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骊兰也许听到了,也许没听到,烈火中,她微微想要回首,但终究没有回首再看殷怜香,不过朗声长笑。她突兀抬手,紧紧抓着宋振的襟口,撞着他滚下山坡,纷乱长发迎风狂舞,消失在高涨的红焰之中。
呼吸一滞,如某种熟悉的梦魇重现,又缠上了他,带着尘埃,带着血腥,比毒发更痛苦,让殷怜香的一颗狠毒无情的心也剧烈跳动,不辨眼前虚实。
有人在背后抓住他的手,殷怜香扭头看去,却是那个苍苍老态、名为季沧云的部下。
“小将军已经备好暗道,让我送宗主离开。”
“……”殷怜香木然看他,染血的艳为阴郁侵占,红光下如厉鬼可怖,一阵眩晕击中意识,他倾跌几步,忽发怒,“滚开,滚开!放开我!”
另一只手交替而来,比季沧云更有力、也更坚定,殷怜香发狠看去,是钟照雪牢牢攥住他的腕,将他稳稳扶住。他的形容也并未好到哪去,刀伤划破衣物,不知谁的血溅在面颊,于炽烈的火海里,他的眼仍清明如雪,浇得殷怜香心魔颤栗:“怜香,看着我。”
殷怜香唇齿颤抖,如难以汲取呼吸的涸辙之鱼。
“我知你心情必然痛楚,但沈堂主早谋此刻,正为我们留一线生机,我们不能辜负她的命。”
一线生机,一线生机,天底下总有傻子吃力不讨好,为了给别人一线生机,连自己的命都丢。
他从少年初入江湖起和沈骊兰相识,数年来他手段狠辣,有沈骊兰的相辅,才能坐稳宗主之位。殷凤留告诉他,绝不可付出真情,所以他只会利用,绝不轻易信任。沈骊兰是同盟,下属,互相利用者,或许,在他和沈骊兰喝酒时,也算一位朋友……他们偶尔谈论一些细碎的故事,一些模糊的痕迹,一些抱恨的旧往。
可他没想过和她交换生死。
殷怜香弯下腰呕出口血,阖上眼,松下力气,被钟照雪抱起带离。
吊兰缀后,押着柳善,几人从隐秘的地道奔出,一路仍能听到火焰炙烤、山木倒塌的声音,直到微风吹拂,他们从一个地道口爬出,抬头,看到不远处烈火覆没的山,而长夜与月色寂然,依旧渺渺无垠。
季沧云站在山道口,没有出来,只看着他们,撩袍单膝而跪,端正抱拳,已变得浑浊苍老的眼,仍是赤忱一片。
“主帅未走,兵不可逃。季某回去之前,替小将军转达两句话给殷宗主。”
“她说,沈骊兰从不欠人恩情,当年青山之上受君一恩,必当相报。一场迟了三年的火,今日痛痛快快地烧过了,她亦死而无憾。”
第六十九章 尘絮多恨
野火疯长,在天边映出日出般的红光,四人走出数里,才在荒无人迹的野林里停下,寻到一处水源。
一路上殷怜香被钟照雪扶抱着沉默寡言,无人说话,柳善被他们封住穴关,强拖在地,直到被扯掉嘴中布料。
他喘着粗气,还没说话,一道阴影厉然铺盖,就被殷怜香单手拎起来,两耳光重重打下。这力道比飞花雨打他时更用力,他几乎两耳震鸣,脸颊充血,被打翻在地,口中一片血腥,便听到殷怜香喃喃道:“你们才最该死。”
柳善晃了晃头,啐出口血,仰起脸冷冷讥笑:“比起你做过的事,才更该千刀万剐。你有本事,不妨先杀了我。”
殷怜香眼睫如濒死的蛾翼颤动,十指神经质地痉挛几下,被钟照雪牵在掌心里,攥紧了,连心跳都能分毫无差被听到般。那些逆行的经脉四处乱冲,绝非寻常武人可轻易疏理,醉生六道的代价,是带来一辈子随时与经脉寸断而亡一步之遥。
钟照雪倏忽抬手,一掌拍上殷怜香后背,逼得殷怜香猛吐出一口淤血,顿时肩胛颓下,闭目盘膝而坐。
吊兰为殷怜香看过背后毒血,又蹲下身,曲起三指在柳善胸腹连按,突然皱起眉。她抓来他的手腕,看到一条黑线从手腕根部联通而上,了然道:“宗主,是阴阳结。”
殷怜香阴郁的神色淡淡,默然半刻,忽哈哈大笑起来,柳善听着他极尽恶毒畅快的笑声,心中升起一丝不虞。
果然,随后殷怜香便说出令他五雷轰顶的话:“阴阳结是双生毒不错,可宋振有没有告诉你,此毒子母蛊虫皆为一命,若我死了,你也得死!”
