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春 第16章

夜,韦家庄。

无风无星,韦家庄内挂着几盏灯笼,人声清寂。韦菀正挽着从北州来见她的姑姑,两人感韦庄如今遭逢这种不幸,倾诉了许多过往。

韦菀清泪已经在父亲丧事上流尽,家中亲友只有姑姑和她最亲近,谈到不觉夜深。她同姑姑走去厢房,安置她去睡下。

姑姑搭着她的手背宽慰:“此事既如此,且一步算一步。小菀,你当知道,姻缘婚嫁只依你喜欢的,不要为了韦庄舍弃了自己的幸福……有时候,活得懂事也并非好事。”

韦璋仅一位女儿,母亲早逝,女儿便是他的掌上明珠,曾许诺给她最好的一切,普天之下韦菀所想要的,韦璋不惜人力和金钱。这一本醉生六道,是他拿出最令人趋之若鹜的珍宝,可惜,也因此死在这一本书上。

韦菀面容暧暧不明,眼睫下垂,只是应:“父亲家业,我不会令其就此颓败。姑姑,早些睡吧。”

她招来身后跟着的两位贴身侍女:“你们侍奉姑姑就寝,有什么需要的都细心着些。”

姑姑静静立在那里看她,她心知,韦菀虽似菟丝花柔弱,却自有自己的韧性,他人很难去改变她的决心。她站了良久,最后叹了一息,转身入内。

安顿好姑姑,韦菀提灯折身回去。自韦璋死后,庄内的人来往由多变少,大抵都去追逐醉生六道的下落,若能得此秘籍,还可借此求娶韦家小姐,名利双收莫不如此。

她的幸福,似乎也只是镜花水月的一刻涟漪。

月华下彻,庄中铁线莲生得繁茂馥郁,从檐瓦倾泼而出,灰暗的墙,冷红的柱,韦菀穿行过回廊,走在这座渺茫的家,心中云影深深。

她一步要比一步更稳当。

脚步停了,韦菀驻留在池边,看向几尾游鱼从荷的茎骨旁游动,摇曳出清影。见有人影停留,被豢养得熟稔的它们纷纷围来,浮出水面翕动着鱼吻。

韦菀的掌心中没有可以喂养的饲料,它们仍在不知疲倦与知觉地簇拥争夺。

她望着水面,未曾察觉一股带着内力的推力从背后传来,轻巧残忍而悄无声息。韦菀只感足下一轻,而后耳边风声掠过,冰冷的水瞬间浸透全身,如一层层足以窒息的软帛纠缠。

她如一只失足的燕子倏忽跌入水中。

游鱼惊动四散,不会凫水的韦菀被死亡摄住,她惊叫一声,仓皇挣扎起来,但只是更快地下沉。可在深夜中谁能听到她的求救,侍女也不在身边,许多人都睡下了,谁也救不了她。

口鼻中涌堵的水令她无法呼吸,好像有一只水鬼捉住她的脚腕,要将她拖入深处,也令她有临死前的恐惧。

韦菀溺过一次水,那时七岁的她坐在舟上,与父亲和许多人同游在初夏的平光湖。她伏在舟沿,想去采摘清甜的莲子,母亲所煮的莲子汤,是她夏日最喜爱的水饮。

她探得太出去了,抓住了莲蓬,舟却恰好加快泊开,她不愿意放手,也因此滑出舟外,小孩的身体轻盈,不经意便落入了水中。

水是最温柔的,也是最残忍的,足以轻易吞没所有事物,秘密也会跟诸多沙石沉到水底,不见天日。她年岁小,还不懂得死的悲哀,只看到水光潋滟,日轮隔着水波,被悠然模糊地揉碎,许多荷花的根茎缠绕着,她恍然,这只是一场需要用力回忆的旧梦。

随着她的无声下沉,而后一阵水花泛动的声音响起,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她迟钝地想起一双沉静的眼睛,是眉眼尚且很年少的钟照雪如鱼一般跃入,衣摆在水中如白云逸散,他浮游近来,伸手捉住了韦菀。

