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春 第34章

“你若这么说,我和师兄本就没有义务来帮你救人,索性你有本事自己一个人去。”

“去就去,我还觉得带着你累赘!”

半个月前。

钟照雪与殷怜香几轮接头,说了宋振意欲埋伏的时机,古宜歌率先提议不如拖到行刑前最后一日,无论宋振所言是真是假,等他们耐心耗尽,正是松懈之时,想必更好得手。

殷怜香却笑道:“不,他说要在月中埋伏,我们偏偏就在月中劫人。他既然猜到消息会走漏,便不怕我们自投罗网,那么月中反而是他们最松懈的时候。”

“万一是实话,那我们岂不是才真是自投罗网?”

“若是真的,九派出行埋伏动静又如何避得过你们?既然要掩人耳目,他所能找的人必然不够多,我已经联系好虚花宗门人接应了。”

钟照雪点头拍板:“就按这样办,月中我们三人打头一并去。”

“晓得了……不对。”古宜歌跟着他点头,突然睁大眼,指着自己:“为什么我也要去?”

钟照雪拍拍他肩,凉凉道:“师弟,殷怜香说你能在虚花境里走过十息,也算有不凡之处,届时说不上有用处。”

古宜歌木立,看两人正事论毕,殷怜香好似狐狸精跟他师兄黏在一起,又私下拉拉扯扯不知道钻到哪去,只余他两行泪登时流了出来,世态炎凉之感涌上心头:殷怜香又给他师兄灌的什么迷魂汤,和好后整天眉来眼去就算了,现在好了,师弟说卖就卖,还有没有人性?

今夜行来,九派弟子并无行动,仍是照常往日换班监守,看起来如铁笼一般,实则守卫不严。

眼见两人一言不合怕是又要拉扯起来,钟照雪额上青筋隐隐跳动,终于忍无可忍,转身将他们两的嘴都捂上,手指掐紧,沉脸道:“这时候不要再吵,速战速决,别再生变。”

古宜歌和殷怜香鼻子出气哼了一声,各自转开视线。

好在中间虽然内讧了一下,到底是顺利敲晕了牢狱中的看守吏人,沿着情报所述的道路直入地牢腹中,找到了关押沈骊兰的牢房。

等见到沈骊兰时,连钟照雪也眉峰一皱,只因那被囚禁半个多月的人,竟比当日在街上看到的一眼更为惨烈,几乎认不出往日意气纵横之色。

狱中阴暗无光,只有他们持来的火把照亮方寸,却足以看清她身上的血衣干涸,蓬头垂首而坐,于幽冷牢室之中形如鬼魂,然而即便披头散发、气息微微,沈骊兰仍一贯坐得极为挺拔冷肃,如插枪在地,金铁不动。

见沈骊兰竟被私刑弄成这幅样子,殷怜香怒得齿关交错,眼中已掠过阴狠之色。听到牢门被钥匙打开的声音,狱中之人抬头自乱发里看来,面上血痂结块,声音极为沙哑变形:“……宗主?”

银光闪过,她手腕上的枷锁被殷怜香一刀斩断,此时袖子底下的绷带赫然露出了,斑斑血迹还湿淋淋地流淌在茅草上。殷怜香沉默了一息,问:“手怎么了?”

沈骊兰淡淡道:“怕我跑了,被他们挑了手筋。”

“好,好,论狠毒,宋振却不逊色我们。”殷怜香怒极反笑,还待说什么,却听到远处传来门人子弟的惊呼声,似乎已经发现有外人闯入,当即甩袖以内力将火把震灭,提起沈骊兰,“我们马上走,此账过后再算。”

望风的古宜歌抬手自袖中飞出银针打晕那人,但动静已经响起,必有人疑心来查看,恐怕不能久留。

三人自地牢中奔出时,远处刀剑声错错,脚步声急促,显然是已经纠集人马过来,竟是速度极快。等他们翻出门外,倏忽有数颗佛珠破空飞来,金质粲然,直向他们灵台击来。

殷怜香随手弹开,古宜歌却目光一凝,在他身侧瞬间出手如电,那檀珠一被碰到就裂成两半,从中射出一根绣花针模样的暗器,被古宜歌挽剑挡落在地,尖头微绿,顿时浸黑了泥土。

高处有人“咦”了一声,笑道:“原来还有人识得老衲的佛珠。”

