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春 第40章

他已铸好牢笼,等殷怜香飞蛾扑火。

第七十六章 今朝惊旧魂

“依你所言,那日杀害韦老庄主的凶手,竟是宋门主?”

殷怜香点头:“不错,看来你们虽然笨,但还听得懂人话。”

席间顿时喧杂怒斥:“殷怜香,你简直胡乱编造,令人发笑!”

“宋门主一向秉公持正,你要胡说,也得挑个可信的。”

“不如将他杀了,岂容虚花宗妖人在这放肆!”

“杀”字方出,一锅冷水顿沸,兵器在人声掺杂间闪动,犹如月光切开。殷怜香口出惊人之语,搅得风云满席,宋振倒自始至终面色不变,俨然不受诬陷的光明正大之姿,于旁侧睥睨他们一眼,褐色眼珠中掠过讥诮之色。

见群情沸腾,他才缓缓抬手止住众人言语,不紧不慢道:“殷怜香,若凶手是我,又神不知鬼不觉杀了韦庄主?”

韦庄人多眼杂,暗卫高手无数,宋振绝无可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对他下手,就算下毒,那日他们人人搜身自证,更寻不到任何毒药所在之处。

殷怜香早有预料他的反问,从怀中贴身取出一只小香笼和一个小盒放到桌上,盒子打开,里头放着一只焦黑虫尸。

“此虫名唤梦回,独在北州以东的雪山深处可以得到,价值千金,寻常人等难以买到。这种虫类种于人身可深入腑脏,后休眠于体,不伤宿主分毫。可当它闻到这香笼里的香时,便会缓缓苏醒,爬入宿主心脏,将他噬咬至死,然后从耳中爬走。宿主死后唇舌发紫,浑身血僵,犹如中毒。”

殷怜香抚摸盒中小虫,眼风飘过宋允,笑道:“宋振,梦回这种珍稀毒虫,即便在南州也万金难得,唯有地位不凡的商道中人或可触碰门路。你早已觊觎韦庄财产,你的儿子又恰好有意于韦小姐,于是早些时候你在韦庄主身上种下此虫,那夜你配香在身,引得梦回虫醒来,轻易杀害韦庄主……”

宋允本神色紧绷,触及他的目光,直觉脊背窜上一阵阴寒之气,待听他说及谋财害命,登时冷声打断:“殷怜香!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

“是不是一面之词,现在挖出韦庄主的尸体,剖开心脏看看就知道了!”殷怜香寒声追答,竟咄咄逼人,狭眼一横拍案而起。

韦菀听他们说话,面色越发苍白,在殷怜香话语落下时身形一晃,险些倒下,宋允在她身侧忙伸手扶入怀中。

“韦庄主已经入土为安,你还要……”宋允唇齿颤抖,极为不齿地甩袖避过面。

这些人面色越差,听他毫无道德伦理的提议,更是各有异色。场面僵持,看到他们草木皆兵的骇然模样,殷怜香反而心底越快活,满容怒意也转为嬉笑,掩唇悠然道:“诸位不必恼羞成怒,那日山上宋门主借柳善在我身上下毒,我就已有猜测。恐怕宋门主不仅是铁掌大家,还是个用毒高手,对阴险之计,也很有手段。”

钟照雪旁观半晌,低吟:“那日夜半事发后,我确实在堂中闻到古怪香气,宋门主平日从不佩香,那日腰间却似乎有一香囊。只是掘坟恐有不敬之嫌,确实不太好。”

“既然梦回虫杀人无形,如此好用,凶手家中必还留有。”殷怜香这会倒是通情达理起来,“宋门主若愿意自证清白,不如让大家搜一下。”

他们一唱一和,提醒了座上曾来过寿宴的武林人士,若以众人亲眼见证,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正当逼得宋振的脸面毫无退路,劲风当头逼来,殷怜香侧身相避,一道隔空内劲登时打碎了桌上装梦回虫的小盒,有人抽气:内功收放自如到这种境地,已经是化气为实了。

宋振收掌,冷冷看殷怜香:“竖子狂妄,冒充白鹤双剑之子也罢,作恶多端、巧舌如簧,如今还敢对逝者不敬,诋毁金霜门。若挖出来后没有,是不是该挖你的心脏赔罪?”

话音刚落,他终于动了,离座飞身抬掌打来,殷怜香目光一凛,甩帛迎掌以柔克刚,绵绵内力自柔软红帛中震去,犹如红浪翻滚。

宋振横掌切劈,帛如蛇身缠绕其腕,他淡淡道:“邪门歪道。”便甩腕盘缠数圈,两人内力骤然抗衡相撞,直接将红帛撕扯两段。

这厮果然棘手。殷怜香狐眼微眯,哼笑一声,从袖中抽出横刀,锋线如流水,一震一烁,喝道:“谁也别过来!今日我定要亲自取宋振的狗命!”

话一出,殷怜香便飞身上前。钟照雪果然连剑都懒得拔,反而踱步上前,撩袍坐了原先殷怜香坐的位,好整以暇观战。

他做派坦坦荡荡,倒让打算相助宋振的人不知所谓,不禁迟疑停下,不知当不当出手,低声交耳。

“他们不是姘头?”

