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是什么家伙?”
“不懂怜香惜玉,脾气比茅坑石头还臭。”
时隔数十日,那夜被当做同谋的场面尚在眼前,那时他们面面相觑,唯有一言难尽,怀揣满腹心眼,说不了三句话,势必要互相伤害一番。
光景变化,回忆里的两看相厌,再想起时,竟有失笑的无奈。
“你什么时候愿意和我说?”
殷怜香狡猾地要挟:“等你真的和我走了,我才告诉你。想好去哪里了么?”
“我都好,看你罢。”
“那我们就去西州,你不是说雪山连绵,有鬼斧神工的恢宏景色?”殷怜香转着酒杯,倚卧在桌上,酒杯映出朦胧的五官,“西州的鹰隼最为凶狠,我偏要驯一只。”
“你与鸟类八字不合,还是不要随意相斗。”
殷怜香吃吃地笑,酒气暖热,他很松快,很高兴,从未有一日像今日一样高兴。指勾绕着从怀里扯出一条细绳,落在手心里,递到钟照雪面前,只串着一颗水青色的玉珠。
这颗玉珠有些眼熟,钟照雪捻着被体温捂热的珠子,还没想起来何处见过,就听殷怜香说:“这是你中毒那晚,珠冠上磕落的。”
钟照雪一怔,那夜厮混的回忆在脑海里蒙了一层雾,始终并不完整,依稀记得,似乎是从地上扯到了案上,如蛇交媾,他和殷怜香在情事上的纠缠太激烈,以至于发冠撞在硬角。迸裂的声音传来,磕坏了几个珠子,但他们无暇顾及与在意。
“你还留着这个。”
“本打算日后若分别再见,就拿这东西来嘲笑你,让你时刻不能忘怀那一夜。”殷怜香将一腔坏水如实相告,谈起来时还比钟照雪更赧然,“现在还给你。”
交了心,殷怜香也卸下了尖刺,露出柔软的肚皮。想起钟照雪难得恼怒得很生动的神色,与被红帛圈捆的躯体,他心里微微发痒,很想再伺机勾引他。
现在不合时宜,他难得有了些耐心,再等一会,等到他们姑且逃离这场祸害,等到他们去到无人寻找得到的西州,在宽广无垠的世界,便有许多学会亲昵的时候。
但沉沉的醉意摄住了他的意识,让殷怜香的眼皮下坠,事物在柔光下模糊重影,一种温暖的乏累席卷了他的身心。
他很倦,在快乐的等待里,将做一个悠长的梦。隐约间,那颗玉珠被重新放在他的手里,很温凉,钟照雪的手指掠过他的鬓角,轻轻放在他的发首。而后烛火被吹灭,他的世界也随之沉入幽黑。
“……不会忘的,所以,留给你。”
第三十六章 三十六峰长剑在(一)
古宜歌抱臂站在院门前,望着灰蒙蒙的夜色,月被云影吞没了,晕出土黄色的斑驳,死沉沉的,黯然而萧条。他不喜欢铜山关,这里的沙土厚重,掩埋过的事物无声无息,是贪图谋利的沃土。
开门的声音很轻,他转头看向正从屋中走出的钟照雪,两人目光交接,他知道,事已经办成了。
他的师兄面上本就淡淡,此刻在夜里神色越不明晰起来,只有抬眼时掠过一双淬冷的剑锋,这是古宜歌熟悉的模样,只不过他与殷怜香在一起时生动太多,再看时,竟也有些陌生。
一点酒香从屋内飘出,甜蜜细腻的味道,含着浆果与桃花的馥郁,与铜山关这样古朴的地界格格不入。
“你从西州带来的药很好,连他也察觉不出来。”
古宜歌摇头:“不,师兄,他只是没有防备你。”
只有从钟照雪手中递出的酒,才能醉得倒江湖上最狡猾的妖女。
听懂他话里的意味,钟照雪却不回答:“这药能让人睡上七天,依殷怜香的功力,恐怕四日便醒。今夜你立刻启程,急马夜行,避开城镇,带他往回走。”
他顿了一顿,不经意地,想起了殷怜香变成醉鬼时的笑眼,与亲昵时的絮语。冷峻的眉目微微变幻,像消融的冰棱,正从屋檐边滑落,有温柔的点滴声响:“……如果他想,你就带他去西州吧,那里雪山冰河,有飞鹰高原,是个安静又足以潜藏的地方。”
钟照雪径直擦肩而过,去握挂着的门栓,身侧的古宜歌却捉住他的手腕,紧紧如同拉住危崖下的人。
两人的力道僵持,散漫的神态在古宜歌面上流失了,他低声地挽留:“师兄,未必一定要这样做。”
“我们没有赌的机会。宋振何等老辣,余一笑等人又是棘手之辈,虚花宗的招数太容易露出破绽。”钟照雪长眉轩起,带出雷厉风行的严色,“五州正流即将后至,必须再分道而行,你与殷怜香往返而去,远离南州,我引走他们。走!”