“是金蟾佛,数一数二的暗器高手。他们早有准备。”古宜歌低声解释,眼见马上形成包围之势,他还不忘挤兑道,“殷怜香,看来你聪明反被聪明误。”

前后夹击,殷怜香冷哼一声,当即吹响怀中骨笛,一声狼啸般的哨声响起,哀婉顿挫,尾声山谷回荡,深黑夜里冷光交错浮现,前来接应他们的虚花宗门人四面八方尽出,持兵器杀入解围。

见敌人群涌而至,九派之人精神一振,虚花宗门人形貌各异,本就是天底下古怪之人的居所,穷凶极恶者甚多,和名门常有摩擦,本就等此一战久矣。

血光四溅而起,数十人交战缠斗,喊杀声震落枯叶一地。

他们且战且退,虚花宗门人切入人群,围护上来,古宜歌咬牙:“他们不熟我的路数,我来断后,师兄,你们且去。”

沈骊兰捂着唇闷闷咳出一口血,亦点头:“铜山关时我已经让部下在我们原来地盘的那座山上留守,非我命令决不离开,我们过去一避。”

钟照雪转首看向师弟,笃定相约:“好,两个时辰后你若未有回应,我必回来救你。”

古宜歌将随身之剑丢到他手中,笑道:“师兄既然带上我了,总不能一点用处没有。”

钟照雪拔剑,霎时雪光掠破血风,喝:“走!”

殷怜香负起沈骊兰,借着虚花宗门人乱冲之流,几人疾步杀了出去。一里地外吊兰已备了几匹好马,几人上马扬鞭,立刻往沈骊兰从前故地奔去,毫不浪费一刻。

长夜无星,交戈不绝,夜风狂乱吹拂,钟照雪感到熟悉的冷冽,浇透他的肝胆。

在这半年之中,他们已无数次在厮杀中永无尽头地奔亡而出,习惯了阴谋的催促,扮演不属于自己的角色,他知道一切必将如雷霆骤雨。

不过,所有人在等。

第六十六章 明敕星驰封宝剑

密林幽幽,山道之间窜过数行影子,满地落叶被迅疾飞驰的马蹄踩得飞舞,他们来不及掩饰奔走过的痕迹,好在南州一向泥土泥泞,路径曲折,奔波数里后,姑且甩远了追击他们的人。

从地牢奔往沈骊兰曾落草为寇的旧山,没花上太多时间,他们中途弃马改道,和吊兰接头,从乱草丛生的偏僻小道爬上山。晚风鬼祟,吹来的风却带着浓郁微甜的芳香,飘浮如湿烟,浸透了他们冰凉的衣襟。

登山中,钟照雪抬手折下一枝,绿叶宽长,花苞团簇,先开出了一朵金黄秀气的小花。原来这漫山遍野种满了桂花,树叶常青,现在到了秋季,已开始逐渐盛放,满山花香盈鼻。

桂花易活好养,并不如牡丹芍药娇贵,从南州取幼苗到其他地方栽培,也很受欢迎,庭院用以装点园林,民户用以制作食物,即便在北州,中秋时节也常能闻到金桂。

行至半路,殷怜香突然开口:“骊兰,等此事结束,你就不必为我效力,带着人走吧。”

沈骊兰已经力竭,被他负在背上,闻言抬了抬头,默然无语。

“本来此事便是我累及你,宋振为了陷害我,后事必然无所不用其极。你所救济过的人也一并带他们离开,寻个安定之所,虚花宗不缺他们几口饭,但醉生六道之案纷乱,我如今不能允诺庇护,也有必须去做的事。”殷怜香说时语气平静,林影照面,切割得晦暗不清,“我不在乎和他们两败俱伤,可你们没有必要与我去搏命。”

他又笑了笑:“不过依你做山匪的经验,指不定来日又成南州一山之主了。可我思来想去,做匪太不安稳,所以为你备了五百两银子,足够你们在寻到新生计前生活。”

