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如人生,落子无悔时,便该承担一切。
于是钟照雪没再在意他师父面色,只横过平淡一眼,一如往常倨傲道:“闭上你的嘴,我师父都未开口说我。”
风铖:“……”
那厢头颅滚地,一具尸体轰然倒下,热血泼洒一地,宋振敛着眼紧紧盯着不速之客,沉声道:“殷怜香杀的人难道还少吗?他欠的命债,已经多到无法洗干净了。虚花宗的人都善于欺骗,你只拿着一个来路不明的东西,便要编造一个故事?”
“宋振,故事还没开始讲,你又怎么知道真假?”殷怜香环视一周,众人憎恨忌惮的目光,让他感到痛快,什么时候起,看向他的目光已从鄙夷变为恐惧?
在此前,殷怜香曾对揭露身份有一点恐惧,也曾想过是否直接杀了宋振,因真相如此诡谲而荒诞,人们宁愿以为那是一个精妙的谎言,也不愿相信自己的错误。
他逃避过去,埋葬属于小雨的名字,在午夜梦回时被火焰焚烧时仍忍不住颤栗,然后大汗淋漓地惊醒,睁眼枯坐半夜。但现在他已不是昔年孱弱的孤蓬,白鹤双剑亦不该蒙冤,自山火中奔出那夜,他已决定要亲手撕破血痂,将流脓暴露。
宋振最重名声与公义,那他殷怜香偏要在众人面前,将此人一张虚伪面皮扯碎。
“这个故事,要从十四年前说起。”
第七十四章 共殉
宋振骑在马上,带着斗笠,走过崎岖山路,横跨两州,他此次藏匿形迹独行,不带任何人在身侧,只身奔赴到东州一个偏僻的小镇上。
他这次去,是要杀一对夫妻,一对名为白鹤双剑的夫妻,他们的名字叫燕浩浪和蔺双蝶。对于这对侠侣,江湖上并不陌生,因为他们也曾有闯荡天下的时候,留下过许多故事;白鹤双剑不同于正派,也不能算是反派,不好广交朋友,熟悉他们的不过二三,最后也各向殊途。白鹤双剑行走江湖十余年后放下侠义,听闻成亲之后,便隐居在无人得知的地方。
他和白鹤双剑无冤无仇,有过几次交集,甚至,他们也相互在风波里扶持过。
二十五岁时宋振在聚义堂中振臂一呼,惩灭当时为祸三十余年的六恶人,座下呼声如雷震,白鹤双剑也在人群里伸出手交叠,紧紧握住数十双手,向他目光热烈,誓血为盟。
他如愿摘下六恶人的头颅,成就了年轻的第一项功业,而白鹤双剑却在不久后归隐山林。
人各有志,人各有途,宋振理解有些人不愿意再沾恩怨,因为江湖的恩怨是无尽的,今日六恶人死了,可以后也许会有七恶人、八恶人……在这样的轮转不休中,要么他们死了,要么自己死了,他们的子子孙孙再继承这种恩怨。贪生怕死没有那么卑鄙,就如宋振想要名震天下,就要付出很多。
一个不是疯子、也没有恩怨的人要杀人,不为情,不为仇,就只剩下利了。宋振便是为了那一本传闻中的密经醉生六道,而他知道,那本书现在就在白鹤双剑的手里。
宋振如同围剿六恶人一般,暗中聚集了这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又或叫做“义士”,因为宋振要做的事情,永远都是对的、正义的。
这些人的身份一定不凡,武功一定高超,并且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绝对不会说出这件事。
“醉生六道为邪功密典,绝不能令其出世,否则武林必将大乱,届时受邪功蛊惑,永无宁日。”他如是说,他们都如是说。
宋振其实不想杀白鹤双剑,但是要得到这样一本东西,恐怕不能留着曾经得到过它的人。他有点惋惜,也有点遗憾,宋振欣赏白鹤双剑的为人,可惜他们得到了醉生六道,如今必须斩草除根。
等他们从各个地方抵达小镇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
他们走入宅子时,白鹤双剑已经坐在院中等待他们了。
他们坐在桃树下,石桌上放着一壶酒,两个杯子,已经对酌到喝尽了,只有一片桃花花瓣落在金澄澄的残酒里。
被打碎的月光照映出两张已经渐为岁月侵蚀的脸,洗去风霜,只剩下平和沉静的底色,越如朴素的夫妇。过去数年,谁还记得这两张面孔。
蔺双蝶率先看到他们,道:“你们来了。”
他们的面容没有遮掩和伪装,因为没有打算留给白鹤双剑生路,所以也无所谓被死人看到脸。白鹤双剑的眼睛缓缓从这一个个神色寡淡的面孔经过,直到到了宋振,她终于有一点惊讶浮动在眼底,但很快归于悲切的了然,与一点点冷漠。
蔺双蝶淡淡问:“你们与我们是否有怨?”
