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胜券在握,因为这两只最狡猾的猎物,此时正俯首在自己的脚底。他微笑:“殷怜香,我知道你很自负,你觉得天底下没有比你更聪明的人,连我们这些人都被你一次次戏耍。可因为你聪明,却总是太过放心自己人,才会一次又一次因为信任算错机关。”
殷怜香狭长的眼里装着冷冷的毒,好像数千根幽绿的针,在瞳海里反光,面上还溅着几滴属于柳善的血,神色却几乎是石膏像一样的漠然。
他只问:“沈骊兰在哪?”
“死了。”宋振身后有人说,“她本就是罪臣之女,早就该死了。”
该死?殷怜香在绝境里听到这话,竟很想笑,他也真的笑出来了。该死的人没有死,不该死的人却死了?
他的笑声引起了别人无缘故的愤怒,也许是感到他的轻蔑,一个将死之人的轻蔑。各式的武器对着他们,依着宋振的心意,像被摆布却并不知觉的蚂蚁,想搬空一只名为虚花宗的庞然大物。
他们面色森然,怒斥:“若你再不说出醉生六道的下落,我们便将你就地斩杀。”
这下连钟照雪都笑了起来。
他说:“你们把他杀死了,也不会知道醉生六道的下落。”
“不,我们可以折磨他到生不如死。折磨一个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办法,我们来了上百个人,就有上百种刑罚。”
“这和你们所厌憎的邪道行径有何区别?”
“我们是为义,而他们是为了一时快活欲望。”
钟照雪的笑消弭在眉间,宁静潭水分离,浮出嶙峋的尖峰:“我忽然很后悔与你们这些人同道过,因为你们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敢承认。”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到了飞花雨的面上,他的脸色变得比以往更苍白,连十二年前的那一夜,他也未曾见过飞花雨这样的神情。柳善对他来说,一定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于是钟照雪松开了手中的剑,放弃了自己的武器。柳善踉踉跄跄地爬出几步,他手捂着伤口,衣物已鲜血淋漓,顺着剑尖滑落一地。
他从他们之中走出来,跌坐下去,不住地喘出颤栗的气息。柳善的身躯萎靡,眼睛却是兴奋与痛楚狰狞交织,有野兽一样顽固,也有受伤时的故作凶狠。
几声笑声从柳善的喉中传来,唇肉因血染得朱红,他抬头看着所有人,与殷怜香惯常出现的神情竟有几分相似:“殷怜香已经中毒了,很快他就会生不如死。”
吊兰和钟照雪转头,果真见殷怜香背上伤口发紫,在衣物下晕出大片青色、血脉状的枝节,冷汗淋漓,他却紧闭着唇,以习惯疼痛的镇定自若相对,好似对剧毒的侵蚀并不感知。
那种痛与他在石室中经受的数年疼痛相比,几乎微不足道。他更要强,绝不愿意有人看到他的虚弱。
钟照雪攥紧了指关,此前他一直因柳善的身世对他的行径诸多理解和怜悯,因为他知道一个满心仇恨的少年必然是一个内心可怜的孩子,许多比他更成熟的人,也无法不被仇恨淹没良善。
但现在他终于生出怒火,这种怒火连他也无法区分,究竟是为柳善的偏激而怒,还是为殷怜香所遭受的伤害而怒。
钟照雪偏首,目光如刚从铁水取出的剑锋,沉声问:“你下了什么毒?”