沈骊兰垂在一侧的手收紧指节,转过面似不想回话,并没有应答。殷怜香也不再追问,四人便无言一路,直到到了山顶。

从前居住建造的房屋还在,虽然简陋,但经过几年,还未曾残破,显然是有人常来修补打扫,只是一片黑暗,看不出有人,只在寨前点了两盏灯笼,一黑一白。

见似是暗号,他们几人缓步停下,沈骊兰示意殷怜香将她放下,取出发中藏着的一枚圆珠,装入袖箭,向白灯笼发去。

那圆珠不知道装了什么,击穿白灯笼后,那白纸便缓缓浸成黑色,剩下火苗把灯笼照得微微透明。等灯笼全然变黑一刻,寨中倏忽亮起数把火把,如那日随沈骊兰到酒肆中的部下一样,披着肃穆黑衣,站在里面静静等候。

吊兰轻声叹道:“还好那日你带着的部下不多,否则如今无人接应我们了。”

沈骊兰带他们走近前去,部下见她受伤,立刻举火把涌过来。钟照雪本落后他们三人几步,此时突然停下步履,抬手要拦住她们。

便见接应他们的人掀起黑斗篷,银光数粒闪烁,暴雨似的暗器骤然劈面射来!

殷怜香面色一变,当即翻袖甩出袖中长帛,卷住暗器甩地,扎入地底,深入三寸。钟照雪翻身抽剑,银铁相击之声如急铃摇晃,那厢吊兰却为护住沈骊兰,躲避不及,肩头硬挨了两枚,鲜血湿透肩头,她咬牙忍下痛呼,顿时冷汗淋漓。

钟照雪眉头攒起,横剑刺来,冷喝:“吊兰,闪开!”

情况骤变,吊兰一怔之下,便见身侧沈骊兰忽然撞开她,一步之距内,窥见乱发脏污下目光灼热,几近狠戾,亮出腕内藏着的薄刀,竟沉力一刺,往殷怜香后心空门刺去。

€€€€分明是功力无损、手筋未伤,全然没有一路上的虚浮疲倦之态。

殷怜香在看到面前数人出杀手的一瞬,便明白这是一场暗算,所能得到他们信任的,本只有他们所费心想要救出的人。雷霆一息的顷刻间,背后本不设防的空门暴露人前,寒光逼紧,杀气随形,殷怜香以极为柔软可怖的韧性旋身拔出腰间长刀。

刀剑交错碰出刺耳的刮鸣声,转变不过呼吸之间,殷怜香已慢了一步反应,只不过将将使刀刃错过后心口,在他肩胛到脖颈豁开伤口。血流扑溅,钟照雪的剑锋亦到,干脆利落地刺进此人腰腹,沈骊兰闷哼一声,握住刺穿腹部的剑,跌跪下去。

可她非但不惧,还边咳出两口血,边大笑几声,笑声极快意、极恨意。

剧痛从后背传来,殷怜香牙关紧合,受背叛的暗算激怒,挽刀就要砍断此人脑袋,随即冷光瞬至,数把兵器横于他们肩颈,锋刃交错,牢牢贴住他们命脉,若轻举妄动,必然血溅三尺。

遭到钳制,三人被迫停住动作。

领头披着黑衣的人率先摘下帽子,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宋振淡淡一笑:“殷怜香,总算等到你了。”

殷怜香冷啐:“……老匹夫。”

“兵不厌诈。”宋振不恼他口出恶语,目光微转,落在钟照雪身上,细细观察他全身,神色是一片虚伪的惋惜:“不过我没想到,钟少侠既然已经死里逃生,本该远走苟且,还能活久一点,可惜又掺和到此事中来。”

钟照雪漠然道:“不劳门主关心,听闻还在铜山关派人寻我尸首数日。”

在宋振身后的黑衣人纷纷摘下斗篷,果然是此行武功顶尖的数位高手,多擅长暗器轻功,埋伏在此处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宋振低身拍了拍沈骊兰的肩,柔声道:“多亏了你。”

沈骊兰因失血唇已发白,受他鼓励,缓了缓面色,抬手狠狠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假皮,露出一张形貌风流的面容,因年少轮廓柔软,还留有几分女相。

他一抹唇边溢出的血,抬头望去,随行而来的飞花雨就站在宋振身后,仍是无动于衷的一种平静,此时双目相对,见到他,面色便如瓷瓶坠地,生出惨白裂纹:“……善儿?"

