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等。
一息。
风扯动长帘翻卷,门外一瞬寂静,而后交戈的声音忽如骤雨袭来,细密得声色急促;又像是有人的手指拂过卷珠玉帘,响起琳琅叮当。
五息。
有血的气味飘进,是令人胆颤的铁锈味,被属于虚花宗门人缥缈如纱的熏香过包裹。许多人就死在这片刻如红尘软乡的幻境之中。
虚花宗深谙人的欲望,因为他们从不畏惧欲望。人有七情六欲,藏得再深,也绝非是铜墙铁壁的坚冰。
八息。
雨只是阵雨,玉帘也已经被拨尽,血腥愈浓,却只有风声鼓动。酒肆内的人静静地,眉目却都凝起来了,他们再听不到任何人的呼吸,与交手时的动静。
有人叹息了,轻忽而遗憾地,正道剑门的两位弟子都折在虚花宗之中,仿佛必然的孽果。
帘被翻开了,人们等着滚进一颗年轻的头颅。
“……十息!”
一声轻喝,疾如飞光的利刃突然刺破门帘,直逼上沈骊兰的门面€€€€那是一把薄如蝉翼的飞刀。
沈骊兰瞳孔紧缩,立刻仰身避过,飞刀精确地打在扎在桌面上的那把匕首,碰出铮鸣的响声。
随即酒肆内所有人都动了,如静止的石像活过来,也像诸多魑魅一瞬从幽森的灌木树林里跃出,烛火被吹得疯摇,影子在地面交错。
沈骊兰扯下身上的斗篷,紫色€€衫的袍尾浓墨重彩地扬起,抽出斜挂在背后的银箭。
她天生臂力惊人,善使巨弓,所用银箭也犹如一把短枪,箭头雪亮尖锐。
斗篷卷住一众兵器,沈骊兰横箭规避,在险象环生的酒肆中急急避行。
古宜歌已从帘外进来,身上本便破旧的长衫已经四零八落地挂在身上,连束发的木簪都断了半截。他步伐颇为虚浮,比起习武人的下盘差得远,但他在虚花境中待了十息,浑身上下却连一道伤口都没有。
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脱身。
不过,现在也没有人来得及关注他。
眼见点墨生的判官笔从沈骊兰后心逼去,古宜歌甩袖发镖而去,嘴上义正辞严地大喝:“沈骊兰,还不束手就擒?”
沈骊兰翻身挂上屋梁,那镖便直取点墨生眉心,对方只好收笔急避,没能伤及沈骊兰。
酒肆中混战之乱,令人眼花缭乱,酒肆里的伙计都躲起来了,酒坛开着,酒气逸散,空碗早被人打翻一地。
只可惜纵然有他在见缝插针,沈骊兰依旧一人难敌数人,酒肆内格局狭窄,是弓手施展不开的地界,不过顽抗半刻,她已心知十息难熬,当即就要耍赖吹哨呼人。
没等她抬指衔在唇齿,暗里一刀就极为刁钻地飞来,登时刺过沈骊兰右臂,血流涌泼。离得近的高大男人一把擒住她的肩膀,哐当将半身摁在了桌上。
有人冷声道:“只留她性命,直接将她手脚废掉!”
眼见一掌就要拍向沈骊兰,古宜歌心思急转,屈指捻着一枚小钉,掌风未下,压着沈骊兰的男人却倏忽浑身一震,吐出一口血来。
这一口血赤中带黑,细看竟有虫卵在蠕动,与此同时,如具有传染性一般,酒肆内大多数人竟也扼喉痛呼,纷纷发作。
毒!
变故转瞬即来,有人立刻运功逼毒,可这毒霸道异常,丹田运转反而深入心脉,当即就有几人呕血倒下,已是不知生死。
空气凝滞了,诸人面孔褪去了颜色,浮动着死的惨白。
沈骊兰趁势持箭护在身前,但也不敢再动,因为丹田刺痛,无不昭示她也中了毒。
此时,一直游离事态之外的酒肆掌柜合上了账本。他捋着须,弧度下垂的眼睛一笑便眯起,显得格外亲和:“诸位在江湖都是不凡人物,何必因此伤了和气?还请坐下来好好相谈。否则,此毒越动便越快毒发,背上太多人命的话,我这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
第三十三章 笑声碧火巢中起(下)
与点墨生同桌的男人,自酒肆内开打起来便未曾动弹,此时众人与那掌柜僵持之际,他忽然翻掌摔碎了碗盏,破裂之声响起,伴随一声冷笑:“千蛊主想要杀一个人,就算鬼神也不能察觉。这酒中的毒,早已深入胸腹了!”
