锋锐。
但风沙愈大,吹得神态模糊,两人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又糅杂了其他的暗流。
“殷怜香,你在算计什么?”
没有城府的人做不成邪教的头目,耽于情爱的人也不可能活成妖女,就如同在豢养恶鬼的劣土里,难以生长出东州的春桃。
殷怜香的唇上扬着,很多人知道,他艳丽的皮囊藏着毒汁。
“你与沈骊兰兵分两路,混淆江湖视线。”
“不错。”
“你没有得到秘籍,不知秘籍真假,却还是选择劫杀那一趟镖。铜山关乃南州必经之路,他们绝对会在此设伏,这一挑衅,还可以让明面的沈骊兰掩护我们的行踪。”
“不错。”
“那日在韦庄,你知道会有人要毒害韦庄主,所以你故意留下自己和我交谈过的痕迹,将我一并扯上关系,是想利用我的身份搅浑水,因为掣云门也与这事情有关。 ”
“不错。”
“你如何笃定被盗的是真是假?”
殷怜香轻蔑而神秘地一笑:“因为秘籍根本没有被任何人取走。”
笑色还没淡去,他忽闪出一瞬难以辨明的神色,又冷冷道:“……反正你也不会相信。”
他策着马更近几步,剑锋几乎快抵上他的喉咙,钟照雪的手依旧很稳,无法被任何风波影响,就像他的人一样只秉持自己的原则与规矩。但在殷怜香靠近一刻,他的剑刃微不可察的倾斜了,凌寒的剑在避开一朵花,怜取一朵花。
香风阴柔,殷怜香的眼睛看着他,俯下面,用面颊去贴那把名冠江湖的长剑,像依偎自己的情人。朱唇开合,吐露蛊惑一样的言语:“我一直在利用你,那你要不要杀了我?”
钟照雪被叫做孤雪剑,既不是因为无情,也不是因为冷漠,而是因为他从不融于人世的规章,江湖之事如一场夜雨,每一滴雨都纷乱地碰撞,善与恶,对与错,时刻在不停地颠换改变。
他并不会可怜一个身世凄苦的坏人,也不会原谅一个一时犯错的好人。他自持自己的步伐,无需他人附庸的认同。
师父风铖曾说过他自负,也说他清明,而太清明的人通常只有两个下场。
彼时他们正在午后的庭院中对弈,石桌上飘落着莹白的落花,风铖微微垂着头,花白的发就潦草地束拢在脑后,他眯着眼看钟照雪,黑子在棋盘上一推,局势初成,围杀从容不迫行走的白子。
他意味深长道:要么活得很久,要么死得很惨。
钟照雪鄙夷:师父,你又偷偷悔棋。
每一步都走得那么果断,不免太没乐趣啦!棋局如人生,虽然下了,可也还有可以后悔的余地呀……风铖狡辩着,又猛地撑起身子,瞪眼看钟照雪的白子如预料他悔棋,将黑子拉入陷阱之中。
留着殷怜香会惹来很多麻烦,他的心思深沉莫测,城府难窥,是个甜蜜的隐患,醉饮时淋漓,转醒时无情。
钟照雪厌倦勾心斗角的纠缠,杀了殷怜香,结束这场可笑的逃亡,他该回去了。
剑光一动,泛在眼皮上,粼粼若东州的湖水。
可剑回到鞘中,没留下半道伤痕。
殷怜香的面颊仿佛还有那剑身滑过时冰冷的触觉,如雪落,他笑起来,比方才每一刻都真心实意的欢愉。有了娇纵的底气,殷怜香高傲地笃定:“钟照雪,你舍不得杀我。”
钟照雪凝视他的眼睛,片刻,也很淡地笑了。
师父说得没错,钟照雪太自负,从来落子无悔。他今日不杀殷怜香,日后亦不会悔棋,兰因絮果,他未曾惧怕。
第二十八章 内人
再行十里,便到了铜山关的城镇之中。这里往来商旅众多,主要以番人贸易为主,过关的旅客则能在这处寻得歇脚处。