宋振道:“没有。”
他们两人平静地点了点头。
他们的神色太寂静,寂静到让宋振察觉怪异,好像这只是一个寻常的满月夜,适合喝酒,作诗,舞剑,而他们夫妻不是在等死,而是在等朋友。
“你们来得太晚,酒已经喝空,书也被我们烧尽。”
邀月刀皱眉道:“不可能。”
蔺双蝶笑起来:“各位大侠,你们来不是为了销毁这本邪功吗?为什么我替你们先一步毁了它,你们却不相信?”
他们默然无声,他们无从攻破这种诚实的发问,虚伪是如此脆弱,在坦荡的人面前便不堪一击。
燕浩浪也开口了,声音疲倦而苍苍老态,他变化最多,他年不过三十余岁,今日竟已经有了许多白发:“双蝶,何必跟他们浪费口舌。”
他们两人在树下一齐默契地站了起来,从地上酒坛边捡起剑,那是一对雌雄双剑,看起来很久没用,已经灰尘厚重,拔出来的时候发出嘶哑的呻吟,黯然无华。宝剑蒙尘,意气不复,可他们的心里,却仍装着一捧清高中正的侠义。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蔺双蝶和燕浩浪相视而立,一眼横跨数十年的潮起潮落,不能数清坎坷与幸福,不能衡量痛苦与快乐。人走至尽头,每每走马观灯地回现从前,只不过执念与解脱,但今夜他们的心里却如明月澄亮,并不恐惧与犹豫,他们在对方眼中只余决心。
昨日惘然,今日露珠,一生犹如滔滔江水。
该问的已问,该说的已说。
当他们决定拿到醉生六道,救自己的孩子那一刻起,他们便知道终有这么一日。
他们倏忽抬剑而起,雌雄交错,势如鹤展双翅,剑意圆融,浑如一体。
剑光动人,缥缈倾下,身边的人警戒地握住武器,宋振却心中一跳,有什么模糊地跳入他的脑海,他醒悟,猛地疾步上前。
€€€€下一刻,蔺双蝶与燕浩浪相互握剑横于对方脖颈,眼掠果决之色,剑刃横切,封喉断命!
转瞬间,鹤侣共殉眼前。
诸人惊愕,宋振却动容,几步上前,白鹤双剑已身亡倒地,十指交扣,面色恬静从容,仿佛很疲倦地睡了一觉,连喉间那一道封喉剑痕,也红如雪地生花,不显脏污。
血流潺潺,浸过他们的鞋底。
宋振注视片刻,缓缓叹息,展臂脱下了外袍,盖在他们的身上。
身旁的人已涌入屋中翻找,飞花雨没动,一直静静看他们动作,在他身后问:“他们打定主意带着答案死去,不会轻易让我们找到,现在该怎么办?”
宋振起身,环视这方小小院落:“听说他们有个女儿,他们决意自戕,却不会带着孩子去死。烧了吧,如果那孩子还在这里,火能把她逼出来,如果不在,也不能留下痕迹。”
火把点燃长夜,炽烈的焰光很快吞没一座院落,白鹤双剑的尸首也将在屋中成为灰烬。月光愈显得凄迷,看残垣倾毁,鬼魂幽咽,一桩罪孽又被掩盖。
飞花雨拾起掉落在地上的一双金镯,他转过头递给宋振,宋振没有接,只是低着眼看,目光悠长,波影几摇。
“你在想什么?”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在围杀六恶人临行前的一夜,还年轻的宋振因心情激荡而无眠,出门独行在幽篁之中。
当走过悬挂飞流的瀑布,他听到几声环佩叮当的交响,如琴音拨动,肃肃风中,有两把流风回雪的剑在游走,在长啸。
他披衣经行,不由为两柄亲昵而锋利的剑留步,看完了一场淋漓不尽的剑舞。
那时,几页竹叶拂在面上微凉的感觉仍然真实如昨。
第七十五章 杀人不见血
飞花雨回来的时候,马上背着柳叶剑的尸体。他半边衣服被柳叶剑的血浸透,自己的右手腕血流如注,似险些被挑断手筋,脸色却如同不觉,这种疼痛不能让他寡淡的神色增添什么感情。
“那孩子呢?”