乐泉掌柜€€€€或者说千蛊主,闻声只不过谦和一笑,照旧闲适地将双手揣在袖中,徐徐踱步而出。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但却没有丝毫的功力,任谁来看,都只能看出这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
他素来在江湖颇有名声,传闻他杀人于无形之间,身怀千蛊奇毒,不少高手正是折在他的手下。
他看向摔碗的男人,温声细语道:“阁下不愧为中州第一刀,只是听闻你向来不屑与江湖黑白为伍,连千金也难以请动,怎么今日也对这醉生六道起了兴趣?”
古宜歌暗自低语:“原来他就是扬名二十余载的余一笑。”
被叫破身份的余一笑仍稳坐于位,淡淡道:“我从不欠人东西,早年曾欠过宋振的人情,如今到还他的时候。”
他身侧的点墨生却没他那么从容,纤长的眼尾一抽:“既然你早就知道有毒,还喝这么多?也不同我说?”
“好酒不饮,岂不是太过浪费?”
余一笑懒洋洋地倚坐着,不紧不慢,不受挟制。
千蛊主和余一笑对视片刻,只是转头面向沈骊兰。
“既如此,沈姑娘还请早些将殷宗主去处说来,也少受些毒发之苦,若你肯相告,还能留得一命。”千蛊主柔柔叹出一息,“这里有很多人都心急,我不喜欢争抢来的东西,也太惜命,不如拿来人人分一碗羹,这是最好;若虚花宗想独吞,那就别怪能者夺之,冒犯姑娘。”
沈骊兰听完这番绵里藏针的话语,银牙上下一切,竟还能长笑一声,抬掌拍在桌面,安放着的碗顷刻四分五裂。她骤然抬头,冷冷盯着千蛊主那张虚伪的脸。
随后,她缓缓地坐直身体,护腕下露出的一截手腕已经爬上毒素侵蚀的痕迹,僵紫如尸斑点点:“人人分一碗羹,千蛊主可真是好肚量!可惜,只要我说出来,你必然将我们杀了,以绝后患。”
千蛊主面色不变:“如此多好手在这里,就算是我,也不敢说全身而退。”
“分又如何分呢?”点墨生摇了摇扇子,如在书堂中谈经论道,“有的人要钱,有的要书,还有的人是为名。怎么分,都不太够分吧?依我看,你将解药交出来,我们将沈骊兰关押起来,或悬吊门前,共同看守,不怕殷怜香不来救他的心腹。否则,恐怕你刚踏出去,就要被人碎尸万段。”
“阁下是在威胁我?”
“未尝不可。”
千蛊主笑起来:“杀了我一位小卒,又有何用呢?黄泉路若有诸位相伴,也不会太寂寞吧。”
无论如何名盛江湖的英雄,总是抵不过小人歹毒。这是千蛊主最明白的道理,也是他活到今天的道,他自恃他的毒除了他无人可解,这些人不敢要挟他的性命。
余一笑问:“我只有一疑,你是如何悄无声息将毒下在所有人身上?”
千蛊主不吝分享他巧妙的毒计,谦逊道:“哈哈,雕虫小技而已。引在酒中,毒在新运上来的酒里,酒香是最为馥郁飘然的香气,谁也不会拒绝这种味道。”
余一笑喟叹,不在言语。
谈至此,千蛊主已经成了酒肆中最大的赢家。他走向沈骊兰,然而他的脚步刚刚抬起,忽然如变成一截枯木,整个人都古怪地僵硬了一瞬。
€€€€因为一根针已然贯穿他的喉咙。
那针太细,刺入喉咙连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千蛊主还没能察觉,于是他又走了两步,才跪了下去。
生与死就隔着这样薄的距离。
千蛊主的喉口发出残破的声音:“你……你……”
他渐渐表情显露出一种恐怖的神态,无法想象那毒针是从何而来,又是如何在一击之下将自己杀死,他的表情最后定格在那瞬间,彻底断了气。
千蛊主太自负了,自负于他无人能避的毒术,忘了这世界最狂妄最随心所欲的人是如何活的,他们每每最厌恶被人威胁,连生死也一样。
酒肆之外,屋瓦上传来€€€€的踩踏声,甚至于让酒肆内的桌椅微微地震动,似乎,有很多人正从屋顶上走过。
而后由内功传来的声音,带着甜蜜的笑意,从外向里头荡开:“既然是小卒,自然也死不足惜,我要你的命,你愿不愿意给?”