柳善惊愕看着他,双唇颤动半晌,终于怒道:“你胡说八道!”
“你以为宋振是什么好人?你以为你自己又多么正义?替他人做嫁衣,却还自以为聪明,说起来,你只是一个活在别人目光里的可怜虫罢了。”
殷怜香推开吊兰,踉踉跄跄爬起走近,伏跪下去,他低下头,于一捧漆黑的墨发间,眼是蛇蝎一样的钩子,刺入柳善的伤口:“你那么恨我,可是你知道,你爹是被他自己害死的么?”
“殷怜香,你胡说、你胡说€€€€你说清楚……”柳善的声音戛然而止,眼尾抽动几下,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一张玉面,丹田处已被殷怜香伸手作钩洞穿。
殷怜香五指被血沾得殷红,缓缓从温热的骨与肉间掏出手来,捉着一条细长的黑白相间的肉虫,柳善喉中干哑,再发不出一个字的声音,无声息地萎靡地面。
虫丢于地,被一刀砍断,殷怜香振下残破上衣,他们尚未至安全地方,不能用麻药麻痹神经,但毒亦深入,再不动刀,恐怕无力回天。
殷怜香道:“开始。”
吊兰点头,铺开身上带着的布包,便在他背后连点几处穴位,抽出薄刃,剖开殷怜香背后伤口,将毒根直接削出。即便她动作极快,剧痛仍是让殷怜香浑身颤动,筋骨抽搐,借着钟照雪伸来的手臂,几乎将他衣袖咬断。
等毒根剖尽,子虫身亡,钟照雪的臂上已留下两排深深牙痕,他连眉峰都不曾一动,只扯了干净的衣角替殷怜香擦拭干净身前污血。
他动作一半,停下转首,见到林间走出一个高瘦影子,月光幽暗,溪流的波光泛动如暗银色的丝绸,在他的衣角反射出迷离的涟漪。
影子从不远处停下脚步,隔着几丛杂乱的灌木,露出一双生着细长皱纹的眼睛,被树影分割数块,因而显得更看不真切。
“飞花雨。”钟照雪精准地叫出他的名字。
飞花雨没有回应,目光落到殷怜香苍白的脸上,又落到了他们身侧奄奄一息的柳善,而少年的身下已经蓄起浅浅血泊,染红野草。他站在那里没有动,目光变化很快,在一切忧郁苍白的起伏后,最终归于一种宽恕的神情。
“请把善儿留下吧。以后我的命,还要留给他来取。”
柳善听过很多关于柳叶剑的故事,虽然在江湖上有无数个人的故事,可柳叶剑的故事是特殊的颜色之一,在章台烟柳间,他所饮过的酒,都流成一条春天的河,河里每一个石头,都是他在春天取过的头颅。
柳叶剑有过很多情人,他的母亲是唯一一个生下他孩子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曾经被柳叶剑真心吻过的女人。当然,柳叶剑在三年前就离开了她,后面他去做了什么、变成什么样子,她无从知晓,再知晓他的故事时,已经是他的死讯了。
*€€€€“你生的是谁的孩子?”*
*€€€€“柳叶剑,是柳叶剑的。”*
*€€€€“柳叶剑?一个死人的私生子,谁能给他吃穿喝用?谁能教他长大成人?谁能给你们新的生活?江湖客的死就像树会掉下叶子,雪会在天暖时融化,你跟了他,就如同给自己掘了一座坟墓。你不该生下这孩子,拿去丢到井里吧,丢了一次,以后就不会伤心了。”*
*€€€€“不行……不行!叶子掉下去的时候树会疼,雪落下时也不想被消融,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能因为寻常就无情呢?”*
他的母亲是一个优柔寡断的女人,但在那一天她变成一个很顽固的人,带着他仓皇从歌楼间离开,寻找柳叶剑的朋友。