“我的飞花刀刺进了她的心口,她必死无疑。”
没能捉到她,那就让她带着秘密死去,所有人都得不到醉生六道。宋振轻轻叹息,这一天,他已经叹了许多次气,仿佛兔死狐悲的附和。
白鹤双剑与他们的孩子死了,可是宋振不相信醉生六道也殉葬,铜山关过后是南州,或许就是醉生六道的去处。那是他的势力也无法沾染的地方,是殷凤留的地盘。在她的地盘,所有事物必须由她生杀予夺,她霸道穷奢的残忍,已经给她留下很多血债,但这么多年来她的仇人一个个都渐渐死去,她却还一直活着。
光阴飞逝,数年过去,醉生六道不再出现,仿佛真的已经被烧毁在那一个满月的夜,随着三条生命的逝去而消失。
这十四年来,宋振清剿北州邪派,主持平反数十桩冤案,又向新朝效力,扩通北、东两州的商道,名、权、利,他已尽收怀中,可他从无满足之感,他的心容纳了天下,所以必须引水灌流,否则野心干涸。
越往上走,他越感前路有更高之处,而他回首展望之时,已经凌云之上,不能停歇。穷极一生,宋振所要探索的东西,就在那重云之后。
于是掣云门成了他面前最后一个拦路巨石。
韦庄的寿宴上,他虽然知道韦璋必会拿出重宝,却未曾想是他日夜所求的事物,那场寿宴让他意外又一次得知了醉生六道的存在。
宋振找寻数年都不见的醉生六道,原来早已托付到了韦璋的手中,而当年玉清霜以命拦路,护着白鹤双剑的女儿离去,不过是一个引走他们视线的幌子。宋振坐在席间,看着酒杯中微晃的玉液,闪烁着自己鬓角中掩藏的几缕银丝,不禁失笑,举杯将那杯甘甜的美酿饮入喉中。
白鹤双剑为了藏起醉生六道,连自己最好的朋友玉清霜,还有珍爱的女儿,竟都舍得牺牲。
妖风撞扉,蜜香幽散,他在一众野心勃勃的眼睛里,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闯入,那是一柄红衣艳刀,在正邪间玩弄云雨。如此放肆跋扈、巧言利舌,完全是一个冷心冷肺的人,而眼风似不经意擦过一位剑客时,却迸出鲜明浓重的情感。
“韦庄主,虚花宗特来祝寿,薄礼一份,还望不弃。”
宋振想,趁手的刀,竟来得这样快。
宴席渐散,夜色侵吞。
他最后离席,与韦璋相谈甚欢,两人从堂中绕出,往回廊行走,末了拱手告别。
韦璋负手含笑,面容在檐下阴影转来,皱纹铺陈得温和,一道道纤细蔓延,一双眼却很亮、很清,未有一丝苍老的灰翳,犹见当年风华:“宋门主,宋少侠是人中龙凤,但我女儿的心思,我是管不了啦。你我已经坐到这个位置,该歇一歇,让后辈去选择了。”
“哪里,犬子还有许多要成长之处,我总不放心,能得庄主青眼,已是不易。不过您说得不错,子女的缘分,父母不能强求。”
宋振被小厮引路,道别后缓步往自己的借住之房走去,他已经在韦璋的身上下了毒,只需静待时候。他并不介意在必要的时候,使用一些卑鄙的手段,如果达到目的,卑鄙与否便不再重要。
殷怜香不会选择在人多的时候去找韦璋,而是找一个私密的时间。他来,一定有他想要得到的东西,这东西是不是醉生六道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当他到的时候,正好也是韦璋死的时候。
而这个时候,也恰好是宋允去屋中拜访庄主的时候。
狐狸落网,鹰捉莽兔,一切如他所谋。
深夜聚集的人群在质疑与指责,殷怜香被扣压在地,而宋振只是静静看着所有人的焦躁、急切和不安,欲望与怀疑催使他们的情绪不断腾升,韦菀也必然陷入形影孤单的危险境地,需要一株可靠的救命稻草。
在韦璋血案中,宋振本想激化殷怜香与钟照雪矛盾,使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却没想到阴差阳错,种种巧合反而将掣云门卷入其中,甚至当夜两人私奔而逃,让谣言四起。
殷怜香狡猾,宋振为了抓住他的尾巴,费了很大一番功夫,好在虚花宗并非一个不可攻破的囚笼,殷凤留死后,这突然出现的后继者,也并没有完全掌控虚花宗这个庞然大物。
将他们逼至众人所指的地步,自然会有“识时务”的人出现。金算子给予的情报,他做了两手准备,可惜钟照雪的不识时务超乎他的预料,不惜让殷怜香先走,将自己留在最危险的境地。此情此景,简直宛如当年。
钟照雪是风铖最看重的徒弟,果然也遗传了风铖昔年孤身入阵的慷慨与从容,纵有千万人,恐怕也不曾惧退一寸。
宋振在阵前,倒对他生出一点怜悯,重情重义,实则是伤己的利器,杀人不用流血,也可以让人变得千疮百孔,殷怜香是一个妖魔,取下宿敌的脑袋,只需要柔情的浸泡。
但他又一次想错了,这个错误很致命,险些让他死在南州。他没有想到殷怜香与钟照雪,如此反面的两个人,竟然也有真情;他也踏错了一步,以为胜券在握,轻视了沈骊兰,被她反将一军。
大火中,他险些真的丧命。
沈骊兰如第一次见到他时所言,烧毁了他一颗眼珠。
他重创虚花宗,但五州九派也因此伤亡。
宋允的书信传来,信中说醉生六道还在韦庄之中,韦菀丧父,无人能相信庇佑,为了转移众人的视线,在那日谎称醉生六道的失窃。而宋允对她的悉心照顾,让她渐渐信任温柔的情人,在定亲那日,她与宋允道出了真相。
宋振已下过两步棋,一步借道义之名围剿虚花宗,一步则留了儿子宋允在韦菀的身边。
时机成熟,他不必再多与虚花宗纠缠,为了主持婚事,他回到中原,宴请天下各位豪杰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