“我看倒都挺薄情寡义。”

殷怜香和宋振激烈交战,缠斗间打毁香案,红烛跌滚一地。但便是殷怜香气势嚣张,武学毕竟还不如宋振老辣,只不过借着邪诡的身法路数,暂时克住了宋振的铁掌。

宋振心中对殷怜香武功高低已有数,出掌越沉稳不乱,应对间环环相扣。殷怜香学的一手刀法迅疾激狂,等耗得他攻不出缺口时耐心失却,行刀过猛,便是捉到破绽击败之刻!

铁掌横出,震刀刃颤动,便要拍上殷怜香心口。

此时当空飞来一把竹扇,切入两人战局,殷怜香和宋振同时仰身飞开,竹扇去势不缓,直直钉入墙上。

他们转头看去,丢出竹扇的人正坐在席间,衣着清贵 ,手中执酒盏,仪态风流不失礼数,诸人目光投来,便施施然朝周身做了个君子之礼。

“今日大喜日子,郎才女貌,本该欢宴一场,何故残杀流血?以在下看,诸位不如坐下来好好谈谈,能动口的事,何必要动手?”

宋振眉头一皱,拢掌负于身后:“……燕楼主,正邪素不两立,莫问楼从不插手黑白之间的争斗,你现今此话何意?”

燕裳眨了眨眼:“宋门主,在下可从未说过要插手你们惩恶扬善,只不过呢,殷宗主故事还未讲全,你何必着急杀他?”

“恶人总是善于欺骗,一个虚假的故事完整与否,并不重要。”

“你说得很有道理,在下也这样认为。”燕裳赞赏颔首,言谈间摆手,身侧贴身侍从又递上一个盒子,和一把新的扇子。他执扇,点了点自己的唇,“不过,莫问楼所说出的故事,都是秘密,想必不会是假的吧。”

第七十七章 平生多飘蓬

十七年前,雨夜。

雷如龙啸,电闪光惨,这一夜的雨下得极大,天地湿黑无光,唯有雨声彻夜不止,掩盖所有在雨中发生的事情。

暴雨里,一道高大的身影正缓缓地拖曳自己的步履,他的腰间别着一把刀,手上还提着一把断刀,五指被冷雨冻得苍白。通身蓑衣包裹住他的身形容貌,只能辨别出这是一个男人。

刀上的血已经被雨洗干净了,只剩一半的刀面显得雪亮、潮湿、坚冷,仿佛血不沾刀,然而任谁都看得出,这不过是铁铺里最普通的刀。

他已经杀了十二个人。

这十二个人分别是莫问楼中看管十二方位的时节使,已经折断了他第五把刀,伤了他十道伤势。他潜行过前面的层层险关,抵达了最后的藏书高楼听天楼,这座楼有十二层之高,机关无数,堪为人力心血凝结之物,其中收纳了天底下所有珍贵书籍,无所不有。

但听天楼从不开放,只不过是天下奇书的埋葬安眠之处,听闻其中浩瀚如海,甚至可以改天换地,重洗世间风云,故而一向十分禁忌,守书之人,一生不可离开。

而如他这种不惜夜闯莫问楼的人,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黑墙的高耸楼宇四围成圈,而圈中的中心,就是听天楼。他很疲倦,将断刀弃地,缓缓向那走去。

他还没到,两扇厚重铜铁楼门也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修长的人影。

燕裳站在檐下,还很年轻的面容却没有平时的笑意,反而难得凝重,定定看着雨幕中的人。那时他还只是莫问楼的少楼主,向来者叹了口气。

“兄长,你已执迷。”

燕浩浪眼睫潮湿,正看着燕裳,铁铸的目光微微柔化,只是道:“好久不见,小弟。我无意和你对立,只想要救我女儿的命。”

“命数长短,早有注定,强行索求必生祸害。”

“不,醉生六道可逆行经脉,令人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要拿到它,小雨就能活。”燕浩浪说话沉缓,一字一句皆坚如磐石,“我不曾执迷,我只是不愿意放弃。”

沉默在雨中化开,水珠顺着檐不停地飞落,拦在两人之间。

燕裳目光下移,轻轻道:“你很久不用刀了。”

幼年家逢大乱,燕浩浪将弟弟送入莫问楼中寻求庇护,自己则浪迹江湖,靠一把刀长大,早早学会了活命。

他性情执拗,心性易生戾气,和燕裳的性格极为不同,这也是当年为何他不能入莫问楼的原因。少年时在遇到蔺双蝶后,便渐渐弃了血气深重的刀,用起了意气轻盈的剑,甚至研习出独属于他们两人的白鹤剑法,纵横江湖,成为名冠天下的侠侣。

莫问楼只养无亲无故的人,所以他们也不再是兄弟,更不再相见,只不过都每每从别人的口中,得知对方过得好坏。

在某些时候居于隐秘的地方看上一眼,便已是最亲近的逾矩。

如今燕浩浪再次拾起刀,又一次为了家人,可刀锋相对,或许你死我活。

“为虚无缥缈的念想,这样值得么?”