一年来,她依着柳叶剑醉酒时说过的话语里,寻找一个个名字,忠肝义胆的,家财万贯的,古道热肠的。她敲开很多人的门户,但那些人只是惋惜地叹息,同情地施舍一二,有的也漠然无视,将她们拒之门外。他们走了很远,到了冬天的时候,天气变得寒冷,雾凇结成冰珠,沾满了柳善的睫毛。
直到飞花雨的出现,那是柳善最后一次和母亲在一起。飞花雨没说自己是不是柳叶剑的朋友,也不提及他和柳叶剑的任何交集,他只是伸出手接过孩子,很疲倦地叹息:“以后,我会把他养大的。”
柳善理所当然憎恨着终结父亲故事的虚花宗,在他看来,如果不是某一日死于虚花宗之手,他的父亲会回来,会同母亲照看一个孩子。也许他们会有新的生活,他也不再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私生子,别人对他恭维之时,也不敢在心里眼里藏着一份鄙夷和窥探,因为他是名盛江南的柳叶剑的儿子,谁欺负他和母亲,谁的脑袋就会流入春河之间。
柳善堂堂正正、名正言顺,与母亲拥有一个寻常美满的家。
而幻想一直在清醒后破灭,只留给他一种持续的憎恨。
强烈的仇恨是很好的欲望,是最激烈又深沉的情感,能让一个人变得勇敢,变得迷失自我,即便头破血流,也不会因此后退。
宋振喜欢固执的人,因为这样的人要么不要用,要么很好用。
于是他给了柳善一味蛊毒,这个蛊毒有着子母虫,以他的血豢养,母虫钻进他的身体里,子虫则可以种在敌人的身上,到时候,敌人的生死就掌控在他的手中。身体有母蛊的人并不会疼痛,也不会有中毒的感觉,可子蛊毒发时对方却会痛得生不如死。
柳善不会拒绝这样一个报复殷怜香的机会。
可殷怜香竟然说,这个蛊毒也将他的命和对方紧紧绑在一起?那到殷怜香死去时,他又该怎么办?柳善还不想死,他还畏惧死,他只是想报仇,想缓解自己急切需要什么填充的内心,他知道这是卑鄙的,可为了报仇,使用一些正当的卑鄙并无不可。
被钟照雪刺穿的伤口,又被殷怜香再次洞穿,挖出了母虫。他躺倒在地上,疼痛渐渐模糊,他的感官像被冰雪冻住了,让他感到好冷好冷,明明没有到冬天,他却要变成一块冬眠的石头。
杀父仇人在哪,宋门主在哪,母亲在哪……叔叔在哪?
他讨厌自己如此软弱。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在念着什么,那些字柳善分明都学过,却无法将他们组成字句,可它们依旧不容置疑、流水一样灌入他的脑袋里,密密麻麻地拥挤了他的所有意识。柳善浑身脉络都抽搐,断裂,愈合,肆意地疯长,变成了一只疯魔的怪物,跪坐在佛像之前求饶,听到无数个僧人在对他以禅语超度……不,那也不是禅语,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七情六欲在他的躯体里充盈放大,爱憎狂乱,他嘶吼起来,然后大火焚烧,光影缭乱,所有梦到过的东西被剪碎。他喜欢颜色鲜亮的衣服,喜欢吃辣的东西,喜欢听轻快的曲子,也喜欢跟飞花雨走入新鲜的江湖,他不想死,他不想死……
呢喃的自语里,那个念着古怪经文的声音远去,却变得无比清晰。
“€€€€我给你一次重活的机会。”
柳善猛地惊醒,他浑身盗汗,剧烈喘息,可是他还没死,他的心跳仍然无比有力,比往常任何一个时候都有力。
他翻身要起来,却浑身发麻,几乎没有知觉,顿时滚落在地。柳善匀着气息,用还有一点气力的手肘,艰难地在地面撑起,目光追随到一双干净的靴子,和一角熟悉的衣摆。
他抬起头,飞花雨站在窗前,看外面的雨线无止境地划落,只露出棱角清晰的下颌。
“……叔叔?我们在哪里?殷怜香他们呢?”