手心在水底是温热的,揽抱着她上游的怀抱也是,属于人间的温度令韦菀如梦初醒,她抓紧了稻草,被带离了死亡。两人霍然露出水面,重获生命的一刻,她大口地呼吸,畅快地哭泣。

回忆掠过,韦菀已快要溺亡地无力下落,忽有一道模糊的人影向她靠近,在夜色的深池里难以分明。是鬼,还是人?又或是……

……还不能死。

求生的意识鼓动着她,叠叠回现的旧忆让她升起希望,韦菀倏忽挣动,极力地想拨开水向那道影子而去。水让她的眼睛涨痛,韦菀却不敢松懈半分的精神,在死亡前,她有了莫大的勇气。

拉住我。韦菀在心里说,对着某个人。

刹那,她被紧紧捉住了手腕。

第三十一章 笑声碧火巢中起(上)

马蹄笃笃而行,在夜里沉闷地响起,风沙之中多了衣衫拂动的声息,如大漠上生长出一片树林,枝叶迷乱地€€€€。呼啸的声音微暗下去,伫立着的铜山关还是十年如一日古朴,但今夜的风却能闻到花卉的香气。

怪异、迷离、馥郁,在这荒芜的地界,很少有花木能够养育茂盛,此时却如生出十里盛放的艳花,自一列夜行人的衣风里散开。

他们披着斗篷蓑衣,似乌鸦般栖落在乐泉酒肆前,马匹齐整地伫立,竟如同训练有素的军队,有种古怪严明的纪律。

被微风吹动的门帘翻出一角,露出里头昏暗的烛光。

一双手掀开,光亮照在来人的脸上,高挑的影子投入,幽暖的烛火摇曳,映出颜色微红的唇。

此时是午夜丑时,但今夜仍有很多人没有睡觉,酒肆之中伏卧醉酒的老者、风尘仆仆的青年、交盏细语的少年,穿道袍的、蹬草鞋的、配玉带的,阔刀、长剑、鞭子、揣在身上见不到的。

一行人在门口驻足,并没有再进来一步,唯有高个子的女人从容走进,随意地寻了一个空座坐下,撩袍屈起腿,蹬在椅子上。她招来伙计:“给我们二十碗酒。”

坐在柜台后的蓄须长者放下算盘,拱袖一笑:“客官请坐会,今夜人多,已遣了伙计去酒窖里搬。”

“既然如此,这一壶就当做我请娘子的吧。”忽有人声接过掌柜的话,抄起座上一坛红泥盖的酒向她抛去。

他话音刚落,酒已至面前,寻常人躲闪不及必被砸个头破血流,可女人看也不看,抬手轻拍,那酒坛登时碎个四分五裂。她捉过碗随意一舀,酒水泼淋地面,她握着的那一碗却稳如泰山,碗中酒水恰满边缘,不漏一滴,涟漪平静。

她淡淡道:“多的不要,只取一瓢。”

“娘子胆气不凡,可惜不知道铜山关的酒如此之烈,你可饮得尽么?”同抛酒人坐在一桌的书生打着扇,向她笑言。他额带上的兰草纹在烛光下流动如水,十指骨节突出,浮出的脉络俱是深紫色,已有人认出他是关内最擅用判官笔的点墨生。

女人冷笑一声,抬手饮酒入肚,这醉倒万千豪侠的烈酒,对她就如同一碗白水般,没能从她面上看出半分变化。

但见她随意地扯下兜帽,露出一张五官俊美的面孔,一捧长发尽数扎拢成马尾,散漫垂下的几缕鬓发编成细辫。这副俊似男子的容貌却添了丑陋裂痕,从耳朵到右颊横了一道疤,眼珠锐亮至极。

只这一刻,座中已有数人握住身上兵器。

那日和钟照雪交谈的成风镖局分把头正在其中,率先怒道:“沈骊兰,果然是你!”

沈骊兰露齿一笑:“姑奶奶的名号这么响,知道了还不赶紧滚蛋?”