也因为鱼龙混杂,容易避人耳目。
当他们进入时,几乎没有什么人关注到几个江湖客,或亡命或寻仇,或长居或过客,他们漠不关心,除非有利可图。
铜山关的城镇已经贴满了通缉令,官府的,江湖门派的,各异的面孔被张贴在街道,赏金明码标价地横陈,将这些人的性命划分为一盘盘金银,吸引豺狼犬鹰。此地善于黑吃黑,不乏有捉人领赏的散客,窝藏要犯的乔装者,左右运气最差一刀让人攮死,也算是命数至此了。
一人背着书箧,牵着瘦马,停在两张还算新的通缉令前。只见两张人像贴在一处,女的画得千娇百媚,男的画得魁梧冷漠,下书:虚花宗宗主殷怜香、掣云门孤雪剑钟照雪,毒杀东州韦庄庄主,现潜逃无踪。如有消息上奉,赏二十两;如能缉拿,特赏金一千两。造假虚妄者, 必严惩不贷。
末尾还衔了一排以韦庄和金霜门为首的江湖门派,联合缉拿。
这人咋舌:“娘嘞,一千两金子,我八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这两人可真值钱。这谁画的?从村夫俏寡妇的情色画本里描的吧……不过仔细一品,殷怜香还挺像的……”
他晃了晃头,边念叨,边抬手把通缉令撕了下来,卷成一卷塞进自己身后的书箧里。正要思量下一步该去哪儿,眼前忽然打下一片阴影,他抬头看去,就被一个横飞来的人猛地一撞。
这飞来横祸太突然,兼之此人浑身武家精肉,瘦书生也被带着摔出去十尺,直滚了两圈。
但见一处老旧的客栈坐落在拥挤的店铺中间,幌子上写着奇丑四字“莫来客栈”,几根灰柱裂纹遍布。门前站着几个人,将人打飞的是个高挑青年,倒看不出面容,身后还躲着三个人,如被庇护的三只家猫。
他们周围躺滚了数位练家子,身上穿着褐衣黄裤,都是走镖的打扮。
这位侠士出手显然不太客气,打砸得满地狼藉,旁边面条铺的人都只得端碗蹲在街沿吃。
通缉令上的一千金就明晃晃地站在那里,尚没有人看出来,众人觑了一眼,要么看戏,要么继续行路,没有人上前去拦架。
钟照雪口鼻蒙在面巾里,声音也与往常不相似,冷冷道:“成风镖局再这样纠缠不清,莫怪在下出手伤人了。”
领头的倒还站着,生得一对浓眉,颇有正气豪阔之相。见钟照雪软硬不吃,他思量武功差距,恐怕也只是落得铁耳朵一个下场。
他当即转为抱拳一笑:“这位侠士,并非成风镖局有意为难,不知侠士是否听闻近来江湖风波?我们被虚花宗的人劫镖结仇,又见你们一行形似孤雪剑和虚花宗妖女,这才尾随而来。阁下若是问心无愧,何不展露面目,也不必我们强请你一趟。”
“你算什么东西?要请,让你们镖局的头儿来请。”钟照雪开口便是轻慢语调,从怀中抛出玉牌,“你且看看我是打哪里来的。”
玉牌在空中飞向男人,男人伸手接住,翻面一看,傅家家徽铭刻青玉之上。东州傅家素有名望,家主善于揽才,又有仁心,门下有许多报恩归附之人。
此人做派锋芒毕露,出口张狂,似也不惧被他们一路跟随,和孤雪剑一贯的行径不太相同。若是潜逃之人,绝不该这般坦然显眼。
何况傅家小公子虽同孤雪剑交好,但他父亲明江湖事理,将小公子关在家中,愿意鼎力相助金霜门缉拿钟照雪。
几番心思转过,男人看了一眼钟照雪身后的女人,又道:“原来是同路之人,险些伤了和气。不知这位又是?”
