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春 第18章

钟照雪倚靠在门上,侧脸去探外面的痕迹,光影从他的鼻骨劈出一道锋利影子:“中间跳出个千蛊主,好在不足为惧,吊兰化险为夷。吊兰扮你扮得真假莫辨,十成十的像,他们心有疑虑,人心不齐,又借夜色遮掩,被你们虚晃一枪唬住了。只是此行有余一笑这等高手都在,恐怕不过奔出三十里,就看出来虚花宗援手未至,不过是强弩之末。”

他们和沈骊兰此次短促地在酒肆一碰面,本未通过任何书信,全凭一时发挥,只为了搅乱局势。虽然千蛊主出其不意,但吊兰与他本有同师之源,千蛊主太过轻心,又不够狠毒,不敢下绝命之毒惹来他人的后祸,才落得如此下场。

“吊兰从小跟我,替身之术自然炉火纯青,不知能不能连你都骗过去?”殷怜香将刀收鞘,碰出尖锐短吟,扬起唇,睨向钟照雪,“三十里,够了。”

这一眼带着钩子,吊在眼尾,未直说,却无疑是要勾他离近自己几分,钟照雪如今善于察殷怜香言、观殷怜香色,那狐狸精一勾,他的足步便习惯走近。

将斗笠摘下,在案边坐下,他的左臂提起一壶酒,放在了殷怜香面前。

“哄骗别人足矣,骗过我,还需正主。”钟照雪屈指一弹,壶身荡出的响声清亮如珠落,“€€€€从客栈老板那偷来的桃花露,仅此一壶。”

殷怜香眼睛一眨,落在了青瓷壶上,近来喝多了关外的烈酒,已让他乏味,殷怜香喝惯了滋味细腻的酒,他想念南州盛产果类,酿造的美酒各有风味。

“你有时真是……”殷怜香低低地说,言语暧昧未尽,只留下盈盈的笑色。

两盏杯子立在桌上,倒入的澄澈美酒散发出微甜的桃花酒香。门窗仍是紧闭的,他们也依旧在逃亡之途潜藏,只不过换了栖身之处,也换了满怀心思,窗外没有倾盆夜雨,唯有两个人的邀酒,这次钟照雪没有推开递来的酒,殷怜香也没摔掉无辜的杯。

对酌一杯,影成双人,从舌底泛起的甘甜,也有不饮自醉的醺然。

他们在分秒必争的险境里,只有这片刻的喘息和安宁,能够平静地品味美酒。

饮下两杯,钟照雪沉静的面容在烛火下闪曳:“现在只不过鱼龙混杂的散客,五州九派的人马必然很快到来。吊兰和沈骊兰只能拖延一时。”

“金算子的援手只要数夜不停,一定能赶在明日与吊兰他们接头。三十里……再等半个多时辰,他们离远,我们往其他地方去,彻底割离回南州的路线。”

殷怜香说罢,那“割离”一词宛如幽幽抛出墙的枝条,后面的话语却没有出口,染着红寇的手指摩挲着杯沿。

演这一出戏,就是打算金蝉脱壳。

他们也可以分别,原本只是属于殊途的人,何况遇到了古宜歌,钟照雪恰好随他一起回掣云门。

那在后半程的行路中,总容易令他心烦意乱的想法又如柳絮,纷纷落在他的心里,毛绒绒地发痒。

……全怪钟照雪。殷怜香凭直觉认定。

若非他总是对他心慈手软一刻,没有用那把铲奸除恶的名剑割破他的喉咙,还总离他太近,说的话也不尽是该对宿敌说。

摸起来是温暖的,有时候滚烫地快消融,低低的无可奈何的叹息,掩在后襟里的艳痕,垂绕在指间的发,还有背上那如柳叶狭长的疤痕。

不知觉间,如今殷怜香的骄横与要求,已成了恃宠而骄的成果,做肆无忌惮的妖女,扮活色生香的狐狸精,要钟照雪头疼,也要钟照雪在意。

正邪不两立,仍有诸多的分歧横陈他们之间,可剑客的心已经有了情。人有了情,所有不可能也会为之让步。

难道只有妖女变了,剑客却能独善其身么?

“这间屋子有阮。”钟照雪在阁架上看到,那遗弃的中阮正沉在昏暗的角落,古朴而陈旧。他将琴取来,用殷怜香擦剑的布擦干净灰尘,拨动了两声弦音。

殷怜香杯子抵着唇,挑起眉:“不怕招引别人?”