分把头周兆其貌不扬,唯有腰间一把红头刀最为著名,随他出入江湖多年,鲜有人能从他的手中劫镖。

他为成风分把头,在中州一带颇有名气,过道者都会卖他面子,此次成风镖局一列镖队皆惨死沈骊兰的手下,折了不少兄弟朋友,他自请而来,不为醉生六道,只为沈骊兰一条命。

沈骊兰言辞轻慢,更令周兆震怒,切齿森寒:“此处却不是你们虚花宗逍遥妄为的南州。”

“我们虚花宗干了就干了,还用得着挑地方?”

他横眉握刀,那把红头刀从鞘中拔出,刀是普通的刀,铁是普通的铁,不过一把街上铁铺里随处可见的刀,甚至还有一点豁口,但当这刀出鞘之刻,却以大开大合之势横压而来。

刀风逼近,沈骊兰一侧身,那刀劈入臂边的桌椅,直切而下,裂成两半。沈骊兰手上无锋,赤手空拳难挡,却也不跟他缠斗, 抬掌打肩,按着桌椅腾身飞踢。

周兆抬臂借力后退,背后倏忽一凉,却是被踢往门口的方向,帘子猛地翻动,周兆的身影没在门外。

厚重脏污的土布帘子垂下,门外传来了几声兵刃交接的声音。

习武之人耳力过人,酒肆中没有人动,也没有出去相助,周兆代表着成风镖局,那是与他们无关的利益,他们不必要去出手。他们只是都静静地坐着,用耳朵去听那交手的情况。

五息过后,门外寂静下来了,只有风声。

门帘闪进一件事物,在地上滚了几圈。平切的弧度极为干脆利落,周兆的头颅睁着眼,微张着口,正停留在一个愕然的神情上,面色已经青灰僵冷。

与点墨生同桌、抛酒给沈骊兰的男人只看了一眼,低吟:“似梦似醒虚花境,无因无果也无命。”

此语一出,足以令人悚然。

酒肆内诸人闻之变色,虚花宗素来门人功法邪肆,绝非正道修行,他们擅长各种阴邪的偏门武功,最令江湖闻风丧胆的,还是虚花宗的阵法“虚花境”。

虚花境以六人以上可聚,各居方位,不用如何指挥与繁复排列,看似随意,实则敌手一入此阵,只有九死一生的余地。

但此阵极为考验应变能力,若非好手,只会被轻易撕破。凭周兆功力,仅仅五息便被斩首,恐怕今日门外之人,无不是虚花宗的高手……

棘手,已有人悄悄掩面装醉。

点墨生转着手中的酒盏,不为虚花境所动容,狭长眼睛往沈骊兰看去,慢条斯理责怪:“沈姑娘,你二十个人打周兆一个,岂不是太欺负人了么?”

他的厚脸皮程度让沈骊兰颇为鄙夷,踢倒散架的桌子坐下:“放你爹的狗屁,你们几十号人在这里蹲点就不丢人现眼了?”

被问候亲爹,点墨生的涵养也没有因而波动:“沈姑娘不遮不掩,若不是唱空城计,便是有后手与把握。我猜€€€€莫非殷宗主也在这附近?”

“行,我们宗主素来喜欢腰窄腿长脸蛋俊俏的,用来练功正为上乘。”沈骊兰斜睨了一眼,“有胆量就自己出去看看€€€€掌柜,酒到底好了没?”

掌柜揣着袖子正从账本移开视线,见到地上的头颅也面不改色,穷山恶水出刁民,他早见惯了这等事。还没等掌柜张口应声,便又一次被人扬声打断:“听闻紫袍银箭女神机一诺千金,喜爱豪赌,不知可敢与我赌上一场?”