他没有问飞花雨为什么在这里,没有问他怎么找到自己,因为他对飞花雨信任,飞花雨从来都会保护他,虽然飞花雨是一个名声并不好听的人。
飞花雨转过面来,夜色很深,柳善辨别出平和修长的眉与眼,容色寻常浅淡的一张脸,就像水浸入湖里,就会融为一体,再找不出分别。只有皱纹是变化的,每一年都比前一年增长,柳善对每一条皱纹都细数在心。
飞花雨只是说:“他们走了,毒解了。”
毒解了,他还活着,殷怜香也活着,一切没有改变,他好像只是做了一场歇斯底里的梦。柳善很疲倦,但还是扯出一抹笑,恨恨地笑:“殷怜香还想骗我,说宋门主给我的蛊毒,会让我和殷怜香一起死。”
“是真的。”
“什么?”
“殷怜香说的是真的,宋振并不在乎你的命。”飞花雨终于转过身,他站在柳善的面前,垂下眼,“包括柳叶剑,也不是虚花宗的人杀死的。”
柳善忽然颤抖起来,秋风吹进屋子,他惧怕了,不想听到一个迥异于他认知的真相,他看到飞花雨如秋雨冷冽的神色,势必是一个断肠的故事。
“数年前,殷怜香还不是虚花宗宗主的时候,他的父母得到了醉生六道,而宋振得知了这件事情。
“于是我,宋振,柳叶剑,还有一些人……为了不让醉生六道再度流落世间,有些人也为了得到这本密经,我们杀了他的父母,追杀着他到了铜山关。那里本该是一切结束的地方,而殷怜香那会只不过是一个还不满十岁的孩子,要杀他,就像掐死一只雏鸟一样简单。”
飞花雨又一步走近,昏雨昏夜,他平静地站在那里,保持最平静的姿态,用自述凌迟柳善。
“但一个意外的人出现了,我曾欠那个人的师父,一个很重要的救命之恩,所以我选择放过了他们。可是与我同行的柳叶剑却想要杀死他们,为了不让他杀死别人,于是我就把他杀了。”
柳善抬手紧紧抓扯着他的衣摆,乞求这是一个谎言,他睁着眼,赤红在眼尾蔓延,眼泪极快地从眼眶里落下来,和夜雨滴答的声音交叠在一起。
“骗我的,对不对?殷怜香威胁你,还是宋门主€€€€”
手落在他的发顶,遏止住柳善的声音,坦诚的真相落地,砸得他粉身碎骨,“我杀你,你杀我,这样的事情,我已经很厌倦了。收养你,只不过是我对我从前漠视人命的赎罪。”
飞花雨从来不让柳善喊自己“义父”,因为他既没有义,从来也配不上为父。他只是养了一个孩子,而他恰好杀死了他的父亲。
柳善想起来了,飞花雨也并不会用剑,他给他一把刀,柳善却没学会飞花刀法,固执用刀模仿着柳叶剑的剑术。
想起这些,柳善心腔里交织的情感激荡冲撞,他头痛欲裂,一把细长的飞花刀递到他面前,隐约照出他惶然的眼睛。也许他应该站起来,捉着刀刺进真正的仇人的胸膛,然后他就可以真正畅快淋漓的大笑,宣告全天下他的胜利,再也不必被仇恨煎熬。
可他软弱的泪水一直流,柳善骤然抬手撞掉了飞花雨手中的刀,哐当,薄刃在地面撞出玉碎的声响。柳善如梦里发狂时痛苦地嘶喊,他又有了力气站起来,没穿鞋,搡开站在他面前的飞花雨,赤足跌跌撞撞地冲入雨幕,渐渐跑远了,只剩一个黑点。
飞花雨一直低着头,直到柳善远去,也一直凝看着脚下一刃冰凉的霜光。
他记得,比起飞花刀繁丽下的杀机,柳叶剑则有温柔的剑光,如同三月柳丝吹拂,轻轻地落下。当章台的柳色长满了河道,他们游行到那里,飞花雨走在前面,柳善走在后面,他才十三岁,个子不过在飞花雨的腰间高一点。
飞花雨问:“你想去见一见你娘吗?”
柳善抬着头,正看着柳丝间眩目烂漫的春光,碎金光影洒落他的瞳孔,照得飞花雨都模糊了,他急匆匆地赶上两步,和飞花雨靠得很近。
柳善低着头追脚下的光斑,又记起飞花雨的问话,想了好一会,才摇了摇头。
“听说她嫁给了对她很好的人。”柳善笑时会露出小小的犬齿,对他轻快地说,“从此,我要和叔叔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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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更新得比较快是因为奈何春的存稿写完啦,边修边发,大概会以一周三更的速度发完。大家的评论都有看,真诚感谢大家喜欢TT
第七十章 以身饲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