“众人碌碌逐利,谁会停留在琴声之前。”

“真奇怪,你还会弹琴。”

“很生疏,是从前有长辈教过我。”

他放在怀中开始拨动了,确然是很生疏的模样,弹错了几个音,惹得殷怜香发笑,才渐渐从潦倒的韵调里,寻到从前的音律。

那弦音很轻快、很疏狂,是东州名曲,许多人曾经坐在秀林湖光间,弹着剑,拍着舟,无须雕琢得那么精妙,只是酒意足够留得片刻醺然。钟照雪垂眼拨弹,忽有一点灵犀,偏首去看殷怜香,烛火中,他们正好对视,眉目融融。

殷怜香又笑了,屈指叩杯,开始跟着曲律唱。

*湖上朱桥响画轮,*

*溶溶春水浸春云,*

*碧琉璃滑净无尘。*

*当路游丝萦醉客,*

*隔花啼鸟唤行人,*

*日斜归去奈何春……*

琴声里,殷怜香心里被桃花露浇灌出轻快的河流,他很久没这样唱歌,也很久不曾为谁的琴声快乐。勾心斗角,杀人如麻,不知道是他造出名声,还是名声造出了他。

若钟照雪执意要做孤雪剑,就万不该落到他的手中,变成一段多情的剑锋呀……殷怜香想,他本可以不用再畏惧雪不被任何人挽留。

于是这一点酒好像都突然能造出莫大勇敢,他捉着钟照雪的腕,五指变成温柔攀住他的花,倾前的身躯,近得快要触碰呼吸,丢出惊世骇俗的邀请:“钟照雪,我可以告诉你醉生六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要你跟我走。”

曲音停滞,钟照雪抬眼看向他,一点点的惊讶,使得惯常敛着的冷峻眉峰微微松动,好像在想什么,在说出来前又被殷怜香兀自打断:“如果你拒绝,我就打晕你,废掉你的一身武功,污了你所有的名誉,让你再无他处可以去。”

阴狠毒辣的话语,在殷怜香的口中,比给一个吻还要轻易,若和对待别人那种刀刃般的尖刻恶意相比,这近乎算得上温柔款款。

这邪魔外道的论调没惊起钟照雪的半分不虞,他眉眼静静地和殷怜香相对,如一尊冰雪所铸的剑像,瞳色深深,是一潭不为他人生出涟漪的水。

钟照雪的吐息拂在殷怜香的唇前:“轻易废了我的武功,日后你要教我醉生六道么?”

深琥珀色的瞳一缩,好似并成一道尖芒,殷怜香手上的力道忽然重了,要攥入骨肉里那么用力。那四个字是他的逆鳞,让他从幻梦一样的歌乐中惊醒,也让他松懈的内劲全然蓄起,足以暴起拧断钟照雪的喉口,或用出任何人都没见过的杀招。

如春水的气氛凝结成冰。

这瞬息凝成锋刃的杀气敛去,殷怜香松开了手,在钟照雪的手腕上留下淤青的痕迹。他蓦然避开脸,垂下眼去饮一杯酒:“……你知道了。什么时候?”

从齿间吐出的字眼,已带着冷彻的疏离意味。

“吴不刃那晚的第二天。”钟照雪看着他,“经脉逆行之势,不暴毙身亡,也该是终身废骨……传闻醉生六道能够逆转气脉,足以修复经脉、重新练功,看来并非只是传闻。”

一夜春风纵欢,情和欲交融,他还有余心试殷怜香的脉。

殷怜香心中深寒,冷笑:“不错!我确实修习过醉生六道,所以根本不需要从韦家夺走。你早就知道,看我虚与委蛇自作多情看够了么?”

钟照雪道:“不够。”

殷怜香攥紧掌拳,这一刻,他当真起了杀心。最不容易剖出真心的人,最容易被辜负,他想,要将钟照雪废尽根骨、嚼肉饮血,吞净了他,才能报尽他给自己的锥心之痛。

诸多酷刑闪过,殷怜香本心境偏激,易入魔障,几度心绪激烈,艳容已是隐生出邪戾之相。指甲深陷掌心,快流血也不觉,他狠狠扭头瞪去,却见钟照雪清亮的眼定定看他。

可那不是意料之中的任何一种神色。

苍冷嶙峋的剑意收入鞘中,一点春雪初融的笑,则化进冰壶,晕在眼底,如一缕料峭飞烟。

身外皆尘埃,唯有一人在。

“天涯之大,千秋之长,你不是还想让我和你一起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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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妹是一款比较敏感总是容易想很多的大小姐,但是钟哥长嘴且直球

第三十五章 沤珠槿艳

殷怜香认识许多男人,他们有的喜欢他,有的讨厌他,有的是装模作样伪君子,有的是追逐不休痴心人。除去真心假意,他们倒都有一致的目光,即视他非男非女,非人非妖,是他们心魔里化出来的色劫,是江湖畸形的一颗毒石榴,艳红甜腻、如梦似幻,却不可受惑。

他在虚花宗所学的是最恶毒阴邪的功法,他所喜欢的是天底下最难得到的任何东西,去抢,去杀人,去痛快地做一位妖女。品尝到他的风情,很少有人能够有活得下去,他们被殷怜香给予的炽烈至消亡的欲望,沉浸在那种太柔情太辛辣的味觉里,烫伤了他们的心和认知。