第三十二章 笑声碧火巢中起(中)

众人看去,说话者正坐在一处不显眼的角落,头戴斗笠,腰佩素剑,看不见相貌。他身侧还坐着个衣着上有许多补丁的年轻人,同是书生打扮,点墨生端的是风度翩翩,这人却是衣冠简朴的落魄秀才样。

沈骊兰目光不变,捡着盘中花生,在牙齿间咬碎的声音就像咬碎骨头,她笑道:“赌什么不妨说来听听,不过€€€€我一向只要命,不要钱。”

剑客道:“此言正合我意。你我只赌十息,只要我们这些人中有一人能独身在门外的虚花境里挺过十息,你就必须在门内独自待上十息,算不算公平?”

十息,高手过招转瞬即逝,十息已经足以让一个人陷入生死之境。沈骊兰乃天底下最出色的神射手,弓箭百发百中,能贯透粗木,但她的其余武功,却不一定比得上座中的高手。只要她在门内十息,杀她就有数千种法子。

可也没有谁能轻易担保,自己能从虚花境里走过十息。

这是一场豪赌,赌的只有命。

沈骊兰目光如电,乍然和斗笠下的一双眼睛撞上,她看不见那双眼睛,却知道那是一双不可轻视的眼睛,两人眼风摩擦,撞出锋芒火光。片刻,她终于微微正身,拔出腰间匕首,在掌心划出一痕,霍然扎入桌面,血顺着刃边缓缓滑下。

“好,有意思。既然如此,你们谁愿意来赌?”

此言一出,逾天阁已有人自负武学,按耐不住心性,闪身跃出门外。

可惜这次只不过三息,便又滚进来一个头颅。

酒已经搬上来了,几坛上好花雕堆叠而起,酒香醺然四溢,盖过了酒肆内弥漫的血腥味,伙计在桌上摆开了二十个碗。

见众人脸色犹疑,沈骊兰还在火上浇油:“看来诸位也不过尔尔,还是掂量掂量本事,别再浪费自己的性命了。”

目光又一转:“那个跟我赌的,你不来试试么?”

被点到的剑客微微侧脸,不可置否。

剑客是钟照雪,书生自然就是古宜歌了。

“沈骊兰,你们虚花宗与掣云门大弟子有所纠葛,如今殷怜香和他携醉生六道不知所踪,掣云门因此蒙羞,令江湖群雄猜忌……”钟照雪不紧不慢,念得有鼻子有眼,全袭了风铖往日觉得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在外说话招人恨,特别让三师妹给他编纂了一本门面语录,凡是什么时候出风头了、该来事了,就按着那套话术念。

钟照雪平时爱看不看、阳奉阴违,关键时候,竟还是师父有远见。

见道理讲得差不多了,钟照雪向众人抱拳:“我乃傅家门客,此次与掣云门二弟子古宜歌同来,正是为表掣云门决心,定要追回醉生六道。掣云门系江湖门面,古少侠更是英雄出年少,绝不容你们邪道在江湖为所欲为!”

钟照雪这一席话说得面不改色、掷地有声,言罢暗里运掌一拍,坐在他身边看戏的古宜歌便猛然受力前倾,摁桌而起。

这一站,犹如鹤立鸡群的卓然,酒肆内众人目光灼灼,尽数落到了古宜歌的身上。

古宜歌常年在掣云门混日子,又不好修行剑术,在江湖上虽有名气,但也不多,被如此多的黑白灰三道高手用这般炙热的目光注视,还是头一次。

他在心里痛骂大师兄。

铺垫太长,他光顾着惊叹大师兄竟能说出这番道貌岸然的话,一定是和殷怜香混多了。没防冷不丁被扣上了掣云门的名号,古宜歌又丢不起师父的脸,只得清嗓两下,扬声配合:“不错!沈骊兰,你们将我师兄带走,至今下落不明,作为掣云门二弟子,我绝不容你猖狂!”

沈骊兰被钟照雪说得牙酸,看了一眼根本不认识的古宜歌,只感比瘦猴子好不了多少,做小白脸都够呛。

她怀疑钟照雪和他这师弟有仇。

沈骊兰摆摆手:“废那么多话,去吧去吧。”

古宜歌持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抬脚一碾钟照雪的靴面,昂首颇有一去不复返的慷慨,当真掀帘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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