“他们虚花宗不是最擅长蛊毒吗?”柳善一笑,犬齿尖尖,很天真似的冷酷,“是共生之毒,我生他生,我死他死。所以,除非我亲自让他死,否则殷怜香永远在毒里不能解脱。”
殷怜香也讥诮地笑:“那我希望我死的那日,是因为你像你父亲一样早点去死。”
殷怜香永远不懂得求饶和好言好语,他更善于挖心,用同样的恶毒报复别人。
柳善和他对视,蓦然遭到刺痛,幽焰从柳善的心里灼烧,为仇人眼里某种莫名的可怜而憎恨丛生。
人们缓缓逼近,钟照雪、殷怜香和吊兰也缓缓贴近。殷怜香背上中刀,衣袖也被撕裂垂下大片,借着宽大袖摆的遮掩,钟照雪感到尾指一暖,随即被殷怜香牢牢勾住,像一个紧紧交缠的结,谁也解不开。
别想独自一个人。他看不到殷怜香的眼睛,却察觉了无言的柔软的胁迫。
分明中毒的是殷怜香。
他从前做下一步的事情,总容易不考虑自己的后果,只要能够有机会。毕竟剑不怕血,钟照雪也不害怕孤独,所以总是我行我素,在韦庄维护殷怜香也是,在铜山关离开殷怜香也是。
但他的情人最纤细,最怕寂寞,所以如今他也得珍惜自己的命。
钟照雪:“这次看起来很难解决掉了。”
殷怜香:“那我就拉你一起死。”
钟照雪:“撒谎。”
殷怜香:“自大。”
吊兰的袖中一动,一阵烟尘从她袖口逸散,抬手之间,数只蜷缩的幼虫从其中扑出。
九派之人面色一骇,寒光闪切,虫尸落地成腐,蚀黑杂草,是剧毒之物。只这一刻闪避的疏忽,便被他们趁势破出缺口,殷怜香甩帛缠捆兵器,由钟照雪近身夺剑,贴背杀斗开来。
可惜他们遇上的是这行最厉害的好手,所使的百般兵器,也足够他们勉强应付。何况他们多少带伤在身,轮输赢,已经折了整整五分。
眼见局势转变,宋振却不紧不慢,只不过弯身替柳善点穴拔剑,柳善紧紧攥住他的袖口,唇齿颤抖,哑声道:“宋门主,不要管我,现在是杀了殷怜香最好的时机!”
宋振平静道:“外有布置官兵,内有高手围杀,今日这里绝对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你错了!”
一声暴喝响起,伴随着飞啸的劲风,带着悚然的威力直直压来,宋振浑身忽聚力紧绷,猛然侧身,一支亮银色的、如短枪般的箭擦着他的面颊,深深扎入柳善手边的地面!
宋振冷峻的面容上,缓缓滑下一线血珠,他绝不会认错这支箭,江湖上唯有女神机才能射出的箭。
他缓缓抬头,看到在黝黑密林之中立着一匹银鞍白马,马上的女人发散于背,被风吹得狂卷不休。
此刻她牢牢举着一把巨弓,臂上疤痕交错、血肉翻卷,然而肌肉与筋络仍用力而矫健地鼓起,眼睛望来,在长夜里亮如孤星。
第六十八章 我花开后百花杀
“沈骊兰?她怎么会出现?”
众人惊起,往箭来的方向去看,但见黑暗中驰掠一抹雪白,沈骊兰正坐在马上冷冷看着所有人,深紫的圆领袍没来及系上,在微薄月光下,映出她内里血迹斑驳的白衫。她形容脏污,却毫无一丝狼狈仓皇之姿。
她身后的幽林里也漫出数道鬼魅一样的人影,高居马上,蓑衣黑帽,身形几乎一致高大,极为纪律严明地守候在沈骊兰的身后。
一个用绳子绑住、套在麻袋里的东西被人从马上丢落,在地上翻滚几圈,口袋一松,露出一头散乱的发。沈骊兰的手下踩出麻袋的一角,将人提了出来:官服在身,两股打颤,胯下已湿了一片,睁着惊惧的一双眼望向宋振。
宋振见到这人,从容面色一瞬化为森冷:“沈骊兰,伏龟知府是当朝命官,你岂敢放肆!”
“宋振,你不知道官匪水火不容么?姑奶奶就是匪!”沈骊兰抽出马鞭一甩,一鞭打在知府的背上,如同鞭打走狗奴隶一样狠辣,抽得他惨叫一声,面朝下扑在地面,滚得一身灰尘,蜷缩着叫唤宋门主救他。
伏龟知府既然落到沈骊兰的手中,那么在外包围接应的官兵必然也受制,武林事武林了,宋振利用官兵势力,却没想沈骊兰已经胆大包天到残害命官。
“知府大人,你们不是将她押去斩首暗埋了么?”
知府汗如雨落,恨声:“那帮没用的东西……我分明是看着手下将沈骊兰勒死,然后从暗道运出去让他们埋到野坟,总不能有起死回生之术?”