“铜山关乃虚花宗死劫,众人围剿南州邪教已成大势所趋,你又何必掺和其中?何况你为掣云门大弟子,身系门派门面。”
“我只做我想做之事,与任何人无关。”
古宜歌五指深攥,顿时有轻微骨头响声:“难道你真对殷怜香那厮动情?他可是……”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古宜歌没再说出口,视线触及钟照雪偏首时的目光,他不禁喉口一紧,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拿掣云门压他,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举措。
古宜歌幼年的时候就是全门上下最头疼的弟子,秉性顽执难教,空有天赋无剑心,和大师兄钟照雪相差甚远,只不过师父忙于事务,多半时候由钟照雪管束他。
他天性跳脱,又心思极慧,只怕他大师兄一人。初下山历练,古宜歌偶然跟随过一僧人学得诡道的雏形,实为墨家遗术。这个契机让古宜歌的想法彻底改变,他长此钻研此道,荒废剑术,更在最得意忘形的少年时误伤了人,险些铸下大错。
诡道终究不是正统武学之道,恐怕有走火入魔一日,此事引得门中争议,依门规他本该受重罚,甚至驱之宗门外,是钟照雪亲手将他手臂折断,废一脉,令他于剑道终难成大器。
钟照雪拦在门中诸人面前,以自己的性命品德担保,若古宜歌误入歧途,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则由他亲自手刃;来日酿成不可挽回的灾祸,亦由他一力承担。
古宜歌仅仅被禁闭了一年,此事就揭了过去。
凡是他所做的决定,即便是沧海桑田也未有改变,磐石不可转,青松未肯折,古宜歌再明白不过,可孤身的雪,竟也会为谁的乌发停留么?
古宜歌咬牙,狠下心:“你只一人而已!我同你去!”
“五州群雄之前,便是我们三人也没差别。”钟照雪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你还信不得师兄?”
这句话就像一个定心丸,一个承诺,一个信任。仿佛只要是钟照雪,世间就没有他不能解决的事情。
“……”
知晓改变不了,古宜歌到底缓缓松开了手,阔步走去屋门前,忽转头,两人分明不过数步,却犹如天涯长远。古宜歌定定看着他,片刻,对他露出一笑,“师兄,你要来西州寻我们。殷怜香妖气太盛,我一介书生可镇不住。”
而钟照雪倚剑伫立门前,也微微笑,只是说:“师弟,时不待人,勿再回头。”
天光微醒,云翳徘徊,极远处有一点赤红开始弥漫,不温暖,只血似的冷冽。
一片蒙昧之间,轻骑骏马从铜山关的城镇中驰出,马蹄奔腾间卷起飞沙,拍打在乌色的衣摆。
风愈大,沙石席卷,从连绵沙丘翻起雾,有一片阴影开始出现,马嗅到了某种味道,停下了奔跑,开始焦躁地踱步。
翻雾滚来,比那片阴影更快的是的数把飞刀,疾如雨点地掷来,五把,十把,二十把,还是上百把€€€€银光交错,密不透风,交织出成千上万的锐亮,霎时好像能罩住头顶的天色。
银白鞘中的长剑霍然出鞘,一抹冰冷的雪将银网划破,劲力足以吹毛断发,迸溅出激烈风吟。乱光闪曳,数片断刃钉入沙土,等长剑归鞘,马的周边已经扎满了刃片。
人仍是毫发无损地坐着,斗笠下的眉已经皱起。
来得比预想中更早,早得令人心惊。
阴影渐渐在半昏半明的长天里显露出来,拖着的日轮也露出了火光,刺在眼眶,风也微灼起来。钟照雪微微地敛起眼,这一幕有种模糊而遥远的熟悉。
那是一行人马,衣袂翻飞,有许许多多崭露锋芒的青年,也有许许多多名扬五州的面孔,陌生的,熟悉的,美丽的,年迈的。这是一场功利的围猎,就像群侠夺花的规则一样简单,谁得到醉生六道,谁杀了殷怜香,谁就是这场围猎的魁首。
但钟照雪不喜欢按部就班地活在别人眼里,也不喜欢让一切被人掌握,更不愿意受困。他要的,是自己的规则,是激浪来时,可以撞碎礁石的暴烈。
千秋声色纷纭,江湖风云涛涛,谁到最后也只是一捧过去,是对是错,是好是坏,钟照雪不问,不说,从来只求凭心而为。
眼前人影如鬼,叠叠憧憧,是死局,于钟照雪来说,也是破局。
他并非有万全的把握,足以让他从江湖高手之中杀出生路,只不过有了在意的人,所以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坦然。
来者渐渐散开,人群以半围的阵势接近,最后停留在数丈之外。他们的面孔沉寂,皮囊下的心却喧杂不休,共同注视着这位穷途的剑客。
金霜门的弟子们格外显眼,他们都穿着白金色的衣,纹路在衣襟流动,像簇拥英雄的子弟。最前面的正是宋振,他正身雄踞,和钟照雪对视。
飞鹰低啸,天地一寂。
终于还是碰上了。
为首的宋振俨然是这一列五州名门的领头人,借韦庄事件,如今他在江湖上的地位已经隐有压过风铖的趋势。其余人都听候他的指示,并没有随意轻举妄动。
宋振扬手让弟子后退几步,自己打马向前,朗声问:“钟少侠,将往何处去?”