燕浩浪从腰后利落抽出那最后的一把刀,横锋震开雨滴:“从前我不后悔,现在也是如此。小弟,还请让开。”

“于公,我绝不能让你进入,看过哪怕一个字,必须当场杀死你。于私,你我是血肉亲人,我不忍心。”燕裳叹息伸出背后的手,手中正拿着一卷薄书,“你要的,就在这里。”

“小弟,你想要什么?”

”我只要你永远不后悔。”

燕裳目光拉远,望着昏暗雨里的丛丛高楼,宛如庞然大物的遗骸,堆放着七情六欲的尸首。

“如果你还有命从这里出去。”

“……谢谢你。”刀客微微松开手里的刀柄,终于在斗笠下露出一点点微笑。

燕浩浪上前,自他手中接过醉生六道,他知道燕裳已承担了巨大的风险才将此物交到他的手中,莫问楼最忌谋私。

转身离去前,燕浩浪在几步外停下脚步,燕裳抬头,听到他的声音在暴雨轰鸣里模糊传来,如梦呓般湿润。

“其实,我以为你在莫问楼中已经渐渐冷血,能活在这里的人,对世间的一切都如看客淡漠。小弟,我总希望你身躯里还有一点温热。”

时过境迁,今日燕裳锦衣玉冠,已成这五州之地人人都有求于他的莫问楼楼主,而他的长兄在数年前早已逝去,无坟无墓,尘埃被骤然掀起时,被日光穿透成灰烬。

不仅是席间所有五州之客愕然,连殷怜香也从未知晓燕裳与燕浩浪的兄弟关系。

抛出这样的惊天秘密,燕裳恍若不觉宋振面色,仍招摇地晃着扇子,道:“既然当初醉生六道是我借出去的,如今自当来讨,在没找到前,我恐怕不能让宋门主将知情者追杀殆尽。”

他将小盒打开,其中赫然装着一只一模一样的干瘪梦回虫,旁边安放一节断指。

“诸位请看,这只虫正是韦庄主下葬前,被金霜门派来的仵作找到存放。这个断指嘛,自然是那位仵作予我作证的,人还没断气,已入在下莫问楼中。”

燕裳又眼风幽转,笑对殷怜香:“白鹤双剑隐居人间,多次更易姓名,连同他们的孩子。殷宗主若果真是他们的孩子,定能说出原本的姓名,是也不是?”

双目相对,瞳似沉香琥珀,一点旧根,两张面孔,殷怜香最不相似燕浩浪,独有一双狐眼,竟与他的胞弟几分神似。

一时灵犀至心头,殷怜香突然明悟,燕裳与韦庄的接触,与他们的接触,不过是一直在试探与确信他们的身份,他来,也正等着这一日的真相大白。

殷怜香定定对视,清清楚楚道:“€€€€我原名久失,应唤燕微雨。”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燕裳合扇,含笑点头:“如此说来,我还算是你亲叔叔呢。”

诸人惊骇,继而转首私语,晦暗不明的目光闪烁看向宋振,殷怜香身份坐实白鹤双剑的儿子,而他如今杀进堂中,不带一兵一卒,更陈述桩桩骇人旧事,必是为了报仇雪恨,要宋振身败名裂。

风云中心的宋振仍稳稳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似早有预料今日的场景,他人质疑目光并未曾叫他慌张一刻,此刻尚极为镇定地冷眼旁观。

殷怜香亦知今日之局变数极大,单是这些话,并不能叫他彻底身败名裂。

只消让正道心中起疑,犹豫不动,便算牵制五分。

“燕楼主的这个秘密,只能证明殷怜香确为白鹤双剑之子,却不能证明他说话的真假,也不能证明他并非凶犯。”宋振三言两语转移重点,语中机锋一转,“既然燕楼主与殷怜香是亲缘关系,手中都有梦回虫,之后说的话恐怕也未必可信。”

殷怜香讥诮:“宋振,论诡辩,你也算得上个中高手。”

“殷怜香,你也不必着急。你说我杀白鹤双剑,可我一人之力,如何做到?纠集人马高手,必须时间与人力,那些人我又从何请来?依你之言中,至少有三派以上的人参与其中,谁为你作证?”

鹰眼巡视四周,宋振句句紧逼,踱步靠近,他言辞冷峻、出口笃定,连声的施压追问,更让人应接不暇,若意志稍弱之人,恐怕已经在众目睽睽下心神不定。

殷怜香见他背对诸人时的眼,受朱红帐影模糊,纱拂面而过,也流露几分冰冷的谑意。

当年一行人伤的伤,死的死,安好的如今退隐或落寞,何况此事领正道之名,行暗杀之径,各门为利益往来,多少沾有一点。谁也不会愿意说出来,谁也不敢说出来,一旦说出来,从此在江湖上必然再无立足之处,为了维系现状,他们自然懂得什么该说,什么烂死肚中。

所以,殷怜香根本找不到能为他作证的人。就连飞花雨,也在那夜与他们彻底两不相欠后,就折身离开,不知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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