说话间马蹄声笃笃,后方又奔来一匹黑马,来人下马脱下帽子,露出一张皱纹遍布的苍老面孔,这张面孔很陌生,也很熟悉,是一张最默默无闻又随处可见的寻常面孔,游走在没有人在意的最底层。往常唯唯诺诺的神色隐去,现在上面锋芒转折,抱拳行礼之时,一介老吏竟有久经沙场的肃穆。
“沧云不负小将军之托,原大将军部下分散流落的两百八十三人均已应命前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机关算尽,作茧自缚。
殷怜香大笑起来:“宋振,看来你也太过聪明啊!”
他驻刀在地,身形摇摇晃晃,说完呕出一口污血,朱唇发紫,已是毒发之状。
宋振破江湖规矩,与官兵搅合,沈骊兰就以残部叛军回敬。
宋振冷冷看他一眼,拂袖抬掌,制止所有人的动作。他往前踱步两步,面对远处马背上的沈骊兰:“你看到了,殷怜香如今已经中了双生之毒,是我们笼中之物,无法离开。沈骊兰,我们并无仇怨,不若我们做一个交易,你离开虚花宗,我为你摆脱罪名,从此我们两不相干。否则,单是今天一事,天下再无你们容身之处!”
审时度势来看,这是一个极为诱人的交换。
沈骊兰坐在马上,似乎在思考他所说的交易,一时寂静,只有知府低微的哀叫声,风吹草叶声,殷怜香因中毒而越痛苦的呼吸声。满山金桂的味道更浓了,香气与血腥刀戈气交织,像酒一样烈。
片刻后,沈骊兰远远笑了一声:“他殷怜香中毒干我什么事?”
笑声散开空中,沈骊兰策马举弓,骤然连发!宋振亦纵身飞踏箭身之上,转眼几步落到沈骊兰面前,顷刻交手。
有人趁乱从四周密林里奔走,裹挟杀气的闪光如银线一般,在树与树之间此起彼伏,还未发出声音,就先喷薄出一股浓重的血雾,淋漓泼洒,支离破碎,不是梦境中的鬼影,不是露水的反光,是武器脊刃上一线最锋利入骨的暗芒!
虚花境已无声无息地网罗而下,幽深的黑暗中点燃起火把,没入林间,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山林里各自散开,落足,包围了他们,静静等候她的发落。
众人骇然之时,钟照雪借势跃身,伸手提抓柳善,指落封穴,扼制他的行动。正是这时,头顶寒光盘旋落花,叶叶生杀,他转剑急抗,声如珠落玉盘。
待横剑身前,就见飞花雨收袖垂手,指尖执着一把细长飞刀,正定定看着他。
他已认出当年交过手的钟照雪来。
不远处,沈骊兰和宋振身形相斗愈发狠辣,已单挑过百招,交手也到了尾声。
沈骊兰武功不及宋振,臂下破绽一闪,已被宋振捕捉,铁掌当胸震来€€€€天底下还没能人敢直接应这一掌,因为金霜门的“摧金融铁掌”连石头都能震碎,若实打实地挨上,恐怕肺腑只不过成了豆腐渣。
危急时刻,沈骊兰却眉宇陡生一抹慷慨狠色,不偏不倚,迎掌而撞,与此同时,她短枪直送,钉穿宋振肩头,旋转间枪头倒刺弹出,将他骨肉抓勾如泥。
血流如注,玉碎瓦全,很多人怕不怕死的人,因为只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敢最鲜血淋漓,沈骊兰是这种人,宋振不愿意遇到这种人。沈骊兰紧紧压住宋振肩头,两人一齐半跪于地。
“沈堂主!”
“宋门主!”
宋振用力攥住钉穿自己右肩琵琶骨的短枪,缓缓地宣布她的结局:“你已经要死了。”
“谁都会死,也许你也要死了。”
眼见形势不对,连宋振都与沈骊兰僵持住,知府已被他们的刀光血雨吓到又尿了一回。他本以为今夜胜券在握,旧仇得报,哪想得沈骊兰这疯子不管不顾,当下在地上龟缩蹭行,求饶道:“沈姑奶奶,我也是迫不得已,你和宋门主的恩怨你们自己了结,放过我吧!日后我绝不跟你们作对!”