钟照雪声音有所不耐:“……内人随我出入。”
他将殷怜香揽来,抬指掀起帷帽,便见得一个年轻明丽的女人转过面来,眉心生着一颗红痣,倒添了几分峨眉玉女的凌然。只是她看来性格十分刁蛮辛辣,半分不惧人,倚在钟照雪的怀中,用一双俏眼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
看毕,她将纱捉来遮下,顺势贴到身边人颈间,家猫似地蹭,朱唇艳红,和钟照雪嬉笑耳语:“郎君,他们生得磕碜,好伤人家眼睛。”
不知有意无意,总之声音恰好让几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男人青筋一跳,与铁耳朵的神情如出一辙,待身边的兄弟都爬起聚回,他颇感晦气地随意作礼,将玉牌丢还。如今不必招惹是非,一行人来去如风,又骑上马奔回去汇报了。
边远城镇的条件不好,这处客栈的破旧程度,大概抵得上东州最差的房子,大堂酒味萦绕,多是各色人马。
金算子附到殷怜香耳边:“一路行来,来了不少人,北州逾天阁,中州莫如是,成风镖局,云海楼……东州金霜门倒还不在。”
殷怜香在帷帽下刮了一眼堂内诸人,在心中冷笑:这些人如闻着味的狗,只怕一本醉生六经撕成百张还不够他们分。
若不是临行前钟照雪借了傅玉涟的玉牌,恐怕还没那么好糊弄成风镖局的人。越危险处越安全,他们不如兵行险招,直接深入龙潭虎穴。
钟照雪身为掣云门大弟子,对这些人更熟视无睹,交付房钱后,跟着伙计走去他们的房屋里。
甫一走进,殷怜香已经抬袖掩着口鼻,十足嫌恶地翻了个白眼。这破客栈里头更是别有洞天,桌上散乱着上个房客的花生壳,墙糊得一块灰一块黑,用具老旧简朴、不大干净,甚至还有斑斑血迹泼在墙上。
边远地方都是黑店,兼之江湖事乱,老板坐地起价,这个破地方已经是价格足以让人望而却步。
他抱怨:“住这地方,跟露宿街头有什么区别?”
“忍一下吧。”钟照雪想奚落这位大小姐,然而还是叫小二上来将桌子擦净,从包袱抖出新布铺陈。房内只有一张木床,他仍保持着从一开始的自觉,将床让给殷怜香睡。
殷怜香勾着垂在身前的发缕,倚在窗边,欣然而理所当然地偷懒,看着钟照雪替他更换干净。他因今日之事心情轻快,对于钟照雪也顺眼许多,他评定,除却说话容易令人气急败坏之外,钟照雪算得上贤惠。
他全然忘了这个词原本是自己在数日前想要打造的形象,精心要挽回自己骄横恶毒的行径,然而,这决心第一日就在钟照雪困惑的眼神里化为灰烬。
钟照雪折过身,毫无意外看到殷怜香诡计横生的双眼,黑发在他指间盘绕如黑蛇,大小姐矜持地轻声邀请:“这地方太破,我最讨厌脏了衣服……免说我待你太差,准许你同我一起睡。”
钟照雪没说话,也没拒绝,只向他走过来,殷怜香一怔,没体会好他开窍,便与他的眉目撞得很近,两人相贴,是个亲昵的姿势。
钟照雪伸手,殷怜香颊上发红,呼吸一屏,便见钟照雪将窗户推开一道细缝,往街道上看,锐利的目光格外清明,好似没有半分旖旎。
他仔细地观察过那些人的形貌,目光一收,才落到殷怜香的面上:“……你方才说什么?”
殷怜香一捧春心东流,恼羞成怒,抬脚踢他:“一起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