宋振含笑:“不错,此行若非善儿,绝不能骗得殷怜香上山。”

数日前,客栈宋振屋内。

“宋叔叔,你此言当真?”

宋振坐在窗前,翻着手中的一本经纶,茶炉正煮着茶水,白雾腾升,柔化他行坐虎踞般的威严气势。

柳善被他私下唤来,是为了捉拿殷怜香一事,他性情焦躁,那日被飞花雨一耳光打得受挫非常,又让偷听的贼人跑走,更是因此萎靡烦闷。飞花雨让他好好反省自己,便离开去办事,谁知过了几日,宋振便把他叫了过去。

他身份资历不够,是随飞花雨出来历练,在殷怜香这事上说不上话,宋振此刻叫他过去,柳善不免心思跳跃。

“此事岂能儿戏?要捉得殷怜香最关键的一件事,我思来想去,他人都不能全然相信,唯有你最合适。”

宋振向来说一不二,柳善甫被交付重任,欣喜难掩,向宋振抱拳:“宋叔叔尽管说,我必不留余力!”

“不急。”宋振放下书,望着柳善,如师生手谈一般温和,“你知道你叔叔,为什么总不让你在此事出头么?”

提及飞花雨,柳善面色一黯,飞花雨虽然性情寡淡,这些年养育他,却算得上无所不应,凡是做错事,低个头,便也过去,故而即便柳善随他隐居多年,没学会他的稳重,反而滋长了娇纵跋扈。

但在虚花宗这一事上,飞花雨却从来十分忌讳,并不多言,他只是永远缄口不谈,用一双冰凉凉的眼睛望着一个方向,好像多说的每一个字,都会带来一场阴谋,柳善随他看去,只看到一片苍云舒卷。柳善爱恨分明,亦在恨中浑浑噩噩,所知道的前因后果,也不过是从宋振与他人口中得知。

“我不知道。”

“因为他怕你急功近利、冲动行事,反而害了自己性命。他并非不想让你报仇,只是他这个人很谨慎,也很固执,做什么都是浅尝辄止,太过有分寸,反而做不成事。”

柳善沉默了片刻,执着道:“可是害怕做不成的话,永远都是做不成的。”

飞花雨谨慎,柳善冲动,可毕竟是他养的孩子,所吐哺的养料潜移默化,浑然不同的外壳内,也与他是如出一辙的固执。

宋振沉峻的眼睛深深看着他,将他牢牢留在自己的目光中:“不错,有胆气。如今我要交给你的,就是一件必须做成的事。”

他从怀中拿出一卷图纸,摊开在桌上,用墨水勾画了一处地方。

“十日后,殷怜香等人必有动作。我会提前让人将沈骊兰转移,然后让金算子给你易容,你身量与她接近,扮作她在牢中辛苦几日,等待殷怜香来劫狱。”

他细细指点柳善应当如何应对各种情况,又约定了暗号,数日后金算子前来替他易容,再教他沈骊兰平日作风语态。宋振谋划纵横,竟像是早有预料后面会发生的所有事。

谈论毕,柳善将图纸放入怀中,在报仇心切的殷殷催促下,又不期然想起一双冰凉凉的眼睛,几乎让他的热血冷却一刻。这双眼睛让他犹豫了:“……可是若让我叔叔知道了,该怎么办?”

宋振抬手,行云流水地提炉倒茶,袖口不沾器具,水雾弥漫,茶香清冽,是金霜门商道最常运的茶,听闻只在权贵间供应,如今却慷慨地落入杯盏。

他推杯予柳善,不答,只道:“善儿,茶水沸了,就不要等凉了再喝。”

第六十七章 辞君一夜取楼兰

宋振负手而立,他披穿着黑色的外斗篷,衣服底下仍是金霜门门主独有的金线绣纹,刚才正是迈步走近之时,斗篷曳出一角,衣尾的金线被火把的光焰照映,泛出灿灿的片刻波澜,被钟照雪的眼睛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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