“天地广阔,自然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恐怕现在你不能走了,因你拿走的东西,还未还。”宋振的鹰目深邃,涵纳着种种野心,在这一刻,他像是一位权威仁慈的长者,在断头斩首的临刑之前,正叹息地劝解,“钟少侠,迷途当返,为时不晚。”
叹息荡远了,斗笠的围纱也被沙风吹开,自那之间露出的一眼,剑气横秋,冻彻霜雪。
钟照雪按剑缓声:“若我偏要走呢?”
第三十七章 三十六峰长剑在(二)
空气中蓄起尖锐刺骨的寒凉之意,分明是酷夏,分明是日出昧醒的时刻,可那如千根针锋利的杀意,比寒潭更为冷冽,砭在所有人的心上。
那些隐晦着种种心思的目光,乌沉沉地照来,他们骑坐在马上,投下的阴影就像一个高低不平、鳞次栉比的巨兽,伏着,审视着猎物。
人的眼珠那么深,是不是用来掩藏自己的善恶?
沉默,死寂的沉默,随着钟照雪的言语,所有人都握紧了缰绳,蓄起警惕而尖刻的力气。
一触即发。
宋振看着钟照雪,还没开口,一阵轻快的马蹄声响起,一头棕红的小驹从队伍后面走来。
金霜门的弟子面色有些古怪,却依序为其让开道,坐在这匹小驹身上的,却是一个极为肥胖的中年男人,他的皮肤细腻白皙,生得一张可亲又精明的脸,总带着点悠然自得,不失谄媚。
这是一张钟照雪绝不会认错的脸,本应该在南州,去带来虚花宗援手的人!
钟照雪神色依旧冷静自若,但若仔细看,便能看到面颊两侧微微鼓起,那是齿关用力紧合时浮出的咬肌,让他的轮廓越锋利逼人。
“金算子,是你。”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到这样失望的怒气。
金算子似没有听出他隐含怒气的声音,仍油滑世故地一笑,在马上对钟照雪一拱袖,十分亲热的模样:“哎呀,钟少侠,几日不见如隔三秋呐。此处不是个说话的地,不妨同我们一道,去屋内好生相谈。”
钟照雪冷冷道:“你没有去南州,而是在路上与金霜门通风报信,他们才能预料先行,恰好在今日抵达,截杀我们。没想到金霜门自诩光明磊落,何时与虚花宗的堂主也如此关系亲厚?”
他言辞犀利,但宋振没有反驳,反而金算子先颇为不好意思地一笑:“过奖,过奖。”
人群中有些人不由露出鄙夷之相。想来虚花宗虽为南州第一邪教,可其中门人毫无道德品行,这等苟且偷生、卖主求荣的行径,也只有他们引以为傲。
“殷怜香真是错信你。”钟照雪也目露厌恶之色。
虚花宗的援手未至,那沈骊兰与吊兰一行恐怕危机难解,殷怜香又不知能否和古宜歌顺利脱身。现在看来,他们已是自顾不暇、处处险境。
被钟照雪这样说,也不见金算子生恼,他脸皮厚比城墙,擅长狼心狗肺,只是盘转手掌里两颗核桃。
“钟少侠,我金算子嘛,谈不上俊杰,只是比较识时务,知道趋利避害,又有些爱财。如今虚花宗不为江湖正道所容,殷宗主也气数已尽,我看在数日同行之情,真心劝你一句:不如告诉我们殷宗主往哪去了。说出来了,你便是舍身蛰伏在殷怜香身侧的义士,还能回来做掣云门的大弟子、江湖名侠孤雪剑。”
他眯起眼,徐徐道:“你天纵英才,何必为了一段孽缘,搭上自己的命呢?”
金算子太聪明,他既知道如何保命,也知道怎么玩转人心。这是富有诱惑的话语,轻易能挑动起人心,因为孤雪剑和虚花宗的妖女,是这天底下最为天差地别的人。殷怜香作恶多端、狠毒阴柔,钟照雪却扶危济困、正直清高,他们明暗交映,黑白分明,曾经两看相厌到恨不得手刃对方,可也在夜雨和昏屋里纵情纵欲过。
只要他舍弃了那些露水梦花一样的感情,没有人会指责一位误入歧途的正道名侠。他只是被蛊惑了,被欺骗了,与妖女的艳闻,不过变成了年轻时的风流轶事。
自古如此,所有的罪责,只需推给一个无法降服的人,所有人都乐见他的陨落和死亡。刀诛笔伐,善恶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