沈骊兰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问:“知府大人,你记得三年前,你就领着官兵禁军,在这座山底下,对我们说的话吗?”
知府心中一颤,唇齿诺诺,竟不敢再说一个字。
沈骊兰垂着头,低低地咳嗽,吐出了一汪汪的血,还夹杂着内脏的血肉碎块。她微微敛着眼,说话很艰难,此时却很平静,逐字逐句地陈述:“如果我们不降,你就要烧穿这座山,把我们所有人都烧成一捧灰,做你官路的台阶。”
沈骊兰不喜欢做官,不喜欢她爹做官,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永无止境的功名利禄,只会让人生锈。大将军虽然也是官,但他爹做成了一个好官,所以沈骊兰从前想要成为大将军。做官的学问她学不懂,做小姐的学问她很讨厌,她宁可在草地上养马放羊,挽弓射穿一对情投意合的大雁,然后哼着跟她爹一样走调的曲子回家。
人都是人的台阶,台阶被做出来,被踩踏,让人往更高处去走,走上千百个台阶,终于到了凌云之处,可凌云之处还有更高的地方,可以看到的东西却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片白雾,再也看不清自己的心。那为什么要走得那么高呢?
这个问题沈骊兰没有答案,因为她从来不把人当台阶,自然也没能体验过。她要做鹰,鹰有翅膀,可翱翔九天之上,以身击碎丛云,想去多高的地方,只需自己飞去就好了,哪怕路很远很累,她要扑打万万次的翅膀,或许至死都不能到达,可她的心永远充实,永远不会迷茫。
沈骊兰说:“宋振,他们都说你有一双鹰的眼睛,最公正严厉,可是我看着它,只觉得恶心。”她啐了一口血,抬起眼与他对视,背后光焰骤然大盛如白昼,她脸上那一道狰狞的疤痕,如新的一样赤红盘虬,“不择手段者,也妄配此名么?”
宋振有一刻的恍然,在这双眼睛里,回想起一件因果。十四年前,他得以搭上朝廷的契机,其实是因为金霜门最先拥护新朝,金霜门地处中原正中,掌管了东西南北的流通路径,为表明自己对新朝的忠诚,在捉拿叛军之事上,他出过很多力,包括在沈辨之军内乱时及时传信围剿、沿途设伏。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他因此获得了运盐运茶的路径,自此平步青云,数年后的金霜门如日中天,而他宋振的名字,也越来越如雷贯耳,中原武林,五州九派,无人不敬仰他。
无数个火把被丢掷在地,这夜干燥,所有树木触之即焚,汹涌暴烈。桂花残败跌落一地,浓烟滚起,宋振也终于在花香之后,闻到他在山上感到一丝怪异的味道。
……是火油,沈骊兰让人在这座山上浇满了火油,她早就打算玉石俱焚,将这里连同所有人的恩怨焚烧殆尽。
三年前没有烧死她的火,今日必成他的业火。
他猛然抬头,贯穿他的枪头不容置疑地紧紧压住他,沈骊兰在看他,但眼中并没有他,似透过他,望一片遥远之地,时隔数年的怒火已经不再汹涌,里面,不过是绝不后悔的坚定。
霸王兴楚,百战不败,起义子弟俱随生死,然而时势穷矣,旧为新替……故日沈辨为她念史的声音响起,当霸王听到楚地悲歌,也曾潸然泪下,沈辨在无数个时刻抚摸她发顶,说,以后出去,你就会想念故地。
故地遥远,料想草漫膝关。可她沈骊兰不想做君王意气尽的霸主,只能在江河前饮恨自刎,她要轰烈而死,从此,天下也为她而失颜。
人群四散,火势蔓延极快,几乎顿时烧成一座火海,火光疯长,万物凋零,什么事物都会消融其中。
疯子、疯子。他们惊惧地怒吼,或杀冲入火,或撞入虚花境中,或跪地恳求,百人百相,在死亡前只余真实。
殷怜香踉跄起身,在纷乱嘈杂之声里,他的耳中嗡嗡不止,忽然厉声高喝:“沈骊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