但死人已经无法再说话了。
殷怜香出现了。
门帘一翻,骤然飞进一条红帛,卷着玉瓶投掷到沈骊兰怀中。沈骊兰问也不问,直接倒入口中,不过三息,她浑身紫色毒素就如触及天敌,尽数从身上褪去。
恢复了功力,沈骊兰重新站起,点上右臂上几处穴位,止住伤口流出的血:“宗主再不来,我可就交代在这了。”
殷怜香:“哼,这些废物……如今等来虚花宗援手,不必再和这些将死之人纠缠了。”
此语一出,肆内气氛越发凝重,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考量与算计,转瞬即变的局势反让他们成了瓮中之鳖。
他们本在此守株待兔,却被半路杀出的千蛊主下了毒,如今千蛊主已死,他们毒发难解,虚花宗黄雀在后,援手已至,恐怕战况太过凶险。
€€€€这一局已是他们一败涂地。
沈骊兰单手提起方才呕血半死的男人,受伤的手臂毫无阻滞,将他摔在桌上,银箭一掠,把他右手钉穿于桌上。
银羽沾染红血,赤然如落梅,虚花宗门人独有的一种香气,在此时更像一种奇花散出的甜腥味,被风吹开,萦绕在温暖的酒气之中。他们心中共同浮起一个幽怖的念头。
似梦似醒虚花境,无因无果也无命。
也许乐泉酒肆早就成了虚花境,也许他们早就在这个必死的局中。
殷怜香的声音在外传来:“走吧。”
风声烈烈,沈骊兰也随之掀帘而出,虚花宗的人马上就要从这处逃离。
在沈骊兰的紫衣刚刚消失在门外那刻,古宜歌忽然动了。他学的多是机巧奇道,内功并不深厚,又未曾饮酒,实则中毒不深,方才只不过随机而变、装模作样,此时向众人抱拳:“诸位,时机难遇,我先行一步。”便撩帘急追而出。
钟照雪趁此变化,立刻按剑随之出去,座间也飞跃起几个人紧随其后。
点墨生见这些不要命的冲出,握着扇子在原地转了几圈,看向余一笑:“追不追?毒怎么办?”
“我只会用刀,不会解毒。”余一笑抬手连点身上数处大穴,功力转动,身上气脉似没有分毫阻塞,“但我通身畅通,好似还能再饮二十斤酒……没见毒素蔓延的迹象。”
点墨生思忖:“我也是。明明与你共饮不少,刚才为捉沈骊兰也不遗余力,怎么……”
他话未说完,忽然突兀地一顿,和余一笑对视之间,一个谜底已经到达心底,不禁相对着大笑起来,宛如遇到了一个怎样离奇的笑话。
余一笑捞起桌上的长刀,未待看清,便如一阵烈风奔出,点墨生落后一步,共同追逐着那些人而去。
与此同时,酒肆中许多人也终于醒悟过来。
“此毒乃碧落断魂,闻欲死,饮欲生,为毒,亦为解!”
第三十四章 拨雪寻春
这一夜尘埃纷乱,铜山关之中兴起数处兵戈相交的声响,从中原带来的血气,正彻夜弥漫在狂啸的沙风中,刀光剑影重重,难以从中辨清所有关节和真相。
飞沙走石,来自南州的香已经远离了,虚花宗如沙漠底下潜藏的一群淬毒蛇蝎,没入荒漠之下,从铜山关的城镇遁走,其后坠着数位紧追不放的高手。
这样混乱的夜,惊扰不了铜山关紧闭的瓦屋土房。猫卧在屋檐,修长的人影在墙上掠过,轻轻走入一扇虚掩的门。
里面只有一座陈旧得久无人气的土屋,窗户正乌黑地紧合,隔绝开所有世俗的争斗。
烛火微微,摇曳在桌前,殷怜香支着脸,百无聊赖地用布擦自己那把横刀,雪亮冷光的刃,在微暖的灯色下潋潋如水,映出一副浓墨重彩的朱颜。
这把横刀跟随殷怜香,沾过许许多多人的血,是一把邪煞的杀器。
钟照雪进来,他只是微抬了眼皮,莹莹的琥珀珠子在钟照雪身上掠过:“都上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