……也许,有些人会在和殷怜香的一夜里,朦朦胧胧感到自己生出的一点爱意。

但那只是如兽类般受情欲所趋使,带来的片刻错觉而已。即便谁捧出真心,也只是沦为殷怜香的玩物。

他们很快会在疯魔与极致的快活里死去。

全天下皆是虚伪的人,钟照雪也一定是。他自恃清高,甚至于有些离经叛道,但又太过正派,非要做一位杀恶的侠客,对于殷怜香的蛊惑,他不曾给他半分迷恋。殷怜香看不惯他这副面孔,看不惯他在任何欲望前沉静而不可动摇的眼睛。

所以他要借此扯他下水,让他在泥潭里滚得满身狼藉,剑心破碎,向他证明江湖本就是浑浊的河,没有谁高低贵贱,没有谁清清白白,他钟照雪也是如此可笑的一粒尘埃,本该如此……

温暖的触觉在手腕上传来,殷怜香的神色僵硬了,容光飞扬的潋滟也凝住。他如行走在峭壁之间,饥肠渴喉,以为断崖无路,可流水潺潺,牵引往春林茂盛之处,分明是天地有情的宽容。

他怔怔:“什么?”

“南州回不去,你想去何处?我师父必然不会听信谗言,但回北州掣云门能得庇护,可也容易牵连走漏消息;中州势力混杂,隐蔽身份不难;还是去西州?师弟从那里而来,连走了数月,途径过巍峨金宫,也看到水镜天山,听闻长居的古族里,也有不凡景色……”

钟照雪徐徐而谈,似乎没有在意殷怜香神色的不自然,只是在寻常地谈论五湖四海可去之处,以他们为起点,步履延伸向天下任何地方。

在他口中,竟也有携手的笃定,而非孤身独行的自由自在。是幻想,是谎言,还是情愿?

殷怜香干巴巴道:“我可是学过醉生六道。”

钟照雪应:“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你、你都不问我?你为什么不说,你到底是什么目的?”说着,殷怜香又找回往常咄咄逼人的锋利姿态,恢复了一些恶言恶语的底气,“还是说你根本就等着和韦菀联手害我?”

他牢牢盯着钟照雪,不放过他的变化,要看透他的全部。

可钟照雪是刀枪不入,他放下阮,抬手替两人的酒杯倒满,平心静气反问他:“与我有什么关系?”

殷怜香被一句话掐断了声音。

“经脉逆行必是受了大难,轻则一生废人,重则危及性命。不修习醉生六道,你要如何保命至今?未经他人苦,我没有资格去苛责你为了求生做出的选择。我知道,你既早已修习过,便没有杀韦庄主的理由。”

半边昏光中,钟照雪眼珠比烛星更亮些,若长夜流火,褪了霜雪,酒意微浮,跃出信任的温和:“你想告诉我时便告诉我,不想告诉我,我也不问你。我们一起走,不再顾忌其他。”

殷怜香看着他,唇紧紧抿着,掩在袖下的手下意识握紧了那把横刀。

他的心底突然生出一点憎恨,憎恨钟照雪坦坦荡荡,没有犹疑地出口,竟能对他说出这种话,他的勇敢比殷怜香更明亮,更不惧真心话被伤害。殷怜香宁愿他露出厌恶或窥探的神色,不会让他这样无所适从。

但那微不足道的憎恨只是声厉内荏,声色落地,心口的热却烈烈地窜上来,殷怜香的面颊骤然滚烫。他很少有失色的情况,多半是巧妙又没有痕迹的伪装,可在钟照雪面前,他却屡次犯了这样的失误。

殷怜香手腕一挣,剑客的指紧握着,比握自己的剑都要紧,怕他忽然从掌心里如一尾小蛇滑走。

钟照雪声音低低:“你现在不想一起走了?”

“……”

殷怜香抬手用喝酒来遮掩神色,冷哼一声:“我没说。”

“那就是答应。”

“分明是我要求你,为什么变成了你问我?”

“哪里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钟照雪在这幼稚的争辩里退步:“好吧,我愿意跟你走。”

殷怜香又哼了一声,但藏不住的笑意已经在眉眼里泛开。他笑时眼尾飞扬,像一抹浓重的胭脂,被欢欣的情态晕开,涟漪明丽又多情。

他说:“容不得你不愿意。”

得到钟照雪的许诺,他有落地的安定,心情太好,桃花露饮至大半时,殷怜香也有了几分醺然。

钟照雪向来脸不显醉,眼在灯下看他,殷怜香皮肤薄,昏红已经覆得满颊,艳若桃李地招摇。鬓贴着臂腕蹭乱了,绿云纷乱地堆砌,是一副夜中越鲜艳的美人图。

“我没骗你。其实,掣云门确实和醉生六道关系紧密,但那日你被诬陷与我同谋,本在我的意料之外。”殷怜香斜着眼风,在他面容上似蝶翼轻扇,“哼……我那时才不想与你这种家伙同道,只不过将计就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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